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 是第二天的清晨。

最先反应的还是听觉。

有些闹,但每个人说话声都刻意压了些许。

过了会,有几个人的步伐跟着往外走, 其间夹杂一两声抽泣。

周遭慢慢安静下来。

眼皮没有之前那么重, 时舒想睁眼看看。

身体的坠落感也不是那么强了,虽然手脚还是很吃力。指腹触摸床单, 布料的纹理和触感变得清晰。这么感知了片刻, 点滴里药物的苦味混合注射器械的冰冷气息一点点进入鼻腔。

那天发生的事不再像拼图一样支离破碎。

所有的记忆顷刻如同潮水,连贯地、迎面向他袭来。

清醒的刹那,时舒最先想起的,是狠狠刺入梁径身体的刀尖指关节跟着一颤。

他猛地睁开眼。

“……听妈的,回去睡一觉、洗个澡,你看头发都”

丁雪的嗓音就在耳边, 再也不是之前那种隔着一片海的模糊声调。

只是话还没说完, 丁雪忽然哽咽。

这声将所有言语阻隔在喉咙里的忍痛, 时舒听得十分清楚。

丁雪没再说什么。

衣料摩擦的声音传来。

余光里,时舒看到丁雪抱住坐在一旁、低着头不知想什么的梁径。

梁径看上去憔悴许多。

只是他垂着眼, 侧容异常冷峻, 神情也看不太清。

但时舒明显感觉梁径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至于哪里不一样, 他现在的脑子也不允许他多想。

眼睛睁了几秒还是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感光刺激的,眼泪水很快冒出来。

时舒闭上眼。

再次醒来,估计也没过去多久。大概十几分钟的样子。

病房里什么人都没有。

原本梁径坐的地方, 此刻也没人。

他转了转脑袋,张嘴叫梁径。

时舒听见自己的声音。

是好久好久没说话, 又哑又涩的音调。

“咳……”

时舒慢慢清了清嗓子。

突然, “哐当”一声巨响。

里间盥洗室传来的。

时舒咽了咽喉咙, 歪头打量对面, 有些困惑。

梁径在干嘛……

梁径洗了把脸。

只是他不在状态,手上东西都拿不稳。

可能是昨晚听到时舒骂他当然,骂是其次,骂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时舒醒过来了。

不过这段时间他总浑浑噩噩。

梁径撑着洗漱台,呼吸声难以控制地有些重。

半晌,他闭上眼,试图驱赶脑子里冒出来的许多糟糕到极点的想象。

这些天的煎熬,已经从里到外将他击得粉碎。而那些因为心软、因为疏忽,导致的悔恨与痛苦,如同世上最坚硬的块垒,横亘在他心间,反反复复。

梁径抬眼注视镜子里狼狈不堪的自己。

布满血丝的眼球、下颌的胡茬,还有沾湿后垂落的额发。

他忽然明白了丁雪的沉默。

因为他看到了一根白头发。

梁径面无表情地盯着这样的自己,过了会,将那根白发挑出来、拔掉。

他又用冷水洗了遍脸。

摸到下巴的时候,梁径随手拿了架子上瞧着像是一次性用具的剃须刀。

这里配备的洗漱用品还不是很齐全连日来兵荒马乱,警方调查、梁圹失踪、频繁的病危通知……所有的日常都被打乱了。

梁径没有过多停顿,很快收拾好了自己。

最后,下颌边缘留下几道血痕。

只是他的眼神从始至终十分平静,举止也不见丝毫的在意时舒察觉的变化不是没来由。

推门出去的时候,梁径还垂着眼,一副有些麻木的冷淡模样,没注意醒来后歪头瞪他、瞪了好久的时舒。

见他终于出来,时舒张了张嘴:“你在里面干嘛啊……”

话音落下,梁径猛地顿在原地。

他抬起眼,有些震惊地看着床上朝他方向歪脑袋的时舒。

脸整个小了一圈,乌黑灵动的眼珠子就显得十分孤零零。面颊苍白,加上体温低,看上去更加虚弱,好像沉闷又脆弱的瓷器摆件,摆得久了,白里透出些许灰败。平日里那股被人养得温软机敏的活泼劲,枯萎了不少。

嘴唇张了张又闭起来,说话声也不大事实上,梁径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不过他们在一起太久,即使没听清,梁径也知道时舒说的是什么。

梁径朝他走过去。

和昨天夜里绝望至极的时候突然听到时舒声音不同,这会他脚下坚实许多,步伐也有些快。

时舒看着他,注意到他下巴上的血痕,想都没想,问:“小乖来啦?”

