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五公主第三次来平川。

  第一次来的时候她还小, 平川军空有威名,实际一穷二白,好在贺兰康手下有一种不畏生死的骁勇之士, 虽然边塞生活清苦他们却很能给自己找乐子。

  五公主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位副将带着她去猎牦牛,然后把最嫩的脖颈肉割下来用雪煮来吃。说实话不太好吃, 可是五公主却吃得很大口, 一边吃一边心疼舅舅和将士们。

  那时候她就默默地对自己说,将来有了能力一定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第二次来时,楚溪客刚到平川城,城中一穷二白, 就连他们这样的人家想要吃顿白米饭都觉得奢侈。

  所以,即便五公主很想留下来, 很想待在这些真正的亲人身边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为了平川, 为了她在乎的这些人,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到了长安。

  这一回, 是第三次了。

  将士们不再沧桑清瘦,百姓们不再神情麻木, 孩子们不再畏缩惶恐,五公主惊奇又感慨。

  平川城已然成为了她曾经期盼过的样子。不, 确切说比她想象得还要好, 好上一万倍。

  巍峨的宫墙,鳞次栉比的坊巷,一个个见都没见过的新奇物件,还有那些生动鲜活的人们, 五公主近乎贪婪地看着, 一圈又一圈地在街上游逛。

  今日, 她要一口气看个够,将来遇到艰难困苦,这些就是她支撑下去的动力。

  第二日,天蒙蒙亮。

  五公主整理好心情,换上凤冠霞帔,微笑着推开房门。

  原以为会看到一幅伤感的画面,她甚至想好了劝慰的话,万万没想到——

  “快快快,刚出锅,趁热吃!”楚溪客抱着碗冲进来,一边倒手一边捏耳朵。

  “还有饴糖,蘸着饴糖更好吃。”阿肆紧随其后,手里捧着另一只碗。

  钟离东曦也大步迈进来,一手接过楚溪客手里的碗,一手揉了揉他烫红的指尖,顺便对五公主说:“鹿崽一大早起来煮的,吃两根垫垫肚子。”

  说完,就把那碗放在了五公主面前。

  五公主一阵愣住,如果不是确定碗里是平平无奇的麻山药,她险些要怀疑楚溪客给她煮的是什么“逃婚灵丹”。

  “快吃吧,今日还要折腾很久,免得撑不住。”就连姜纾都来劝她了。

  贺兰康则是用筷子扎着一根麻山药,仔细蘸了甜丝丝的饴糖,喂到姜纾嘴边。

  五公主隐隐觉得不对劲,这根本不像送她和亲的场景啊!

  她正要开口询问,四公主突然进来了。

  四公主担心楚溪客使坏,自打到了平川就滴水未进,一直吃的是从长安带来的点心,此刻看到五公主面前香甜软糯的麻山药,眼睛都直了。

  “五妹妹在吃什么,匀我两口可好?”

  四公主的想法很直白,楚溪客给五公主吃的东西总不会下毒吧?

  “不给。”五公主出其不意地拒绝了。

  四公主一噎,借着开玩笑的语气讥讽道:“不过是根麻山药,五妹妹就舍不得了吗?这是担心吐蕃赞普不给你饭吃么?”

  五公主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一边蘸着饴糖吃着麻山药,一边和楚溪客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然后两个人同时开口,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傻叉。

  楚溪客噗嗤一笑。

  五公主憋闷的心情也为之一送,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

  曹岩一进门,看到的就是五公主凤冠霞帔、巧笑倩兮的模样,不由一呆。

  昨日五公主夸他穿戎服好看,今日他便特意换上了最隆重的一套。

  这个时代贵胄人家成亲讲究“红男绿女”,五公主的婚服便是正绿色,曹岩暗搓搓在银甲中穿了身大红。

  小心思昭然若揭。

  时辰一到,吐蕃使者过来接引五公主,却被曹岩挡住。他甚至抢了钟离东曦的差事,亲自把五公主送上翟车。

  楚溪客笑嘻嘻地撞了撞钟离东曦的肩,小声讲八卦:“其实完全不用担心吧,曹岩不同意才怪。”

  钟离东曦的神色就有些复杂了。

  四公主彻底打翻醋坛子,一时间理智全无,甚至不顾女官的阻拦踏上送亲的车驾,要亲眼看着五公主出嫁才放心。

  楚溪客看着她近乎扭曲的背影,露出一个坏兮兮的笑。

  五公主这次被和亲,德妃母女“功不可没”。

  实际上,早在一年前吐蕃就求娶过公主,那时候并没有定下五公主,吐蕃赞普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娶一位宗室女。

