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长安殿

  君涟漪自己都不知, 自己为何要将这个孩子带回自己的寝宫,但看到她那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小脸时,他的心没由来的就是一紧, 冲动战胜了理智,将人带了回来。

  现在回想, 简直令人发笑。

  有魔医从内卧走了出来,禀报了那孩子的状况后,顺嘴问了句:“尊主要进去看看她吗?”

  君涟漪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出了房门。

  那孩子真身是龙, 看起来又刚好五岁大的样子, 所谓何人, 已是不明而喻之事。他只是不明白,月芜寂的孩子,为何要孤身来到魔界找他, 而且……看到她, 就会让他不由自主的想到小月牙。

  他的小月牙, 要是没有死的话,今年也有十岁了,应当比她还要高一个头吧?

  抬头望月, 就连那月亮, 都成了小月牙嬉笑的脸, 君涟漪微微勾了唇角, 道:“等她醒过来, 就丢回人界吧!”

  他是恨月芜寂, 但他曾经也有过孩子, 对着幼童, 他下不去死手。但他也没有那么大度,去照顾仇人的孩子。与其在此纠结,不如就将她扔回人界,任其自生自灭。

  默默闭眼,君涟漪不再多言。

  恰逢此时耳边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女子笑声,君涟漪不用回头也知是谁,并未有所动作。

  “小涟漪,你还是不够狠。”清姬笑着开口,缓缓从拐角处走出,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向君涟漪,“要我说,薄情人之子,杀了吃了,再把孩子的遗物送去给薄情人,方最能诛心。”

  君涟漪对她这话并无多大反应,抬手让魔医退下,缓缓转身看向清姬,“清姬,你究竟想做什么?”

  自从他坐上这魔界之主位之后,清姬就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魔宫中。

  起初,他并未在意,可出现的次数多了,他就不得不在意了。

  清姬掩唇,笑意不减,语气却比之刚刚要认真不少,“当然是来找你……”她故意顿了顿,放下掩唇的手,唇角一勾,“合作的了。”

  君涟漪双目微睁,紧盯住了清姬。

  清姬毫不示弱,含笑与他对视着。

  清姬给君涟漪讲了一个故事,是很久远的一个传说。

  这个世界从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便是以神族为尊,其他种族,皆为卑而存在的了。

  而蛇族的祖先是龙,曾窥破过天机,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世界,有一个与之相反的世界,在那个世界,是以妖为尊,神为卑的。

  妖族很早之前就想立于神族之上,在窥到这个世界之后,这么些年来,妖族都在想方设法的,试图开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中。

  只是可惜,千百年过去了,却未曾有一人成功过。

  清姬这话说的很平淡,不带丝毫情绪。

  “所以,你想继续先祖未曾完成的遗愿?”君涟漪挑眉问她。

  清姬摇头,“我可对那尊卑有别的世界没有兴趣,我有兴趣的……是平权的世界。”

  平权的世界……

  君涟漪几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穿书之前的世界,眸光微闪。

  清姬继续道:“小涟漪,我想让你帮我打开异世界的大门,作为条件,我可带着妖界投身魔界,尽全力支持你,一统六界。”

  清姬微微扬了唇角,说话之时,已单膝点地,做出了一副臣服之姿。

  几乎是想也未想,君涟漪便开了口:“本座答应你。”

  异世界,会不会是他曾经所待过的世界呢?

  君涟漪的心跳,久违地加快起来,与清姬对视着,一笑置之。

  清姬亦是如此。

  她正待从地上起身,欲再言些细节,却突的有一个魔兵从外奔了进来,急急跪倒在地。

  “尊、尊主,寂月仙尊在外求见。”

  君涟漪一愣,微微皱了眉头。

  一旁的清姬却笑得十分愉悦,“小涟漪,你看你心软舍不得杀人家的孩子,人家可是都打上门来了。”

  君涟漪闻言,抬眸冷视了清姬一眼,挥退了手下后,对着清姬冷冷道:“你也且先退下吧!这事,等会待本座回来再议。”

  清姬笑归笑,但得了令,还是乖乖一伏身,退了下去。

  *

  光明殿内,月芜寂正焦灼不安的等着。

  他是早上才发现小月牙不见了的,着急过后,却也醒过神来,自己竟是,连一个小孩子都不如。

  小孩子尚且知道,想他就去找他的道理,他活了二百多年,却不知。

  于是他再不多过纠结,只身来了魔界。

  前日,君涟漪虽看似恨他入骨,但真正下手时,却对他留了手,这就足以证明,他的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只要自己好好解释,好好道歉,他相信他的涟漪,是会回到他身边的。

