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棉纺厂前面挂的是“平川”的名号, 就说明是官办工厂,从筹备到运营都分给了工部负责,钟离东曦作为户部代理尚书, 为了避嫌,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

  因此, 直到这时候才看出问题。

  至于工部的大佬们为什么没提出来, 归根到底是因为,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事件,他们对楚溪客盲目信任,觉得平川王殿下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结果就是……

  楚溪客这次失误了。

  他一心想着把棉纺厂做大做强,却忽略了这个时代的消费结构。

  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财富掌握在极少的一批人手里, 这些人更愿意花高价购买更加珍贵的丝绸或绣品,而不会瞧上平平无奇的棉布。

  就算一开始因为新奇买上一些, 等到发现棉布远远没有丝绸带来的“高奢”效应之后,很快就会果断收手。

  至于普通阶层的平民, 更倾向于保守消费,他们更愿意把钱用来购买粮食、土地或房屋, 而不是花上数倍于麻布的钱去买棉布。

  那么,棉布不能像麻布一样便宜卖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

  楚溪客投入的成本太大了, 根本没办法降低棉布的价钱。就算他不做布匹, 改成棉被或棉衣,道理也是一样的。

  贵族阶层更愿意选择彰显身份的丝绵或裘皮,而普通民众抓一把柳絮或木棉就能过冬,棉衣棉被夹在中间, 还是高不成低不就。

  这件事, 对楚溪客来说就是个教训。

  倘若他可以再谨慎些, 多征求一下姜纾和钟离东曦的意见,而不是仗着国库有钱了就一掷千金,也就不会有此刻的窘境了。

  这个教训着实有点大了。

  因为,棉纺厂关系到的不是他一个人的得失成败,而是府库第四季度的进项,是棉纺厂几百名员工的收入,甚至还有整个平川城第一产业要走的路线。

  如果棉纺厂不能赚钱,平川城大力发展棉花种植的计划将成为一个笑话。

  楚溪客前所未有的沮丧。

  钟离东曦并非提出问题之后就坐视不理了,他没有空口白牙地安慰楚溪客,而是不动声色地想办法。

  富人阶层喜欢丝绸,无非就是看中丝绸带来的“品牌溢价”,倘若棉布制品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就不愁卖出高价了。

  循着这个思路,钟离东曦找来大批民间染工,试图把普通的白棉布染成各种好看的颜色。

  他还想到了扎染手艺,并亲自带着匠人们尝试不同的方法,力求把棉布做得更加贵气,甚至能达到丝绸的水准。

  这天,第一批扎染布料做成,钟离东曦叫着楚溪客一起去查验成果。

  楚溪客其实兴致不高,但为了不让钟离东曦担心,他还是装作充满期待的样子跟着去了。

  金秋时节,天朗气清,一条条五颜六色的布料挂在晾衣绳上,穿梭其中,仿佛进入了一个色彩斑斓的迷宫。

  清风拂过,轻盈的布带飘飘荡荡,有的刚好挂在胳膊上,仿佛自己一下子成了衣袂飘飘、宽袍广袖的神仙。

  楚溪客站在艳阳下,看着钟离东曦拿着一卷漂亮的布匹,穿过层层叠叠的布带大步走来。

  兴许是扎染的效果不错吧,钟离东曦难得露出张扬的笑意,远远看去,他就像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衣裳,自信而笃定地走在T台上……

  “叮”的一声,楚溪客头顶的小灯泡亮了起来。

  ***

  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为“秋社”,民间称为“秋社日”,是用来庆祝丰收、祭祀土地神的日子。

  去年的秋社日,平川城一穷二白,没啥可庆祝的,楚溪客也就没带头搞活动。

  今年不同了,占城稻栽培成功,甚至自然杂交出更适应当地环境的品种;棉花意外的高产,别管楚溪客个人面临怎样的困境,至少在百姓看来,棉纺厂建起来了,大伙就有了更多收入来源;北瓜、茄子、麻山药试验田亦是欣欣向荣,怎么看都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更何况,楚溪客还有自己的小心思。

  他特意给六部官员及家眷发了请帖,并强调一定要携家眷到场,嘴上说着是为了“团团圆圆,求个好兆头”,实际是为了让他的“家眷”闪亮登场。

  祭奠开始,长长的供桌上摆放着五牲、五谷和丰盛的瓜果蔬菜、美酒和糕点。

  社糕要一圈圈摆放,还要一层层摞起来,叠得高高的;花饽饽放了满满一盆,用瓜果汁液涂成了花花绿绿的颜色,好看又喜庆。

  最显眼的还是那个别具一格的“姜饼屋”,是楚溪客亲自指挥着伙夫们做的,一块块姜饼竟拼出了平川城的模样!让人一眼看去,还以为自己正站在城墙上,俯瞰整个城池呢!