  是因为德妃和四公主一年来不遗余力地在各国使节面前吹捧五公主,还设计让吐蕃赞普拿到一幅五公主的画像,吐蕃赞普才执意要娶五公主,甚至不惜和大昭开战。

  今上能同意是为了借此机会打压平川,德妃母女则是真心希望五公主能嫁到吐蕃。

  所以,楚溪客坑起四公主丝毫没有手软。

  ***

  五公主和四公主前后脚到了吐谷浑使馆。

  从平川到吐蕃,从吐谷浑借道,是最短,也是最安全的路程。这也是为什么,吐谷浑历来是中原和吐蕃极力拉拢的对象,拉不过来就打服。

  吐谷浑就是个墙头草,大昭强盛就亲近大昭,吐蕃强盛就倒向吐蕃,和它一比,忠诚而专一的坎巨提就显得无比可爱了。

  所以,把闹事地点选在吐谷浑,楚溪客也是一点愧疚都没有。

  这边,四公主亲眼看到五公主进了房间,转头对女官吩咐:“盯着她,千万不能让平川来的那些人搞什么幺蛾子。”

  女官有些为难:“公主莫不是忘了,临行前陛下特意交代,若平川王有所行动,必要时就让我们的人助其一臂之力。”

  “是吗?”四公主看着亲自值守在五公主门外的曹岩,面色阴冷,“别忘了,母妃和我更想看着五妹妹顺利出嫁呢,你是听我的,还是父皇?”

  女官面上一慌,很是识时务地说:“妾是公主的女官,自是一切以公主为先。”

  “最好是这样。”四公主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女官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四公主为了自己的私情连今上交代的大事都不顾了,这样的心性,拿什么和五公主争?

  四公主气冲冲地回了房间,叫嚣着女使换上一套最昂贵、最亮眼的衣服。

  她就不信了,曹岩眼里一点儿都没有她!

  只是,四公主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女使出来伺候,她正要大发雷霆,突然一个敏捷的身影嗖地一下从房梁上跳下来,还冲着她笑了一下。

  四公主却吓得瞳孔一缩,正要尖叫,就被对方一个手刀砍晕了。

  阿肆接住软倒的四公主,颇为嫌弃地戳了戳她尖刻的脸,小声嘟囔:“虽然小五脾气臭嘴巴坏还总是霸占阿兄,但至少比你好上一百倍,哼~”

  当天夜里,“五公主”因水土不服没有出门,饭菜直接送到了房间。

  与此同时,两匹快马悄悄从使馆的角门离开,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平川。

  深沉的夜色中,今上安排的人发现平川似乎没有动手的迹象,因此凑在一起商讨着要不要假扮成平川军劫走五公主,把破坏两国和亲的锅推到平川头上。

  只是,他们还没商量出结果就发现茶水被人下了药,然而却晚了,紧接着就一个接一个晕倒了茶桌上。

  第二天,“五公主”身体还是有些虚弱,却深明大义地表示可以继续赶路。

  她是被女官搀扶着走上马车的。

  两个时辰后,和亲的队伍出了吐谷浑使馆,行驶在空旷的官道上。

  突然,五公主的车驾中响起一声尖叫,一个凤冠霞帔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跳下了车。

  送亲的官员们不明所以地看过去,纷纷大惊失色——

  车里的哪里是五公主?

  分明是四公主!

  四公主扑到曹岩马上,哭道:“表哥救我!五妹妹自己不想和亲,竟使出如此奸计,这是要害死我呀!”

  曹岩比任何人都清楚德妃母女设计五公主的经过,此刻听四公主说出这样的话,冷声道:“四公主觉得去吐蕃和亲就是害死你,那换成五殿下不也是一个死吗?”

  四公主一哽,目光闪烁:“可、可父皇选中了五妹妹,五妹妹也是答应的,如今换成我,吐蕃那边也不会同意啊!”

  曹岩淡声道:“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大昭的公主而已,四公主和五公主又有什么区别?”

  送亲的官员们正头疼,听到这话顿时恍然大悟:“正是这个道理。为今之计是要瞒住吐蕃使臣,千万不能让对方知道我大昭出了这样的荒唐事……尽量寻回五公主吧!”

  四公主怔怔道:“若寻不回呢?”

  送亲使面上闪过一丝愧色,继而朝着四公主深深一揖:“那便要辛苦四殿下了。他日回转长安,臣定会向陛下言明公主的深明大义。”

  官员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既然五公主可以为了大昭和吐蕃的和平牺牲自己,四公主自然也不例外。

  万万没想到,四公主当即炸了,甚至不管不顾地朝着吐蕃的迎亲队伍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错了,搞错了!我不是五公主,五公主逃婚了!”

  她是故意的,故意惊动吐蕃使臣,故意破坏这个偷梁换柱的计划!

  哪怕大昭与吐蕃自此生出嫌隙,甚至边境再次开战她都不在乎,反正她死也不要嫁去大昭!

  曹岩完全可以阻止她,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静静地看着四公主癫狂的模样,看着吐蕃使臣疑惑地对比着画卷,然后疑惑便转为了愤怒。

  “我们需要一个解释,我国求娶的明明是身份尊贵的五公主!”吐蕃使臣叫嚣道。

  按理说,大昭这边理亏,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把姿态放低些,别管装傻还是充楞,先稳住对方,再承诺找回五公主,继续两国的“友谊”。

  送亲的官员们也是这样打算的。

  不料,曹岩突然强硬地说:“贵使也说了,五公主身份尊贵,怎会出降区区一个蛮夷小国?让你们的赞普不要痴心妄想了!”