  而他们的小月牙,他不知道涟漪和小月牙的初次见面是怎样的,但涟漪曾经那样爱小月牙,他坚信,涟漪是不会对小月牙怎么样的。

  这样想着,他微微安了心,

  有侍女端着茶水点心鱼贯而入,将茶水摆放整齐后,那为首的侍女朝他欠了欠身子,柔柔道:“尊主待会到,仙尊还请用点茶水稍等片刻。”

  月芜寂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朝那侍女点了点头,这才将目光放到那些茶点上。

  不同于别处平日里待客的茶点,刚刚侍女所上的,竟是一杯有游虫的茶水,一碗连米粒都未曾有的稀粥,一块沾了泥土的干巴馒头和一盘不见油水的野菜。

  月芜寂皱眉,不明白君涟漪这是何意。

  正待此时,有细微脚步声自高台之上传来。

  不再想太多,月芜寂连忙抬头,便见,君涟漪已端坐在高台之上的白玉座椅上,含笑看着他。

  他微怔,倒是没有想到,二人再次见面时,君涟漪竟能如此平和的对他。

  君涟漪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开口:“仙尊为何不坐?难道是怪我魔族待客不周?”

  “未曾。”月芜寂立马否决,走到君涟漪为他准备的案前坐下,抬头看向高台之上的君涟漪。

  虽然二人隔得远,但这却是再见后,他第一次能这么仔细的看一看他的涟漪。

  他貌似比之之前长高了不少,养得也比之前好了。

  想到十年前的最后那一次再见,月芜寂心痛如绞,此刻是如此的庆幸着,他们居然还能再见。

  “涟漪……”他缓缓开口,想要关心问问,他这些年过的好吗?为何不曾离去,这十年来却了无音讯。他想告诉他,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知道他不是前世的君涟漪,可是他依然爱他,想与之共度余生。

  在窥完天机之后的那几年,月芜寂总在想着一个问题,他的涟漪,不是前世的涟漪,那他还爱他吗?

  答案是肯定的,他爱他,并且发了疯一般的,想要独占他。

  这是前世从未在那个君涟漪身上所产生出来的一种独占欲,对于前世的君涟漪,他以为他爱过,但细细回忆来,却是发现,他觉得他喜欢他,想要留住他,却从未有过,独占他的想法,在他面前,亦未产生过任何欲望。

  前世的君涟漪待他好,他喜欢他,亦想要用同等的好,去留住他。

  所以他给他一块糕,他回以一片鳞。他照顾他,他给他一碗血……

  他总想回以同等的好,来留住这世间于他来说,唯一的温情。

  于是他生气,他会害怕他离去,然后满足他的所有无理要求,哪怕是结契这种事。

  龙性本淫,结契对龙族来说理应是件美好之事,可他一味的讨好,却是忘记了,龙的本性。

  前世想与君涟漪结契,只因他说,他想与他结契,而作为龙的本能,却连最基本的欲/望都未起,就答应了下来。

  因为他真的,很想留住这一抹温情,很想留住他。

  他承认他是喜欢过前世的君涟漪的,因为前世就连自己父母都厌弃的自己,他君涟漪,居然愿意接近他,待他好。

  君涟漪是唯一一个,赋予他温情之人,所以他付出了自己所有的真心,想要留住他,但最后发现却是一场欺骗,所以他恨,却不是因为爱他而恨,而是因为自己为他掏心掏肺,却终究不过是一场骗局。

  但是他的涟漪不一样,他对他的涟漪,本是带着恨相处的,却在一颦一笑间,为其沉沦,甚至慢慢让他,淡忘了仇恨。

  直到所有伪装被撕开那一刻,他以为他本可以好好羞辱他一番,到最后他却是发现,沉溺其中的却是他自己,羞辱的……也是他自己。

  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要恨他,要记得前世他所做的种种,可在他的涟漪面前,他龙族本性藏之不住,每每看到他与他人相处,他就嫉妒得发狂,每次与他肌肤相亲,他都恨不得日日都是如此。

  爱一个人是有欲的,何况龙族本就是一个深情又欲重的种族,他对前世的君涟漪,从未产生过情/欲,又如何来的爱?

  他想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君涟漪,想和他说,他爱他。

  可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君涟漪就先他一步开了口,“多年不见,仙尊,这十年来,过得可好?”

  月芜寂一愣,瞬间后语全卡在了喉间,只喃喃道出一句:“本尊甚好。”

  哪知,君涟漪闻言却是轻笑一声,“本座看也是。”

  有妻有女,能不好吗?

