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裂竹帛【完结】>第124章 满地芦花和我老(四)

  狄迈的摄政王府如今俨然成了夏国的一个小朝廷,白日里百官往来不绝,没有片刻安静的时候。

  刘绍特意选在晚饭过后一个多时辰才动身,估计那时候狄迈的事务能少些,这期间狄迈始终没有派人来催促,看来知道他一定会去赴约。

  因为天色已晚,去摄政王府的一路上没有多少行人,马蹄踏在地砖上,声音格外空旷。几个护卫分散开来,缀在不远处,均把手按在腰间。

  刘绍想起白天那个刺客,仍有些心有余悸,四下里瞧瞧,没有什么异状,却也不敢当真放下心来,还带着几分提防,不是怕他,而是怕其他的人。

  所幸一路上无惊也无险,他骑马走在路上,始终无事发生,甚至投桃报李,还给狄迈也捎上了点下午时让人出去买的点心。

  狄迈吃东西不挑嘴,什么都能吃,刘绍曾拿“很好养活”四个字评价过他。

  但他也没什么格外爱吃的,养活是很好养活,但也不好讨好,浑身上下找不到什么马屁可拍,仔细一想,马蹄子倒是长了不少。

  前些日子,辛应乾从扬州带了些人来,经他们之手传来了样叫做“带骨鲍螺”的小食,是用牛乳和酥油,再混合点蜂蜜一类的东西制成的,颜色乳白,比铜钱大点,一只纸袋里能装十好几个。

  具体做法刘绍也不知道,但是吃过两次,不算很甜,也不糊嘴,带点奶味,带点油香,还没有糯米,不伤胃,觉着狄迈大概会喜欢,于是今天就买了些给他。

  他有些话想对狄迈说,怕他不乐意,先把吃的塞给他,就当做提前安抚,不知道有没有用。

  这会儿,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着纸袋,一面慢慢走着马,一面忍不住在心里问:真是如昨天那个刺客所说,他这样举棋不定,算得什么?

  按说他既然已经决心和狄迈一刀两断,就该铁石心肠,拒人于千里之外,无论狄迈如何示好都无动于衷,权当做没有看见,让狄迈自己碰壁碰得粉身碎骨,再热的血也不怕不能凉了下来。

  反之,他要是没有这个心思,那就应该像从前一样,全心全意、尽他全力对狄迈好,不让他伤一点心,也再不顾虑其他。

  可他现在偏偏两样都不沾。想要一刀两断,却狠不下心肠,想要对狄迈好些,却又顾虑重重。

  比起选一条路走到黑,要么就当个卖国贼、要么就当个负心汉,像他这般瞻前顾后、摇摆不定、半遮半掩,反而还要等而下之,哪个也不如了。

  他从前从没做过拖泥带水之事,可是每每他要下定决心时,总会有一双眼睛在他头脑当中浮现出来。

  不是狄迈的,就是荀廷鹤的、要么就是那些死去的和活着的人的,实在不能不让人寸肠千结——

  这么想着,他忽地一抬头,瞧见熟悉的门匾,原来已到了狄迈府上。

  摄政王府戒备森严,尤其到了晚上,各处都点了灯笼,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刘绍走在里面,倒是暗暗放下点心。

  他从昨天晚上就在想,雍人恨他,应该不及恨狄迈之万一,幸好狄迈对此也心知肚明,平日里从没放松过戒备——只除了见张廷言那次。

  他叹一口气,又往前走。

  平日里狄迈听说他过来,无事时总会亲自出来迎他,今天却没见到踪影。

  刘绍自己七拐八拐地走了半天,一面想着狄迈或许正在和人议事,一面又想他家里大得迷宫似的,真有刺客闯入进来,没个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找到他到底在哪。

  他一面神飞天外,一面走到狄迈的住处。

  出乎意料地,狄迈只自己待着,身旁没有别的人。

  刘绍进门时,他正坐在椅子里,两手拢在身前,看样子像在发呆,听见动静转回头,对他说了一声“来了”,却没起身。

  刘绍走过去,把点心放在他桌上,“几个扬州人新开了家店,这点心你没见过吧?尝尝,没准能喜欢。”

  他闻见狄迈身上有些酒味儿,仔细看时,他脸上却没酒意,反而有点泛白,在心里转过一圈,没有发问。

  狄迈闻言有些吃惊,先看他一眼,然后才凑过去,打开纸袋瞧瞧,拿起一颗放进嘴里,还没咽下,先说:“嗯,我很喜欢。你……”却没说下去,也没吃第二颗。

  几个月来刘绍第一次带东西给他,他自然高兴,可一眨眼的功夫过后,又不得不在心中暗暗寻思,刘绍为何忽然如此?

  这个念头生出,他再看刘绍,不免有些愧疚,忙不再往后去想。

  “你随我来,”他站起身,随后弯弯腰,手在桌案上按了一下,“看看送你的礼物。”

  刘绍见他今天有些奇怪,跟在他身后默默走着,走之前没忘了也拿一颗点心放进嘴里,尝尝味道,看今天的点心是不是做得有失水平。

  狄迈回头看看,没说什么,却对他微笑了下。

  刘绍看着他,忽然想起十来年前,两人刚到葛逻禄那会儿,狄迈第一次出征时的样子。发扬蹈厉,顾盼神飞,热烈烈的,像是烧一把火,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

  在他身上没有什么病苦或是衰老的痕迹,仍显得雄姿风发,引人心折,可他看着自己时,总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忧郁之色。

  刘绍忍不住想:这是因为我。

  “来看看,还认识吗?”狄迈在前面停住脚步,转回身来。

  刘绍回神,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他一路走到了马厩,面前有匹白马,是他在葛逻禄时常骑的一匹,名叫照夜白,脾气很臭,从来不贿赂它就不给人骑。

