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军号称六十万雄兵,其实是一种要面子的说法。

  实际上,平川军精卫营只有十万人, 剩下的五十万是安西节度使、北庭节度使、陇右节度使、河西节度使、河东节度使以及朔方节度使的府兵。

  这样算其实并不夸张,因为从安西到河东一线的兵力皆是为抗击突厥与吐蕃而设, 从民兵训练到精兵招募都由平川军负责, 兵丁们自身也以“平川军”这一番号为荣。

  楚溪客眼下就在平川军精卫营的驻地。

  城墙千疮百孔却屹立不倒,茵茵草原与万里戈壁隔河相望……这是与繁华长安完全不同的景象。

  一座低矮的土坯房中,楚溪客正窝在炕上呼呼大睡。

  自从姜纾与贺兰康折回长安,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直到昨天家长们回来了, 楚溪客才终于恢复了咸鱼本色。

  “喵~”

  日上三竿,一颗毛绒绒的小猫头蹭啊蹭, 把楚溪客从睡梦中唤醒。

  楚溪客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拿床头柜上的书, 不料根本没有摸到床头柜,只有一截宽大的土炕, 以及炕头厚厚一摞毛毡与棉被。

  楚溪客睁开眼,往四四方方的土坯房里看了一圈, 这才反应过来,这里已经不是长安了。

  “喵?”

  桑桑见他呆呆的, 像是傻掉了一样, 好心地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脑袋。二桑也过来凑热闹,一个大跳踩到了楚溪客的肚子上。

  楚溪客“嗷”的一声,彻底清醒了。然后便捂着肚子,吭哧吭哧笑出声来。

  是不是长安又有什么关系呢?桑桑在, 阿爹在, 东曦兄也在, 这里就是家呀!

  “起炕!”

  楚溪客顿时活力满满地从炕上跳下来,臂弯里搂着桑桑,大腿上挂着二桑,一边刷牙一边往外跑。

  这情形,和在蔷薇小院一模一样。

  不过,他没有跑着去吃饭,而是去了屋子后面的一个小窑洞里。

  说是“窑洞”其实就是在黄土坡上挖的一个小土洞,不算大,屋顶用木板支撑着,墙壁刷了米浆,用来放兵器和杂物。

  眼下成了临时的“育婴房”,阿晚和奶牛猫一家三口、不,一家七口正舒舒服服地生活在这里。

  阿晚一口气生了五只小猫崽!

  猫崽的花色十分有趣,一只回形纹的虎斑猫,一只正开脸的奶牛猫,一只熊猫眼的奶牛猫,还有一只脑袋是虎斑纹,但身子遍布奶牛色块的“脚踏两只船”猫!

  最后一只最好玩,头顶和脸是白色的,身子也是白色的,只有尾巴和后脑勺那一小片是跟阿晚相似的银灰色,楚溪客叫它“小秃头”。

  小秃头是最后出生的,性格却最霸道,每次吃奶的时候都要用两只小爪子把旁边的哥哥们扒拉开,一只猫独占三个乳头!

  是的,五只小猫崽都是弟弟……

  桑桑很有当家兄长的样子,自从进了窑洞就没闲下来,一会儿帮着阿晚给弟弟们舔毛毛,一会儿又叼来鸡胸肉、鹌鹑干给阿晚补充营养。

  看到奶牛猫蹲在旁边想蹭饭,桑桑还十分威严地骂了它一顿。

  楚溪客吭哧吭哧笑起来,差点把漱口水喝进去。

  小猫崽们似乎被他魔性的笑声吓到了,一拱一拱地叠罗汉。

  昨天刚出生的时候五小只还湿漉漉的,不怎么好看的样子,仅仅过了一晚上,毛就顺滑了,小肚子也鼓起来了,萌化了。

  楚溪客眼睛都直了:“这样的小可爱,我一口亲秃三个!”

  刚刚找来的钟离东曦:“……”

  吃醋吃到小奶猫头上,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你来啦,吃饭没?肯定没吃吧,是不是在等我一起?不如咱们就在这里吃吧,可以一边看猫咪一边吃。”

  楚溪客漱了口,充满活力地巴拉巴拉。

  钟离东曦的心蓦然一暖,这才是他的小鹿崽该有的模样。

  “那便在这里吧!”

  这边是军营驻地,房子只能住人,没有灶台,吃饭都是军营中的大锅饭——昨天做卤味也是借用的军营的灶台。

  这些天楚溪客担心长安那边的变故,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因此大多时候都是伙房那边做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

  尽管如此,钟离东曦还是尽力让他过得舒适。

  比如今日的菜色。伙房那边做的是西北驻军常吃的野菜窝窝和荞麦麻食,麻食中的配菜也是最寻常的水芹,就没了。

  钟离东曦在水泽边采来荠菜和秋葵叶,又自掏腰包向伙夫买来羊肉和黄豆嘴儿,再加上千里迢迢从长安带来的豆泡和腌鸡蛋,愣是把一锅平平无奇的荞麦麻食做成了普通人吃不起的样子。

  楚溪客非常给面子地吃了两大碗!

  吃完饭,楚溪客无所事事地在军营里晃悠了一圈,玩了会儿沙土,踢了会儿石子,然后就找了个长着青草的小土坡,躺在钟离东曦大腿上看云彩了。

  有家长的生活,就是安逸得心安理得!

  直到,被路过的五公主看到。

  毫不夸张地说,五公主是一众小辈里最有事业心的,她不仅自己是个奋斗批,还要激励身边的人一起奋斗。

  “姜先生和舅父一个时辰前就去了议事厅,大情小情商量过好几轮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晒太阳?”