  想起自己那长眠地下的小月牙,君涟漪就心间发疼,但面对着月芜寂,他却是笑得越发灿烂。

  他努力克制着心中怒气,端起桌上茶水,从座位上起身,一步步走到月芜寂身前。

  月芜寂抬头与之对视,心中又是一紧,缓缓开口:“涟漪,近些年来,你过得可好?我……一直很想你。”

  他向来是个不怎么会表达的人,如此直白的说出喜欢之语,仍会觉得有些涩然。

  “是吗?”然而君涟漪却并未有什么表示,唇角的笑意依旧不变。

  君涟漪在月芜寂身前顿住,并未有其他之语,伸手,端起了月芜寂身前的那碗茶水,递到了月芜寂手上。

  月芜寂虽不明他是何意,但还是将话暂时咽了下去,将茶水接了过来。

  君涟漪笑意一直未变,用自己手中盏,碰了碰月芜寂手中的,“这一杯,我敬仙尊,喜得贵子。”

  话落,他一饮而尽,随即看向了月芜寂。

  月芜寂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但看着手中杯中的游虫,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种东西,怎能给人喝?

  他不明白,君涟漪这是为何。

  君涟漪见他一直迟迟未动,不禁嗤笑一声,“本座都干了,仙尊为何不动?可是嫌弃你人间的水不够好?”

  月芜寂眸光微动,复杂地看着君涟漪。

  君涟漪接着道:“可是仙尊可知,当年本座在铜倥山之际,连仙尊手中的这杯水,一日……”他唇角的笑意越浓,“都只配分得一杯。”

  月芜寂倏然睁大了眼,心猛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像是被什么紧攥住了一般,疼痛难当。

  当年,他只一心想逼他低头,逼他认错,却从未想过,他将他逼到那样一步,他会遭怎样的罪。

  默默垂下眼,看着手中之水,月芜寂抬手将其一饮而尽之后,终于颤抖着开了口:“涟漪,对不起……”

  君涟漪却恍若未闻,抬手又端起他案台上的馒头,递给月芜寂,“仙尊饿吗?”

  月芜寂眸中痛色一闪而过,随即颤抖着手,缓缓拿过那个馒头,未语。

  君涟漪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着,“这个馒头,可是本座在小清阁时,求之不得之物,仙尊可不要浪费了。”想着那人的戏弄侮辱,君涟漪心间恨意愈浓。

  月芜寂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君涟漪,只觉嗓子越发干涩,许久许久,才十分艰难地吐出字来,“我……不知道。”

  二人初次之后,曾有人欺辱他,他当时虽并未过问,但事后,他亦是狠狠地教训了那些人一顿,并警告过那些人,不准为难于他。

  之后那段日子,就算他再落魄,他想,他还是云梦山的大师兄,有这样一层身份在护着他,又有自己之前的警告,即便自己面上对他不闻不问,他也不会太过难过的。

  他……真的不知道那些人会胆大包天,连温饱都不给他。

  月芜寂的心尖在颤抖着,好似在被细细密密的针扎一般,痛,却又不知从何而起。

  他连同着心,都在微微颤抖着。

  许久许久,他方听到自己的身音,“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君涟漪置若罔闻,再次端起那碗粥。

  这次无需他递,月芜寂便想接过来。

  却不想,君涟漪却将粥撒在了他手上。

  他仍旧在笑,语气亦是没什么变化,“仙尊是不是觉得这碗粥很清淡,很凉?”

  月芜寂默默收回手,眸中痛色不掩。

  “可是师尊大概不知,当年就是这样一碗粥,我和小月牙,都喝不到。”

  君涟漪是笑着将这句话说出口的,但在月芜寂来看,那笑中却似藏了刀一般,正一刀一刀,撕割着他的心脏。

  那一声师尊更是,刺得他肠穿肚烂。

  他终是克制不住,缓缓闭了眼。

  有泪,自他眼角缓缓而落。

  “对不起……”他道,一千遍一万遍,都无法赎,他当年所犯之罪。

  君涟漪并未对他的道歉有甚反应,唇角的笑意反越发讽刺。

  一句对不起,一句我不知道,就能轻易翻过他的苦难吗?君涟漪觉得可笑至极。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唯一人能让人感同身受的办法,便是让其同样,深陷其中。

  君涟漪突然轻笑出声,靠近了月芜寂,并不与之相碰,凑近他耳边,道:“月芜寂,我突然不想杀你了。”

  报仇的方法有很多种,一刀毙命算是最简单,亦是最便宜仇人的一种办法。

  他突然,不想这么便宜他了。

  月芜寂缓缓睁眼,怔怔看着他,不明白,他此话何意。

  却见君涟漪突然退开了来。

  君涟漪唇角依旧含着笑意,似十分不经意一般,问他:“你不是来找女儿的吗?”