  官员这边由楚溪客带头,上香,敬酒,拜神;家眷那边本来应该是钟离东曦带着,只是时辰快到了,钟离东曦却迟迟没来。

  家眷们已经小声议论起来了。

  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驼铃声,众人茫然回头,瞬间呆住。

  只见钟离东曦拨开垂柳,缓缓走来。与他俊美的容颜相比,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奇特的装扮。

  头发不像往日梳得一丝不苟,虽依旧是束发,但松松散散的,脑后绑着飘逸的缎带,髻上插着古朴的木簪,随性却不显寒酸。

  上衣圆领直裾,衣摆短至腰下,长袖自然遮住手背,并非胡服窄袖,但也并不累赘;下身并非裳衣,而是一条奇特的“半裙”,腰间窄,越向下越宽松,直到脚腕的位置又突然收紧。

  走动间,“裙摆”荡漾,自然分开,人们这才发现,这件下裳居然不是裙子,而是一条宽松的灯笼裤!

  如此特立独行的衣裳,被钟离东曦穿出来不仅不让人反感,反而处处彰显惊艳。

  尤其是衣服上的纹样,清清淡淡的花纹,奇妙又自然的渐变色,隐隐透出的山水图样,配着这金秋落叶与丰收胜景,让人恍惚间以为这位是下凡的神祇,误入人间走一遭。

  ……

  这一日,钟离东曦俨然成了人群中的焦点。

  他拜山神,有人暗搓搓拜他;他走到哪里,或明或暗的目光就跟到哪里。

  有人满心好奇却不敢跟钟离东曦搭话,而是找到邻家弟弟似的平川王,拐弯抹角地打听,王妃的衣裳是哪里来的,可是神仙馈赠?

  楚溪客便神秘兮兮地说:“款式纹样确是受了‘梦中仙’的指点,但布匹是咱们平川棉纺厂自己制出来的。”

  不提棉纺厂还好,他这么一提,众人的惊叹程度更上一层楼,就棉纺厂那规模、那机器、那些超越时代的奇思妙想,能是凡人想出来的吗?八成也是“梦中仙”指点的!

  就在官员们想要厚着脸皮套套近乎,问问哪里能买到这种“神仙衣袍”时,楚溪客小手一挥,放了个大招——

  “为感谢诸位一年来的勤勉,我谨代表平川王室,一人送一套‘山水衣’!不过,我也只送得起一套了,若再想买,就自己去中三区平川成衣铺预定吧!”

  在场官眷战斗状态瞬间拉满——

  买!必须买!

  买它个十套八套,送回长安长长脸!

  要知道,当初姜纾选拔平川城的六部官员时,有些是出于对他的仰慕自愿追随,也有人是被家族强丢过来的。

  那些墙头草的家族,既不敢得罪今上,又想在平川留一条后路,于是便选出家族中不那么重要的庶子或旁支,派到了平川城。

  虽说如今众官眷过得比在长安时还滋润,但每每和本家书信来往,总觉得直不起腰。

  为此,女眷们私下里时不时送些精盐、煤炭之类的回去,就是为了让那些笑话她们的妯娌瞧瞧,我们平川好着呢!

  只是,那些东西到底没办法日日挂在身上、顶在头上,大多数女眷也并不懂得这背后的价值。

  这下好了,有了平川王妃都穿过的“山水衣”,看看那些冷嘲热讽的妯娌们还能说出什么!

  自然,也有人真心觉得衣裳好看,想要送给长安的亲眷;还有些年轻郎君,终于发现了这么一样长安没有的漂亮物件,连忙买来送给定了亲的小娘子……

  仿佛一夜之间,奇特又亮眼的“山水衣”就在长安贵胄圈里风靡起来。

  长安,猎宫。

  正值秋猎,贵妇娘子们聚到一起,无非是比男人,比儿子,比婆家,比衣裳首饰。

  刚好,今年有了新的话题,平川来的“山水衣”。

  拿到的欢欢喜喜穿在身上,没拿到的扎堆说起了酸话。

  “样式的确独特了些,颜色也是鲜亮的,只是我阿娘说了,咱们好人家的小娘子还是稳重些好,可不能随便挂上几片布就在街上乱晃。”

  “可不是么,羞都羞死了。阿姊若不说,我也是要提的。她们就那么穿着招摇过市,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害,跟平川那些穷酸们来往久了,脑子都坏掉了呗!那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好东西?难怪随便逮着一样都当个宝贝似的。”

  贵女们纷纷笑起来,莫名获得了些许优越感。

  就在这时,人群中响起一声惊呼,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匹白马从林中缓缓走来,马上坐着一位妙龄少女。