  楚溪客枕着钟离东曦的大腿,嘻嘻哈哈:“我没有晒太阳啊!”

  五公主叉着腰:“难不成你还是在日观星象?”

  楚溪客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明明是在看云彩。”

  五公主:“……”

  废话不说,直接把他揪到议事厅去了。

  说是“议事厅”,实际就是一个临时腾出来的营帐,帐中除了姜纾和贺兰康,还有几位太学中的先生和楚记的员工代表。

  后者看到他们进来,纷纷站起身。尤其对着五公主的时候,大伙十分恭敬。

  说起来,这次的事多亏了五公主。

  她原本已经跟着贺兰贵妃一起退守到了凤凰谷,然而在二皇子和三皇子疯狂抓人的时候,她又毫不犹豫地站出去,在朝堂上据理力争,一顶“残害学子、株连平民”的大帽子扣下去,不仅两个傻蛋皇子,就连原本为皇子们背书的大臣都哑了火。

  毕竟史笔如铁,还是要脸的。

  就这样,五公主以女儿身力压两个皇子,赢得一片清流之士的赞誉,还成功保住了那些被抓的人,等到了贺兰康与姜纾的支援。

  将人救出之后,五公主丝毫没有贪恋在朝堂上赢得的支持,而是干脆利落地抽身,亲自带兵护送这些人来到平川。

  长安城中关于立储的话题悄然间发生了开创性的转变——

  从前是:“若五公主是男儿身,就没其他皇子什么事了。”

  如今变成了:“有没有可能,公主也能做储君?”

  ……

  此刻,大佬们讨论的重点就是平川军未来的归属问题。

  姜纾的意思是,把灵州、盐州、银州一带划为羁縻州,由平川军管辖。

  所谓“羁縻州”,基本就是一个高度自治的小王国,可组建军队,自主征税,有完整的政务机构,只需要每年向朝廷交纳一定的岁贡。

  五公主不免担忧:“若父皇不同意怎么办?”

  贺兰康敲了敲桌上的玉玺,笑道:“那就问问他,是想看到咱家崽崽自立为王,还是多出区区一个羁縻州?”

  就在这时,传信兵跑了进来:“禀大将军,青将军从长安回来了!”

  说着,就把一个细长的密封竹筒呈给贺兰康。

  传信兵口中的“青将军”就是贺兰康豢养的海东青中的老大,常年来往于长安与平川之间传递消息,比信鸽好使多了。

  贺兰康当即捏碎竹筒,取出里面的字条,黄底赤子,是与今上有关的消息。

  众人心底一沉。

  “是不是父皇醒了,要发兵讨伐平川军?”五公主迫不及待地问。

  贺兰康看完字条,讥讽一笑:“那你算是高看他了。”

  今上确实醒了,不过,他不仅没急于发兵,连楚溪客的身世都没公布。

  他甚至还把四处宣扬“五公主联合贺兰一族造反”的二皇子捶了一顿,丢回猎宫圈禁——这次是真圈禁了,而不是像之前那样以圈禁为名行保护之实。三皇子也没有逃脱削减食邑的下场。

  至于五公主,今上不仅没罚她,还当着百官的面称赞她:“奉皇命,护百姓。”

  这样一来,背锅的就成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他自己则是抢了五公主的功劳,还落了个“爱民如子、大义灭亲”的美名。

  楚云和瞠目结舌:“这也太怂了吧?”

  姜纾摇摇头,道:“他不是怂,而是识时务。”

  一旦“平川军谋逆”的消息传到各州,那些蠢蠢欲动的节度使不仅不会联合起来讨伐贺兰康,反而会第一个攻入长安,逼今上让位!

  今上做了十六年皇帝,早就认清一个荒谬的事实——当初他能坐上那个位置,并非他的手段多高明,只因他是一枚各方角力下用以平衡局势的棋子。

  五公主感叹:“这样看来,只是多了个羁縻州而已,父皇八成还要心存感激。”

  楚溪客不厚道地笑出声。

  实际上,情况并没有这么乐观,设立羁縻州只是第一步。

  “今上不会眼睁睁看着北境安安稳稳地落入我们的掌控,势必会在粮道与盐务上作梗。”

  粮食还好说,他们离开凤凰谷之前已经讨论好了。

  百姓确实没有余粮,但大地主们有啊!无论哪个时代,百分之九十的财富都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粮食也是如此。

  那些地主与富商们,年年屯粮,年年吃不完,用棉衣棉被和关外的皮毛、香料跟他们交易,并非难事。

  再不济,还有幽州。

  幽州是五公主的封地,当初今上为了讨好贺兰氏,下旨将幽州境内的收成全部赐给了五公主,国库一粒不入。幽州多平原,土地肥沃,一季的收成就能满足十万兵士的嚼用了。

  “唯一难办的是盐。”

  这一点,就连姜纾都不免为难:“盐州有盐池,然则自汉时起便开采不断,直到现在已然出产不多了,仅供陇右、关内两地的民用尚且不足,就算夺过来也无法供给军中。”

  更何况,在坐的这些人都做不出为了权力断送百姓盐路的事。

  大佬们都有些发愁,唯一坦然的就是楚溪客。

  没有家长在的时候,他把所有事情都扛了起来,像一头全副武装的战斗鸡,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

  家长们一回来,他就恢复成小咸鱼的模样了。事业批们争相讨论的时候,他就缩在钟离东曦后面打盹儿。

  偏偏钟离东曦还惯着他,有意挺直腰身,把他严严实实地挡住,让人发现不了他在摸鱼。

  结果,帐内安静下来,众人便听到了他小小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