  那马似乎还认识他,一见他靠近,便即踢踏着四蹄,像是要从木栅后面跃出,见挣脱不开,又从马厩后面伸出头来,两只硕大的鼻孔张得圆了,不住朝他喷出热气。

  刘绍摸摸它头,它就一甩长鬃,昂首向天萧萧地咴鸣一声。

  刘绍伸手过去,在它脖颈间又摸了两下,没有说话。

  狄迈从旁道:“还有好几匹你常骑的马,我也让他们赶下来了,这会儿还在路上。还有好些给你买来、你还没来得及骑的,也在一处,和皇帝那一行人同一天到,等到了之后,我让人送到你府上。你的黄马老了,换这些骑吧。”

  刘绍收回手,下意识地低了低眼睛,随后笑笑道:“我现在还要这么多马做什么?”

  “总之是你的马。”狄迈道:“你要是不便,可以养在我这里。”

  说完,他拍了两下手,随后不远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再然后是哒哒哒的脚步声,最后是几声犬吠。

  刘绍呆了呆,转回头去,见到三条大狗朝着自己飞奔过来,两条细犬,一条黄犬,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到他面前,扑到他小腿边上,时不时站立起来,扒住他的膝盖,往上蹦跳,又松开他,落回地上,围着他不住转圈。

  三条尾巴摇得像是要断掉似的,三只脑袋使劲仰着头看他,三只喉咙里一齐发出“嘤嘤”的鸣声,似乎怕他不懂,又时不时矮下头低吠两声,叫过之后,又来抱他的腿。

  刘绍蹲下去,三条大狗就扑上来,前爪抬起,扒在他的肩膀、后背、膝盖、大腿上,湿漉漉的大舌头不住舔着他的脑袋,兴奋的喘气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刘绍被舔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耸起肩膀、缩起脖子,两手举起来,几乎一动也动不了,过了好一阵才眯起眼睛,摸摸这个的脑袋、摸摸那个的背、握一握这个的爪子,撸一把那个的尾巴。

  三条狗皮毛光滑,被养得极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已长了好几岁,几乎是老狗了。

  好半天,他才站起来,问狄迈:“你把小火它们也都带来了啊。”

  “嗯……”狄迈叫来人,很快就把狗牵走了,忽然低声道:“犬马尚且有情,何况是人呢?”

  刘绍原本正在抬袖擦脸,闻言狠怔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默然以对,过了一会儿,忽地叹一口气。

  他这一叹气,那让人无所措手的沉默仿佛被击得碎了,露出几分狄迈一向最熟悉的柔软。

  狄迈心中一动,盯着刘绍的那两只眼睛,脚底下向前迈出一步。

  随后,像是有一根线牵着他的胸口,他半是不由自主、半是试探地,慢慢向刘绍靠近过去,嘴唇凑近他的嘴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放大,最后填满他的全部视线。

  已经很近了。

  他听见刘绍的鼻息,感受到从他两片嘴唇间传来的热意,不自觉地微微侧头,鼻尖避过他的鼻子,嘴唇颤抖起来。

  他看到刘绍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动摇。这一刻,像在夜里点起了两支蜡烛,就看着温暖的火苗在那两只眼睛当中静静烧着,照得他心中亮起一角,背上猛地一热。

  但随后,一双薄薄的帘幕垂下来,将那两点火苗掩在后面。刘绍闭一闭眼,将头向后仰去,在这最后的时刻避开了他。

  “狄迈,”他说,“这阵子你先别去我那里了。”

  狄迈不答,两条手臂抱在一起,压在胸腹间,一点点弯下了腰,喉咙里发出一道响,再听时却听不见了。

  刘绍愣了一阵,随后才明白他是犯了胃疼,下意识地抬了抬手,一狠心又放了下来。

  狄迈却将他的手一把捉住,拉过去压在肚子上,弓着腰抬头和他说:“刘绍,我疼得厉害。”

  刘绍抽了抽手,却反被攥得更紧。

  狄迈像是生气了一般,拉着他手,忽然不要命地往肚子里按,靠在他身上,又大声说了一遍,“我疼得厉害!”

  刘绍就不再试着抽出手了,顺着他的力气,一动不动地按在他胸腹上面,另一只手从他肩膀后面环过去,轻轻地揽住了他。

  狄迈使劲靠着他,险些把他推得后退两步,过了一阵,偏过头嗳了声气,到最后时隐约有些水声。

  果然,下一刻他猛一弯腰,哇地一声吐在地上,随后又接连吐了好些口,身子一点点矮下去,到最后半蹲在地上,脑袋深埋下去,松开刘绍,两手又都横在身前,拿大腿压着。

  刘绍蹲在旁边,在他背上一下下轻拍,借着灯笼的光低头看去,地上除去他刚吃的那一口外,就只有些晶亮的液体,不由得暗暗皱眉,不知道狄迈做什么要空腹喝那么多酒。

  过了不知多久,呕吐声渐渐缓下来,狄迈仍低着头,忽然问:“是因为那个乞丐吧?他对你说了什么?他是吴宗义派来的人,是不是?”

  刘绍一愣,忽地会意。

  原来狄迈是以为他和白天见的那个乞丐私下里做了什么约定,或许还以为他用不多时就会下定决心逃出城去,不再回来,无怪今天他一进门就觉着狄迈好像有几分奇怪,倒亏他能不声不响地自己忍那么久。

  “不是啊……”刘绍从后面捋着他的背,安慰他道:“他只是来刺杀我的。”

  狄迈猛地回头。

  “回房间里说吧。”刘绍站起来,两手托着他腋下,把他往上提了提,“你想知道,我就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