池染放弃了跟沈西洲进行任何形式的沟通,一头扎进了天文台里。他本以为这样就可以远离他,然而沈西洲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这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池染开始日夜颠倒,天文台在夜里几乎不开灯,沈西洲时常坐在远离露台的阴暗角落,默默地盯着他。
虽然池染总表现得很外行,星图也看不懂,每次都会请教身边的操作员,甚至因此而郁闷很久,但每次豁然开朗时流露出的明朗神色都会深深吸引住沈西洲。
夜里很安静,有时候池染正在观星,昏暗的灯光仿佛在他身上裹了一层薄纱,外面偶尔传来昆虫的三两叫声。没有人说话,连海风都只轻轻地吹。
沈西洲感受到了难言的宁静,连着内心的躁动都平息了。外界的一切都遥不可及,他得以短暂地忘掉那些令他痛苦的东西。
某天黎明时分,天刚破晓,池染一回头,竟然看见沈西洲倚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个他曾经视如神祇的男人,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变成了让他痛恨不已的人。
池染感到很可笑,过去,自己渴望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和沈西洲在一起,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到他,在耐心、陪伴、包容和相爱中度过余生。
可是沈西洲不断地背叛、践踏他用尊严维系的感情,留给他的只有离开的背影和空荡荡的房间。
现在,自己不想要那些了,沈西洲却与自己形影不离。
“老板……”
“嘘。”池染打断了操作员的话头,“让他睡,省得缠着我。”
操作员连连点头,偷看池染的脸色,却发现他的脸上有种说不上来的冷意。
在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操作员发现池染是个很感性的人,心情时常就写在脸上,但偶尔会不经意间流露出非常理性的气质。那种气场,他曾在给某位杰出的科学家做助手时也体会过。
所以尽管池染对天文学一窍不通,操作员却不敢有一点怠慢和轻视,有时甚至格外尊敬。
时间一天天过去,池染每天都会确认自己剩下的天数,沈西洲给出的谜题却始终没有进展。
他常常仰望星空,感觉到有某种违和感,近在眼前,却隔着层层迷雾,每次他要细想,大脑反而一片空白。
沈西洲似乎打定主意,在这十天内不动他,于是百无聊赖地画着什么,整晚整晚地,在天文台昏暗的灯光下作画。
管家为他拿来一盏台灯,才看清他画的内容都和池染有关。
沈西洲饶有兴趣地说:“你看,这是我们环游欧洲的线路图,他在这里还收养了一只猫。”
管家便问:“现在池先生的猫在哪?”
“不知道,放在家里会饿死吧,无所谓,我讨厌那只猫。看看这个,这是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送他的胸针,他很喜欢。”
管家只消瞥一眼,就感觉到沈西洲对这枚胸针的绘画之精细,如果不是每天拿着看了一遍又一遍,是绝不能画得这么逼真的,连上面的划痕都细细描绘,金光闪闪。
“这个,这是我第一次见池染的时候,他的样子。”沈西洲又拿出一张,有些痴迷地看着画上的人。
管家说:“看起来很天真,您对神情的刻画太真实了。可是这似乎不是池先生的性格。”
沈西洲沉默了一下,汹涌的酸涩骤然淹没了他,这一刻心绞痛得厉害。他颤抖地把这张画藏起来,说:“是他,这也是他,本来是很天真的,白纸一样。只不过我把他杀死了……”
紧接着,他匆匆拿出自己画好的另一张画,说:“看看这张吧,是他最喜欢的,猎户座中间有一只鸵鸟。”
他手一抖,画板底下又掉出好多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画。
“您怎么画了这么多?”管家问。
“画了好多,可是都跟最开始那张不一样。”
“毕竟世界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两幅画。”
“是啊,不可能完全一样。”沈西洲把掉在地上的几张全都撕了,只留下一张交给管家,说:“帮我裱起来,就挂在天文台里。”
“您说过几天会把这里拆除,到时候这幅画怎么办?”
“看他喜不喜欢,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扔了吧。”
管家看向远处的池染,心道,大概是不会喜欢的吧,只要是沈先生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此时沈西洲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然后出去接电话:“关明珏有什么动静?”
“老板,他去楚妍家里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
沈西洲眼底蒙了一层阴翳:“看住他。”
结束一晚的工作,池染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数了数日子,距离十天期限只有两天了。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池染正苦思冥想,突然听见有人在钉钉子,一转头,看见一个人在墙上挂一幅画。又是沈西洲的画,令他极度厌恶的猎户座,大约就是恨乌及乌吧。
看着那张画,池染的千头万绪突然汇涌到一处!原本沉睡在脑海中的直觉闪电般刺痛他的神经!
“怎么了?”操作员见他突然站起来,脸色像调色盘一样精彩,便问:“您发现什么了吗?”
池染冲到工作台上,在一堆书里翻出一本天文学百科全书,一边翻页一边问:“这书准吗?”
操作员回答:“当然准,这可是世界上最权威的天文机构出版的书。”
池染翻到自己想看的那一页,一字一字地读下去,脸色也一分一分地白了,他慌忙把书放到操作员面前,问:“这没错吗?”
