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溪客心里酸酸涩涩的。

因为是放在心上的人,就算明知他在装可怜,还是忍不住会心疼。

“明日休沐, 阿爹说要去城外的庄子玩,你要不要一起?”这就是楚溪客想到的补偿办法了。

“好。”钟离东曦求之不得。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 委婉地暗示道:“因为是家庭聚餐, 所以每个人都要出一份力,比如,阿爹提供场地,贺兰大将军带鹿肉, 云飞和云柱收拾屋子,吃食的部分就由我和云姨负责了, 你想想你要做什么吧!”

钟离东曦被“家庭聚餐”笼络到,说:“如果需要抚琴助兴的话, 就由我来吧!”

楚溪客噎了一下,把暗示改成明示:“那个, 抚琴吧,也不是人人都能听懂, 若换成章鱼小丸子,想必人人都爱吃。”

钟离东曦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说:“鹿崽是要教我做丸子吗?”

楚溪客斜着眼睛看他, 就知道,学做小丸子是假,想和他亲近亲近才是真吧!

“教就教,谁让我宠你呢!”楚溪客很有气概地说。

钟离东曦缓缓笑开, 是楚溪客最着迷的那种“美人笑”。

楚溪客摸着蹦蹦跳跳的小心脏, 耳尖漫上一片殷红。

钟离东曦便笑得更好看了。

……

第二日, 两家人欢欢喜喜地出门了。

从平康坊一路往东,出了春明门,就是有山有水的好风景。每逢休沐,城中贵胄、学子以及清闲人家便骑马坐车纷纷往城外赶,赏景踏青,很是热闹。

今日却有些反常,明明出门的时候还天朗气清,走到山上却阴沉下来,还起了风,冷飕飕的。

云崖缩着脖子躲在一块避风的大石头后面,跟云浮念叨:“这时候就该在家里窝着,烤着小暖炉,喝着红豆汤,听听小曲,斗斗蛐蛐,总好过吹着冷风到山上遭罪。”

其余人虽然没说,实际还是有些担心的,若真下起雨来,别说烤鹿肉,能不能顺利下山都两说。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兴致缺缺。

但是,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么回去。

楚溪客为了活跃气氛,清了清嗓子,指着屋檐下一捆晒干的草茎,问:“钟离公子,你看那是什么?”

钟离东曦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配合地说:“看起来像是晒干的薄荷。”

楚溪客扬声道:“错!这是秋名山山神为了奖励我们不畏风吹雨打毅然上山,而放在这里的仙草!”

一席话,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楚溪客一看有效,再接再厉:“方才山神告诉我,今日风大有雨,不适合吃水产,有一物比章鱼小丸子更合适,你想不想试试?”

钟离东曦笑着问:“何物如此应景?”

“烧、仙、草。”

云浮噗嗤一笑:“小郎君是打算把山神奖励的仙草给烧了吗?这活不用学就会!”

楚溪客挤了下眼:“非也非也,此物乃是一味神仙美食,可不是点把火就能行的,瞧好吧!”

让他这么一说,一众年轻人当真活跃起来,一时间,洗草叶的,捡柴禾的,烧炭生火的,好不热闹,因天气而生出的郁闷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贺兰康看着楚溪客得意洋洋的神色,嘴角直抽:“这小子,还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姜纾却是从容地喝着茶,很是信任的模样。

那捆干草确实叫“仙草”,又叫神仙草、凉粉草。原本生长在两广之地,姜纾当成薄荷苗带了回来,种在庄子上。佃农以为是什么要紧的草药,便割下来晾在了屋檐下。

楚溪客在现代时曾在一家仙草奶茶店打工,店主为了强调“原汁原味”,向来不用仙草粉,而是用干草自己熬,因此楚溪客一眼就认出来了。

如今瞧着这么大一捆,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串椰奶烧仙草、焦糖烧仙草、珍珠奶茶烧仙草、全家福烧仙草……还没做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其中的重头戏就是熬仙草冻了。

