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裂竹帛【完结】>第162章 当时费尽人间铁(八)

  辛应乾坐在椅子里面,眨眼间出了一头的汗,抬头看向狄迈,壮起胆子问:“摄政王,臣方才……没大听清。摄政王之意是,是……”

  狄迈知道自己说得明白,他不是没有听清,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便没有说话,只是沉沉地看着他。

  辛应乾瞠目结舌,不再发问,只觉狄迈方才那一番话像是几个炸雷,在心里来来回回地响。

  狄迈身在高位,没法拍拍屁股说走就走,想要把大权平稳交到狄志手中,需要些亲信大臣以作辅翼,不可能始终把他们瞒在鼓里。

  后日就要立狄志为帝,在此之前,需要与辛应乾等人通气,今日见他,便是为了讲明此事。

  他来之前问过刘绍,刘绍说让他干脆自称身体不好,无力再忧勤国事,故而想要放权以颐养天年,狄迈没有应下,只道:“我看着说吧。”

  他心中另有打算。

  早在数年之前,他除掉狄广、狄雄,刚得志的时候,就想把刘绍拉到台前来,让他名著一国,让众人都识得他,甚至还想过为他一变祖制,让他大大方方站到自己身边来。

  可惜他这雄心生出还没有两天,就得知了刘绍被雍人俘虏回去的消息,于是便没了下文。

  再之后草草五年多过去,他伤心尚且不及,自然再不会想起此事。

  到了如今,雄心绕指,也不再想着这些了。只是天下总得有二三人知道,刘绍不是降而复叛、叛而又降的反复之人,更不是什么被夏国摄政王看中的男宠。

  这些话他不可能昭告天下,但对着几个“托孤”之臣,总还是要捅破窗户纸,把话说个明白的。

  辛应乾在椅子里摇晃一阵,只觉头顶嗡嗡作响,心里纵有千百个念头,这当口也转不起来。

  他疑心狄迈在说笑话,可知道他从来不是会说笑的人,况且看他脸色,威严深沉,绝无半点笑意。

  他又疑心是自己听错,可狄迈接下来又说了很多。他越听越明白,也越听越糊涂,听到后来,已再无可疑——

  狄迈当真是要放着皇位不要,解甲归田了!

  天呐!

  他太阳穴上猛地一跳,如遭重锤,几乎昏死过去。

  自从他投顺以来,就把狄迈视作明主,心中坚信他迟早有一日能承天景命、丕承正统,开不世之功,混一区宇,大骋雄才。

  自己这从龙之臣,到时也能附骥而上,奕世富贵自不待言,只盼异日能够垂名竹帛,称颂于后世,让后人每一读史,见“辛应乾”三字,对他这堂堂开国宰相,都向风慕义、钦羡不止,如此也算遂了平生之志,不枉在世上这一遭。

  狄迈与他,不敢比古之明君贤相如鱼得水,那也是雄主能臣一时相逢。

  他在雍国时不得志,到了狄迈身边,便即披肝沥胆、竭智尽忠、焚膏继晷、苦心经营——或许有时还有那么一点谄媚,但也只为能辅佐明主,以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岂有他哉?

  他就像是那得志的范雎,一朝佩了秦国的相印,就要抖一抖翅膀,惊煞雍国那些个有眼无珠的魏齐。

  可是——

  他听不懂、想不通、也绝不相信狄迈正和他说的这些。

  九十九步已走完,眼看着只差这最后的一步,至尊之位已是近在咫尺,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顿住脚步、反往后走?

  古往今来,为着这个位置,多少父子、叔侄、兄弟不惜反目成仇?

  不说别人,就说狄迈他自己,不也是杀了叔叔、杀了那么多个兄弟、还差点被人杀死,才终于走到今天的么?

  他会舍下这一切,去当个山水闲人,无兵无权地了此一生?

  他只要再向前一步,那是怎样地权势煊赫!从此往后几百几千年,后人读史,必当绕不开他这一笔!

  可他这时悄无声息地退了,反不及完颜亮,不出数十年,便会如尘埃散尽,再无踪影,早知今日,先前又何必争来争去了?

  辛应乾嘴唇抖了一阵,耳鸣声渐渐小了,艰难问道:“王爷此言……可当真么?”

  狄迈看着他,“绝无戏言。”

  辛应乾闻言半张着嘴,随后慢慢合上了,随后,他不顾在狄迈面前失仪,慢慢抬手抱住了头。

  狄迈说要他辅佐狄志,可狄志哪里及他雄才大略于万一?他辛应乾辅佐此人,又能干出多大的事?

  他忽然就懂了那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心中猛然一拧,几欲洒泪,却听狄迈又道:“此外还有一事。我欲在解甲之前,暂时休兵,换雍帝退位。”

  辛应乾怔怔抬头,听见他那“休兵”二字,已没法再多吃惊一分。

  他忽然明白,自己相从狄迈数年,自以为号准了他的脉,以为放眼全国上下,谁也比不过他,可今日才知,自己岂有一天看清了他!

  世上不是没有痴情种子,当年汉宣帝不也是故剑情深,不立霍光之女,而立糟糠之妻为后么?可也总不至于为了她把皇位丢在一旁,当真同她去做什么贫贱夫妻吧。

  狄迈到底在想着什么?世间岂有他这等人?天呐,一人与天下孰轻孰重,当真有人掂量不清么?

  刘绍就是再如何,也无非就是一副骨头一张皮,两只眼睛一张嘴,又怎样了?他那一身上下十几斤骨头、几十斤肉,比一国的君位还要更重不成?