  少女穿着一套色调清丽的“山水衣”,不似钟离东曦那件悠远素雅如谪仙,这套女装更加柔美俏丽,用干净的乳白打底,散落着细碎的金黄银杏叶,裙摆则是层层扎染,每一层都有着不同的色泽与图案,一圈一圈围绕在宽大的裙摆上,明艳却又不显厚重。

  白马与少女,配着这身灵动的衣裙,仿佛从密林中走出的精灵,在场的年轻男女不自觉看呆了。

  一个轻柔的声音含笑响起:“诶呀,这‘穷乡僻壤’的衣裳,五公主都穿得,我们这些人穿一穿也不算自降身份吧?”

  是的,这位骑着白马的少女就是五公主了。

  这身衣裳是楚溪客为她量身定做的,五公主往身上一穿就舍不得换下来了。

  方才还在高高在上说酸话的贵女们,这时候一个个面红耳赤,一言不发了。

  也有那种脑子不好、胆子却大的,仗着自己依附了四公主,便冷嘲热讽:“再出风头又能如何?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这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在场之人却知道,她说的是贺兰康拥兵自重,五公主和贺兰贵妃被今上厌弃的事。

  此话一出,那些和四公主走得近的贵女们确实生出一些底气。

  也对啊,今上摆明了在抬举德妃生的二皇子和四公主,将来二皇子成了储君,五公主还能安安稳稳做她的公主吗?

  就在这时,曹岩带着一队禁军走过来,大步上前,亲自为五公主扶住缰绳。

  “露重石滑,殿下当心。”

  五公主高傲地点点下巴,搭着他的手臂下了马。

  围观贵女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曹岩曹校尉可是今上的心腹,他对五公主的态度完全可以代表今上对五公主的态度,哪里有半点厌弃打压的意思?

  一时间,有人因为方才的敌意而惊惶不安,也有人笑盈盈上前,如往常一样同五公主搭话。

  “殿下今日穿得别致,倒让妾眼馋得很。”

  五公主也便笑着回道:“这是阿兄让人从平川给我送来的,你若喜欢,等那边的店铺开了,我出钱给你预定一件。”

  贵女配合地说:“殿下的赏赐,妾自不敢辞,只怕妾蒲柳之姿,穿不出殿下这等雍容气派。”

  五公主俏生生一笑,说:“这个你不必担心,平川那边早就制定好了流程,会派人把各个样式画在册子上,送到长安供你挑选,你选中了哪件报给他们就好。要是一样都不喜欢也没关系,你自己提几个条件,平川那边自然有手艺高超的绣娘给你量身定做,只不过少不得我多破费一些了。”

  这位贵女原本就是送五公主一个顺水人情,听了这话,还真就忍不住心动了。

  只是,她尚有一丝疑虑:“这千里迢迢的,几番来回,再加上慢工细活地缝制,要想穿上恐怕要等到明年吧?”

  五公主一笑,道:“哪里用得着一年?十日,不会再多了。”

  贵女们纷纷讶然,十日,这比在长安定制成衣都快了!

  五公主轻哼,比长安快不是很正常吗,长安哪里有平川的机器和工艺?

  五公主施施然往前走,贵女们纷纷恭谨地退到两旁,给她让出一条通道。

  方才嘲讽五公主的那个贵女,正扎着脑袋暗暗发抖,直到看见五公主明艳的衣摆从眼前飘过,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结果,一口气没喘上来,就听五公主轻飘飘地说了句:“把她给我丢下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公主身后的两名护卫面无表情地出列,揪住这名贵女,扑通一声丢进了旁边的浅湖。

  贵女惊恐地在湖中挣扎,其余人吓得脸都白了。

  整个过程,五公主头都没回,步幅也没变一下,就像拍死了一只苍蝇那般漫不经心。

  “这下高兴了?”

  拐角处,穿着黑色劲装的阿肆从树上跳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五公主。

  五公主不怎么想看到他的样子:“你怎么在这儿?”

  “在等你啊!”阿肆毫不掩饰地说。

  五公主突然笑了一下,显摆似的整理了一下裙摆:“你是不是知道了,阿兄允我在长安开店,专门售卖‘山水衣’。”

  “嗯,知道的。”阿肆点点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吃醋,而是开心地说,“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五公主当即露出警惕的神色。

  阿肆欢快地开口:“阿兄允我去平川了。”

  五公主:不,这不可能!

  她每次都报忧不报喜,就是为了让这个从小和她抢阿兄的家伙一起留在长安!

  阿肆得意洋洋地补充:“阿嫂帮我说的情。”

  五公主:“……”

  就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