然而不等操作员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对,没错,我以前也对此习以为常……”
他突然头痛起来,仿佛有一把锉刀在脑袋里打磨,一阵阵地刺痛他的神经。
“啪!”——书掉在地上,他手抖得厉害,猛地抓住操作员的衣服,说:“但是不对,不应该这样!”
“怎、怎、怎么了?”
难道是沈西洲干的?这就是他的游戏吗?他能做得到吗?
池染转头就往外走,无论如何,他也要试试这个答案,是否是沈西洲游戏的答案。
他穿过庄园,见大批物资正往里运,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寻找沈西洲,进入后院的时候急匆匆地撞到了管家。管家手里拿的新一周的报纸全部散落在地上。
“您这么着急,准备去哪?”管家问。
“沈西洲呢?我有话要……”池染说到一半,忽然被地上的报纸吸引了注意力。
那张报纸夹在许多报纸中间,仅仅露出一角就让他如受当头一棒——也只有沈西洲将他画得如此传神,将那种旖旎暧昧的气氛画得令人如同置身现场。
那是沈西洲画的,池染在爱欲中情动的样子,还有全裸的、半裸的许多样子。沈西洲说过,绝不会让任何人看到的画,全部出现在一张全国发行的报纸上……
他捡起那张报纸,看到了版面上最大的标题“劲爆!当红主持人坐实私奔传闻!”
下面还有一行副标题——其母羞愤难当致病发身亡?!
病发身亡……
池染懵了,他好像失去了阅读理解的能力,却又在整篇报道中抓住了最重要的几个词汇——心脏病发、抢救无效、去世。
此时管家也注意到了报纸版面上的内容,在池染踉跄时急忙扶住他,想将报纸从他手里抽走。
池染却死死抓着,双眼赤红,哽咽道:“我妈……”
后面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卡在喉咙里。
他甩开管家,逼着自己把上面的每个字连成句,通篇报道都是为了吸引眼球而吃人血馒头。
——大尺度画照曝光,作者为国宝级设计师沈西洲。因出柜和家里反目成仇,私奔为钱还是为爱?
——正能量公众人物却是不孝子,母亲病危去世也不愿现身,令人心寒。
——母亲遗愿为再见儿子一面,最终含恨离世,父亲一夜白头。
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池染回过头,在模糊的泪眼中看到了沈西洲。
“怎么了?”沈西洲抱着着一个箱子,见池染愣在那里,便问。
池染攥紧报纸,举起来放到沈西洲的眼前,颤抖着说:“沈西洲,你好狠啊,为什么要把这些画曝光?你是不是想逼死我?是不是我死了,你才肯放过我?”
沈西洲看着报纸上的画,脸色顿变,“我一直没找到,谁偷走了……”
“骗子。”
“我发过誓,绝对不让别人看见……”
“骗子!”
池染猛地把报纸扔在他脸上,紧接着用力掀翻了他抱着的箱子。
纸箱砰然坠地,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竟全部都是当初池染留下不要的东西,有他戴过的首饰,还有穿过的衣服,最显眼的当是那一沓合照。
那时候在大海边、在雪山下旅行的两人,手牵着手,脸上是明媚轻快的笑容,池染看着镜头,而沈西洲看着他,无论真假,却格外幸福。
沈西洲急忙去捡,池染却看也没看一眼,一脚将箱子踢开了,又要去踩那些照片。
沈西洲眼疾手快,竟伸手护住合照,池染那一脚便踩在了他手背上!
池染没有移开脚,沈西洲几乎是跪在地上,只能抬头看向他。动作神情皆是卑微,却任他踩着,将自己踩进泥土里。
紧接着,一滴泪落在了他脸上。
沈西洲愣住了,心绞痛的感觉猛烈地击中他,几乎将他击碎。
保镖冲上来,七手八脚地将池染架开,沈西洲喊道:“别动他!”
就在保镖犹豫松手的时候,池染突然撞开他们,从散落在地的物品里捡起了一把小刀。保镖还以为他要伤害沈西洲,正要去夺刀,却见他将刀刃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染!”沈西洲惊惧地冲上前,又被池染视死如归的眼神惊得不敢轻举妄动。
“谁都别过来!”池染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刀锋在脖子上割开细细的血线,“我要走!立刻!马上!”
“好,别冲动,我让人备船。”沈西洲紧盯着刀刃,自己的手竟也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不,我要直升机,除了驾驶员,谁也别跟过来!”池染一步步后退,他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用自己的命做要挟,因为他看出了沈西洲那可笑的情意,更因为他现在只剩下这条命可用。
在这段扭曲的感情里,谁心动,谁就被动。
沈西洲不敢不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坐上飞机,目送他远去。这里终究只是他一人的理想乡,对池染来说,却是一座尽管安全却没有自由可言的囚牢。
“沈先生,接下来怎么办?”管家问。
“备船,追过去。”沈西洲摸了下脸,那滴眼泪已被风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