首先要把晾干的仙草用水泡开,再放到锅里大火煮,需要加一些碱面,煮开后转小火,从这时候起就开始熬时辰了。

这边,云飞和云柱在清理屋子,楚溪客在熬仙草。等到兄弟两个把屋子前后都打扫干净,转过头帮着云娘子烧高汤了,楚溪客依旧在熬仙草。

那边,贺兰康带着云烟和云霄去打猎了,楚溪客终于把熬仙草的活交给了钟离东曦,自己去做芋圆了。等到鹿肉打回来,仙草才将将熬好。

熬好的仙草需要过滤出汁水,仙草茎也不能立即扔掉,会过日子的人家当然是加上清水,反复揉搓几遍直到把汁水榨干啦!

榨出来的棕色汤汤重新倒回锅里,一边小火熬煮一边加入绿豆淀粉。正宗的应该加入木薯粉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加,然而这时候木薯还没有传入中原,楚溪客为了让仙草冻快速成型,就用绿豆淀粉代替了。

煮至浓稠状态,就可以倒入模具中,静置成型。放在夏日,这个过程少说要等上一个多时辰,好在今日天气冷,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等待的过程中,楚溪客也没闲着。

首先熬了焦糖。在平底锅里放薄薄一层大豆油,倒入磨碎的红糖,慢火翻炒,稍稍炒出焦味之后就立即加水,直到把水熬干,浓稠晶亮的挂壁焦糖就做好了!

就着火候,楚溪客又自制了小珍珠。依旧用红糖(最好是黑糖,但没有),加水熬成糖浆,然后倒入芋头淀粉(正宗的还是得用木薯粉,依旧没有),和成面团,再切成一个个方形小块,最后搓成圆溜溜的小珍珠。

搓好的珍珠最好是立即下锅煮,才能保证煮出来的珍珠弹滑劲道,带有黑糖的美妙口感。楚溪客试着加了一些话梅汁水,就是楚记黑糖话梅味小珍珠了!

做完这两样,仙草冻还没凝固好,楚溪客又不厌其烦地做了一箩小芋圆。

他在现代的时候做芋圆经常用红薯、紫薯和芋头,可以做出三种不同的颜色,但是眼下只有芋头,楚溪客也不矫情,直接做了芋头味的,也算是名副其实的“芋圆”了。

另一边,云烟已经把鹿肉处理好了,需要楚溪客放调料腌制。

楚溪客于是举着沾满淀粉的手跑过去,指挥云飞:“加生姜……加楚记秘制调料包……唔,还是有点腥,再来点醋,那个蒜根也来点吧,只要根上那一截。”

指挥结束,他又颠颠地跑回钟离东曦身边,继续搓小芋圆。

没一会儿,云娘子又笑盈盈地请教:“小郎君瞧瞧,高汤这个火候可还行?”

楚溪客于是再次放下小芋圆,凑过去尝了尝,还给出来十分有用的意见。

紧接着,贺兰康扬声道:“嚯,阿纾你这茶沫是不是泡糊了?崽崽,来来来,给你阿爹重新泡一壶。”

楚溪客瞧出他在故意使坏,一边搓着小芋圆一边跑过去,把面粉撒在他头上。

众人一通笑。

因为有了楚溪客的存在,阴云密布的山庄竟是一派欢喜景象。

等到碳炉生起来,油滋滋的鹿肉烤上去,冬日第一杯烧仙草终于做好了!

楚溪客先用白瓷碗装了一份,芋圆、珍珠都放了一些,还有姜纾喜欢的葡萄干和蜜豆,配的是加了焦糖的水牛奶。

姜纾尝了一口,顿时眯起眼:“如此神仙美味,自然要用神仙杯盏来盛。”说着便杵了杵贺兰康,“去,把你那套宝贝琉璃盏拿出来。”

“阿纾好偏的心啊!”贺兰康嘴上酸溜溜,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去拿了。

有了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就更方便楚溪客炫技了,直接来了个挂壁焦糖画,画的还是可可爱爱的桑桑猫!