  月芜寂恍然回过神来,他说的是你,而不是我,顿觉心中一慌,伸手抓住了君涟漪的手臂,“小月牙在哪里?”

  听及小月牙这个名字,君涟漪的目光倏然冷了下来,直刺那抓着自己手臂的手。

  可月芜寂向来不是个会看人眼色之人,根本不懂他是何意,继续道:“小月牙是你的女儿,你不可以对她……”

  不待他把话说完,手已被对方甩开,凉凉又略带讽刺之声从高台之上传来:

  “时隔十年不见,本座亦是没想到,再见之时,仙尊这骗人的本事……”他口出揶揄之语,目光却冰冷刺骨,“倒是退步了不少。”

  月芜寂不敢置信地看向君涟漪,缓缓抬头看向了高台之上的君涟漪。

  却听得君涟漪冷笑一声,继续道:“我的小月牙,是妖魔之子,已死了十年之久,仙尊就算救女心切,也不当用自己五岁的女儿来骗本座吧?”

  他心中忽的闪过一丝戾气,突然就……不想放过那个孩子了。

  明明都是月芜寂的孩子,明明都是女孩子,月芜寂却能为了这个孩子,只身闯入魔界,只为平安将她带回。而他的女儿,自怀上起,月芜寂就想杀她,哪怕出生了,亦是不肯放过她,甚至对于外界骂她是妖魔之子的流言不闻不问,最后才堪堪三个月大,就夭折在了大雪中。

  他月芜寂何其不公……

  默默闭上眼,君涟漪咬牙,将彻骨恨意压下,好一会才缓了过来。

  而月芜寂却是怔在了原地,他根本想不明白君涟漪为何会如此想,待到反应过来想要解释之时,君涟漪却是一抬手,制止了他。

  君涟漪再次睁眼时,眼底已带了几分笑意,他一抬手,手中立马出现一小锦盒,随即揶揄地看着月芜寂。

  “仙尊即是如此迫切的想要就爱女,不如与本座做个交易如何?”

  月芜寂紧盯着他手中那个小锦盒,未语。

  其实别说是做交易了,哪怕要他的命,他也绝无二话的。

  只是他那般爱他的小月牙,他却不信小月牙是小月牙,他怕自己死后,他的涟漪,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思起前世涟漪因小月牙的死而自缢之事,月芜寂就感到呼吸一窒,忍不住再次开口:“涟漪,那真的是小月牙。”

  君涟漪恍若未闻,继续道:“曾入秘境之时,仙尊曾想将本尊赠予他人做炉鼎,那人曾与本座讲过,修为越高者,练为炉鼎,越是好用,仙尊,你说要是将你练成炉鼎,会不会成为这世间天下第一鼎?”

  月芜寂根本未在意他后面之语,连忙开口,着急着想要解释,“我从未将你赠予他人做炉鼎,那一次,我是想将容玉赠予清姬,并非是你。”

  这一次,他终于一口气将事情始末解释了个清楚,可惜君涟漪并未听进去。

  于君涟漪来说,他有没有将他赠予清姬做炉鼎一事,已无甚关系,他现在想要的,是将月芜寂做成炉鼎。

  成为魔尊的炉鼎的仙尊,在他们人界,还会受千人尊崇,万人爱戴吗?

  他就是要让他受千人唾弃,万人辱骂,让他感受,切肤之痛。

  君涟漪将锦盒递到月芜寂身前,终于收了唇角笑意,“月芜寂,拿你自己交换,换你孩子一条生路,如何?”

  终于,月芜寂意识到了,无论自己如何解释,君涟漪都不会相信那个孩子就是他的小月牙的。

  他终是闭了嘴,垂眸看向了君涟漪手中的药,随即看向君涟漪,“若我吞下它,你果真会放过小月牙?”

  小月牙这个名字,君涟漪听着心间就莫名冒出一股恼意,但他却努力克制着,一直维持着唇角笑意,轻轻启唇“当然。”

  炉鼎本用以修炼之用,他的涟漪的修为,本就被他所废,现在不过是用自己的修为,还予他,又有何所犹豫的呢?

  月芜寂勾唇,朝他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温和笑意,缓缓开口:“欠于你的,都还予你。”

  话落,他伸手拿出那小锦盒中的药,闭目吞下。

  *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有人以为把师尊做成炉鼎是为了双修吧!O(∩_∩)O

  小涟漪:不要想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