他一直很有脑子,但可能因为撞了下,脑子是正常的,就是偏了点。

梁径不作声,垂眼盯着他,盯着他有些干的发白嘴唇、湿漉漉的眼睛、还有疤痕浅淡的脖颈。

“小乖呢?”时舒很轻地继续问。

他以为就是这样,问完便转开眼,向一旁找去。

梁径还是没说话。

在时舒无知无觉、好像如梦初醒一样的时候,他的目光将他死死裹住,如同蛛网,时舒一丝一毫的动弹都必须在他能够监视、能够触及的范围之内。

几秒没找到,时舒眼睛转回来,下秒想起什么,脸色忽地紧张,视线移到梁径腹部,开口急促:“梁径……”

梁径在一旁坐下,伸手去摸他老是在动的嘴唇。

“没事了。”他语速很快地回道。

指腹有些重地按在时舒嘴唇上,这张嘴说话的时候,带着温度的湿润被他一点点感知。

时舒还想说什么,但是嘴唇被摸得有点痛,“你干嘛啊……”他含糊道。

梁径不理他。

这个时候,他脸上甚至没什么特殊的表情。描摹时舒嘴唇的指腹带着很重的力道,好像全身力气都用在了触摸时舒身上这一点的鲜活气息。

渐渐地,时舒发现了梁径的异常。

只是没等他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初次清醒后的困乏很快将他带进近乎昏迷的沉睡状态。

再次清醒,是晚上。

房间里好像没人。

说“好像”,是因为时舒没看到。

但时舒能感觉到。

于是,他小声:“梁径……”

很快,传来一个人站起、走动的声响。

梁径走到他身边,垂眼注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时舒其实想问爸爸妈妈呢,还想问前几天听到的方安虞闻京和原曦去哪了。但梁径一直这么看他,眼神和昨晚说要“保存”他的时候一模一样,甚至莫名还有些阴沉。

这么对视了会,时舒闭上眼睛,抿嘴:“别那么看我,我害怕。”

话是这么说,但他说话的语气、自顾自用力闭紧双眼的动作,不像是害怕的样子,倒像在发脾气。

梁径没说话。

过了会,他在一旁坐下,视线落在时舒输液的苍白手背。

梁径似乎一直在确认一件事:时舒醒过来了。

只是这件事总是被时舒时不时的昏迷打断,所以他下意识的神经反馈,就显得格外警惕。

也许是梁径太沉默,也可能是他身上有着一股比时舒还要死气沉沉的气息,没一会,时舒不由自主睁开眼,朝他看去。

“梁径。”他叫他,和以前一样。

梁径抬眼,朝时舒看去。

一瞬间,幽深到近乎可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无措和惊慌。

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这十来天,那些彻骨绝望的瞬间早就将他的情绪耗竭,痛苦抽丝剥茧,心脏被啃噬,变得麻木。

慢慢地,他好像只需要确认时舒在眼前就好。

其他的,都可以。

时舒感觉到了。

眼泪一下涌进眼眶。

他们总是心意相通。

此时此刻,梁径遭受到的所有担忧、惧怕,甚至是恨意,他都能感觉到。

时舒哭得越来越凶。

说不出一句话,喉咙口仿佛被巨大的悲伤堵住,眼泪持续不断地从眼角淌下,浸湿枕头。

梁径看着他,隔了好一会,才伸出手给他擦眼泪。

泪水温凉,好像浇在他的心头。

时舒望着他呜呜地哭着。

忽然,像是被梁径身上的痛苦压到窒息,时舒大声哭叫:“梁径!”

梁径猛地收回手。

视线重重落下,他的眼眶随即跟着红了。

过了会,梁径双手掩面,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哭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