“喵~”

桑桑好奇地跳到贺兰康膝盖上,歪着脑袋看。

然后,贺兰康就毫不留情地一口喝干了,杯壁上的小猫头还特意用勺子杵了杵。

“喵呜!”

这下,小虎斑不干了,圆嘟嘟的小脑袋用力撞贺兰康,想让他把“糖桑桑”还回来。

贺兰康招架不住,只得贿赂楚溪客又做了一杯。这一次,杯壁上不仅有桑桑,还有小虎斑。然后,两小只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去舔奶茶了。

除了传统的牛奶口味,楚溪客还尝试做了酸奶和秋梨膏口味,又把芋圆、珍珠换成干果碎或水果丁,每一样都很受欢迎。

“小郎君打算开店吗?我一天能喝十杯!”云浮一脸期待。

云飞亦是忍不住说道:“如今天气渐冷,烧烤摊客人越来越少,若是改成这个‘楚记神仙草冻冻店’,我就再也不用闲着了。”

楚溪客嚼着弹滑的仙草冻,笑道:“你们觉得有人买吗?”

云字辈气氛组纷纷点头

“绝对要抢着买!”

“比海鲜自助还要火爆也说不定。”

“这香甜绵密的口感,一定能俘获那些高门大户的小娘子们!”

“届时,祥云楼可以预定一拨,加入甜品菜单中。”

“……”

楚溪客听着,不由心动了。

云柱却皱着脸,憨声道:“为何要叫‘冻冻店’?一听就冷飕飕的。”

楚溪客噗嗤一笑,道:“那就改成‘暖暖店’。”

云竹微笑道:“这样的话,到了夏日怎么办?看到‘暖暖’二字会觉得暑气难消吧?”

“夏季叫‘冻冻店’,冬季改回‘暖暖店’,两全其美。”楚溪客一副毫无原则的样子。

众人捧腹大笑。

“下雪了!”

不知哪个神仙挥了挥广袖,纷纷扬扬的雪粒簌簌而落,没一会儿就在青石阶上积了一层。

楚溪客把围着暖阁的毛毡掀起来,满园的雪景倏忽间映入眼帘。

东墙下种着几株白梅,这时候花苞还没长出来,只零零散散顶着些许小芽,如今被雪粒这么一裹,倒像是开了一树梅花。

桑桑在春日出生,小虎斑比它还要小一些,两小只都是第一次见到雪花,许是当成了粘糕上的糖霜,欢欢喜喜地跑出去,在白莹莹的雪地上印出两串小梅花。

孟冬初雪,总能带来别样的惊喜。

云崖感叹:“幸好没回去,不然可看不到这般美景。”

姜纾微笑点头:“如今看来,此前的阴天与冷风就是为了这一场雪吧!”

熬过去了,才能迎来此刻的美景。

红泥小火炉温着桑葚酒,碳盆上烤着香喷喷的鹿肉,家人们围坐在一起,手里捧着甜滋滋的烧仙草,就是如花似锦的生活了。

楚溪客不介意锦上添花:“阿爹,山谷那头有一片红梅林,我去折几枝给您插花瓶吧!”

姜纾顺着楚溪客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欲言又止。

云娘子亦是面露担心:“那边是……”

“我陪鹿崽去吧!”钟离东曦打断她的话。

姜纾对上他幽深的目光,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小心为上。”

钟离东曦起身,执手行礼。

楚溪客没有看出两个人之间谨慎郑重的气氛,欢欢喜喜地牵小枣子去了。

“比赛吧,看谁先到!”楚溪客喝了酒,莫名亢奋。

钟离东曦则明显多出几许温柔,不仅给他披上毛领大氅,还纵容地答应了雪天纵马的要求。

楚溪客颇有些受宠若惊:“你居然不说我胡闹。”