  ——最后一句,多少带了些私心在里面。

  被如此公然侮辱,吐蕃时辰当即大怒,大昭的官员们还没反应过来,两方人马就二话不说打了起来。

  楚溪客早有准备,因此送亲队伍里早就换上了平川特种兵,特种兵和曹岩带的禁卫军两相配合,很快就把吐蕃军的气焰压了下去。

  没想到,吐谷浑在背后插了一刀。

  曹岩带的人顾忌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们,多多少少受了些伤,就连曹岩自己,为了护住四公主,手臂也挨了一箭。

  好在,关键时刻钟离东曦带兵赶来,截断吐蕃和吐谷浑的夹击,成功把送亲队伍救回了平川城。

  楚溪客和五公主远远地看到他们,匆匆走下城楼。

  楚溪客直奔钟离东曦。

  五公主犹豫了一下,最终走向了曹岩。

  四公主惊魂未定,哭着大骂五公主:“你早有预谋对不对?你仗着有平川撑腰,便设此毒计害我,就不怕父皇震怒,不怕遭天谴吗?”

  “遭天谴?”五公主讥讽一笑,“我倒盼着有天谴呢,看看老天爷会劈死哪个始作俑者。”

  四公主面色一白,转而抱住曹岩的手臂,哭哭啼啼装柔弱:“表哥,事情的来龙去脉你都看到了,父皇明明选中了五妹妹,五妹妹却如此胆大妄为,改日回了长安,表哥要同我——”

  曹岩抽出手臂,冷淡地打断她:“既然公主唤我一声‘表哥’,我就斗胆站在表哥的立场提醒公主一句。”

  “表哥尽管说,我听着。”四公主一副殷切娇羞的模样。

  曹岩毫不客气地开口:“公主当真以为陛下不选你和亲是因为疼爱你、不想利用你吗?以公主的蠢笨和自私,对陛下而言连利用价值都没有。”

  “噗——”

  这是默默围观的楚溪客。

  四公主青白着脸色望向曹岩,根本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溪客用帕子裹住手指,戳了戳她:“那个,我帮你翻译一下哈!曹校尉的意思是,连你自己的亲生父亲都看不上你,你觉得但凡是脑子清醒的世家子,放心娶你做当家主母吗?”

  四公主的脸色更难看了。

  “是你,对不对?”四公主一脸怨毒地瞪向楚溪客,“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嗯呢!”楚溪客大方承认。

  四公主:“……”

  后面一串理直气壮的分析突然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楚溪客倒是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管这个聪明绝顶的计策叫‘偷梁换柱’,‘梁’就是小五啦,你呢勉勉强强算是个‘柱’吧,是不是很惊喜?

  “说起来,我还担心你不愿跟来平川呢,毕竟从长安把你绑架过来再和小五交换的话中间耽搁的时间太长,也容易露馅,于是就买通了你宫里一个小女官,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在你跟前挑拨两句,没想到你还真就跟过来了。

  “不仅跟到了平川,还跟去了吐谷浑。谢谢你啊,四公主,我都不知道你原来对平川感情这么深,一点儿都不想连累平川呢!”

  楚溪客笑得像只光彩夺目的小孔雀。

  四公主的面容渐渐扭曲:“楚、溪、客,我要杀了你!!!”

  楚溪客拉着钟离东曦的手,嘚嘚瑟瑟地跑走了。

  四公主生生气晕过去。

  曹岩看着楚溪客的背影,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楚溪客找他合作的时候,强调要把人“一个不少”地带回来,其中就包括四公主。

  也就是说,楚溪客完全有能力把这个“偷梁换柱”的计划坐实,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冒着计划失败的风险让四公主提前醒了过来。

  即使是如此白热化的政治博弈,楚溪客也没有想过牺牲一个女子,哪怕这个女子站在他的对立面。

  相比之下,今上,德妃,四公主,二皇子,彻彻底底地被比了下去。

  这一刻,曹岩内心的天平彻彻底底倾斜到了楚溪客这边,和五公主的“美人计”无关,而是因为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事。

  游走的神思被手臂上的闷痛唤回,曹岩低头一看,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手臂正被五公主按在腿上。

  五公主干脆利落地撕开他的衣服,亲手帮他处理箭伤。

  曹岩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或许,还是“美人计”更多些吧!

  楚溪客又跑回来了:“不对啊,曹校尉,不是说一个都不能少吗,我家阿肆呢?”

  不等曹岩回答,众人便感觉到大地突然间震颤起来,滚滚浓烟由远而近,似是千军万马在奔腾。

  楚溪客大惊:“吐蕃军这么快就打过来了?”

  尘烟中冲出一人一马,马上的阿肆灰头土脸,语气却兴奋异常:“阿嫂——我把吐蕃的牦牛赶过来了,晚上吃芋头炖牛腩啊!”

  楚溪客:!!!

  那也得先让牛停下来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