  辛应乾缓过一阵,虚弱道:“不知王爷此举何意?”

  “我意——”狄迈缓缓开口,只同他说了一半。

  他刚才听闻刘绍要逼雍帝退位时,虽然与他相识多年,闻言却也大吃了一惊。

  刘绍少时就常有些惊人之语,私下里谈及雍帝,从来不像雍国其他人那般对其敬若神明,后来到了葛逻禄后也是一样。

  旁人见了皇帝,总是纳头便拜,刘绍也是,可每次他跪下去时,狄迈都知道他一定正在暗地里使劲撇嘴。

  后来刘绍率军替雍帝守国门,狄迈以为他从此便决心改做雍国的忠臣了,可今日听他此言,他对雍国皇帝又岂有半点敬重?

  他微一沉吟,刘绍却答:“我率军作战,是为雍国守土,不是为了雍帝。”

  “百余年前,先祖筚路蓝缕,以开国疆。传至他手,他全不珍惜,如今山河破碎,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士卒死伤盈野,他又岂能不任其咎,继续安安稳稳坐在高位上,日日笙歌管弦,颐养天年?”

  狄迈听他言语之间只说刘崇,有意不提及自己这夏国摄政,不禁默然无语。

  刘绍说到这里,蓦地冷笑一声,随后就敛去了神色,显得刚才那声冷笑像是一把尖尖的刀子,从旁边忽然亮出锋芒,在人身上扎了一下,又即刻退回鞘里。

  “我在他手下为官时,就有除他之意,只可惜旁人都怀着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心思,我有心无力,最后只得杀洪维民了事。”

  “如今你兵势强盛,虽然西线不顺,可东线已席卷山东。雍帝身在东南,必然震恐,唯恐你兵锋南指,解定方等守不住江淮,要敲碎他那刚做没两年的太平梦。”

  “你若陈兵在他头顶,派使者做足了姿态,再放出要增兵的消息,威胁他若不退位,不日就将大举南下,让他无容身之地,我看以他那畏你如虎的性子,十之八九会答应退位,赶紧把皇位传给儿子了事,这样也免得万一事有蹉跎,他落下个亡国之君的恶名。”

  “如此虽然杀不了他,可我也算是了了最后一桩心愿,哪怕他只是做做样子,仍当太上皇掌权,我也心甘了。”刘绍话锋一转,“至于为何我说,对夏国也算是件好事……”

  他也不卖关子,靠在床头,对着狄迈侃侃而谈,“一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刘崇再如何,也做了二十年的天子,手段圆熟。骤然换了新君,即便位置交接得再稳,也要缓上一阵。”

  “他若是想当太上皇,仍然在背地里掌着权柄,时间稍长,他儿子怕不会依,总要明争暗斗一阵。逼他退位以后,无论他放权与否,都好让你夏国趁机渡过你走之后最乱的这阵。”

  “二来,如今东西两线战事频仍,两军将士没有一天安枕,休兵议和,乃是两国之福,非惟对雍人有利。”

  “我没有劝你罢兵之意,你走之后,打与不打,那也不由得你了;况且像这般南北割据,必不长久,谁想要消弭兵乱,都只是一厢情愿而已。这一纸和书虽然签下,可也只管眼下,古往今来这所谓的盟约都是说撕就撕,作不得数。”

  “日后无论是雍是夏,谁先腾出手来,一定还会动兵,不是我吞了你,就是你吞了我,总之必不会相安无事。你也不必担心你临走之前挖了这坑,把狄志给困进去,从此伸不开手脚。”

  他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之后,狄迈却只应了一个“好”字。

  当年雍帝杀他全府上下,这些年来他从没有一日忘怀。他对刘崇,一向是必欲杀之而后快,这恨意只有在这些日方才稍稍淡些。

  听了刘绍此言,他虽然觉着未必能够成功,却仍然应下,随后思索片刻,又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想要做雍国的忠臣的。”

  “忠臣?”刘绍呵呵笑了两声,眼神当中闪过一瞬间的凛然之意,“想做忠臣,就要忍气,我忍不下这口气,那还是做乱臣的好。”

  狄迈隐去其他,将他话中于夏国有利的那一半挑拣着说了,辛应乾心乱如麻,对他所说自然称是,只是这次后头没接称颂的话。

  狄迈看他神思不属,便让他先回去。

  辛应乾也不多留,连忙起身,却听狄迈又道:“狄志年幼,我此番便近于‘托孤’,辛尚书届时身为托孤重臣,扶持幼主,何愁功业不就?”

  辛应乾苦笑着行礼谢恩,即便心思被他道破,却也全无尴尬之感,更不觉着鼓舞,告辞之后便离开了。

  他关上门,走在回廊里,拖着两只沉重的脚,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只觉着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

  看天上愁云惨惨,瞧地下衰草黯黯,掠树梢乱鸦凄凄,吹襟怀悲风寒寒,但感人生实难,愿其弗与,长安不见,古今同怜,实乃人生第一痛事,恨不能大哭一场,哭倒于地,血流阶前,天下共见。

  忽然,他瞧见韦长宜面对着自己走过来,正往摄政王处去,见了他,站定了脚步,对他行了一礼,随后躲在路旁给他让开道路。

  佝偻的脊背蓦地挺直起来,辛应乾即刻想到:同为托孤之臣,若我不振作起来,将来的首辅必是此人!

  思及此,他即刻转回脚步,勉强挂上笑脸,与韦长宜寒暄着,同往狄迈处去。

  既然要逼雍帝退位,国书总得有人草就,从前每次都是他写,这次又岂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