“今日许你胡闹一回。”钟离东曦噙着笑,藏起眼底的疼惜。

楚溪客歪了歪头,总觉得钟离东曦此刻的宠溺之下暗含着他看不透的深意。

没用多久,他就明了了那个长满红梅的山谷,是先帝陵寝所在。

《血色皇权》中,主角受和主角攻最大的一场“决裂戏”就是发生在这里。楚溪客一直忌惮原书剧情,以至于穿书后一次都没有来过,也不敢来。

然而此刻,误打误撞之下,他还是来了。

“注定绕不开了吗?”楚溪客喃喃自语。

钟离东曦扶住他颤抖的肩膀,温声道:“这条路直通隆恩殿,殿中不仅有先帝的灵位,也有惠德皇后的,鹿崽要进去祭拜吗?”

楚溪客恍惚之下依旧不忘捂住小马甲:“对,惠德皇后是我‘姑母’,我理应祭上一祭。”

钟离东曦没有拆穿他,还体贴地没有跟进去。

虽是帝王陵寝,但因为改朝换代,此处并没有被精心打理,守门的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太监,楚溪客堂而皇之地走进去,对方根本没发现。

实际上,隆恩殿距离真正的皇陵还有一大截,这里只是年节之时用来祭奠的享殿,月台上摆着铜鼎香炉,香炉两侧各有一对铜鹿与铜鹤。

跨过月台,再往里便是三间暖阁,摆着神龛与香几,几案上供着金漆神牌。

许是有人时常打点,殿中虽有些冷清,好在并没有破败积灰,楚溪客稍觉安慰。

一路走来,他的脚步越发沉重,心头仿佛压了千斤巨石,走到蒲团前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跪了下去。

楚溪客含泪叩首:“爹爹,阿娘……”

他隐约记得,三岁之前在东宫时原身就是这样称呼先帝与惠德皇后的,是爹爹和阿娘,而不是代表身份与权势的父皇与母后。

三跪九叩,是面对至亲时最高的礼节,也是天人永隔后才会行的礼。

再抬起头,楚溪客几乎泣不成声。

他抽噎着点上烛火,燃起线香,袅袅香火盘旋而上的那一刻,楚溪客头脑中仿佛突然打开一道闸门,那些尘封的记忆迫不及待地倾泻而出。

他想起来了,他出生时那个做皇帝的爹爹欣喜若狂,甚至亲自跑到御膳房煮了一锅红鸡蛋,分给亲近的宫人内监吃。

闭上眼,他仿佛看到了阖宫上下惊喜的模样,一众宫人纷纷跪下,真心实意地祈愿小太子福寿绵长。

他还看到,阿娘疲惫又幸福的笑,爹爹想要抱他却唯恐伤到他的傻样……

这一瞬间,楚溪客都想起来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不确定自己和原身的关系,此刻他已经彻底认同了,他没有占据任何人的身体,他就是他。

之所以会有“灵魂离体”这一难,是因为宫变之夜那场大火。他吓坏了,一魂一魄走丢了。

……

殿外,钟离东曦面向神龛的方向,三跪九叩。

拜罢,他没有起身,而是从袖中掏出三枚铜钱,虔诚念道:“成亲那日多有怠慢,只拜了无字牌位,许是岳父岳母对儿婿不满,方才有了洞房之劫。今日,儿婿在此重新求娶鹿崽,望二位长辈恩准。”

说完,便将铜钱举过头顶,晃了三晃,在地上一撒。

三枚铜钱皆是有字的一面朝上,上面齐刷刷刻着

永结同心。

这是先帝与惠德皇后大婚那年发的花钱,全长安不过九十九枚,钟离东曦经营黑店近十年,只寻得三枚。

钟离东曦再三叩首,激动哽咽:“谢岳父岳母成全。此后,不管鹿崽如何选择,儿婿都会敬他爱他,助他得偿所愿,为他赴汤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