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和梁径一起吃饭, 舒茗先去医院接丁雪。

两个人近半月没见了。

坐上车,看到真人,丁雪立马想起最近一阵打开手机某个软件就看到的广告, 还问舒茗新剧什么时候播。

她以前很喜欢看舒茗的电视剧。只是这半年出了太多事, 她也没什么心思去想别的。

“最快得冬天了。还没配音呢。说是下个月去配......”

舒茗笑着道:“后面还有广告招商什么的......制片人说最快也要到十一月。”

“算起来,周期好长......”丁雪笑着应了声。

“电视剧还好其实。电影是真的磨蹭......”

“我记得你拍过电影......”

舒茗表情顿时尴尬:“别提啦。客串。土死了......”

丁雪忍不住笑:“《偷偷爱着你》是吧?”

“......是......”舒茗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哈哈哈......”

聊了片刻。

不知为何, 舒茗总觉得丁雪有些心不在焉。

想起今早时舒说的, 舒茗心想,也许丁雪是因为梁坤的病情心神不属......她也不打扰了,一边注意丁雪表情,一边仔细开着车。

暮色将尽。

如果是冬日,这个时间点天早已黑透。只是这会,天际还有一线极绚烂的余晖, 大片地映在整座城市背后, 连带暮色下青灰的高楼剪影都变得五彩斑斓。

过了会, 丁雪靠上椅背,偏头望向窗外。

蒸腾了一天的暑热, 地表都发烫, 隔着窗玻璃望出去, 能看到缓慢上升浮动的光纹。

拐过街口,冷不丁地,没了高楼遮挡、金灿灿的阳光直直朝车内照射进来, 刺得人眼晕。

舒茗赶紧伸手将丁雪面前的遮光板拍下。

动作太突然,丁雪吓了一跳, 扭头对着舒茗好笑, 眼底神色一闪而过, 但没说什么。

可这一秒的对视, 舒茗瞧着,心头蓦地一紧。

丁雪是有心事的。

她正在思索的心事恰好被打断,眼底浓重的思虑一瞬间被舒茗捕捉到。

可能是女人之间的直觉因为她们或多或少都对某件事产生了相似的感受。

至于是哪件事,还不明朗于是,在这突如其来的对视里,率先被感知的就是那份共同的心照不宣。

只是这种默契,对目前还没摸清状况的舒茗来说,令人不安的成分居多。

路况不是太好。

正值晚高峰,加上天气炎热,眼前的车水马龙好像都在冒热气。

新做的指甲明亮光线下美艳不可方物,舒茗握着方向盘,拇指无意识抠了抠食指指甲。思绪莫名烦乱,整个人好像被扔进了异常闷热的室外。

片刻,舒茗深吸口气,暗自解释自己的不安:天太热了......听说这周气温最高上了四十三摄氏度......

这么想着,无意识抠指甲的手顺势伸向一旁,将冷气扭到最大。

“这么热?”

冷风习习,丁雪有些诧异。

舒茗:“你不觉得吗?今早温度就三十八了。”

“可能我整天都在医院......”

“哎......早上时舒起来都说热......说梁径出门把他空调关了......”

丁雪没立即说话。

红灯闪烁,车流缓慢挪动。

舒茗没注意丁雪的沉默,皱着眉头注视前方,嘴里不停说着:“哎,你知道吗?原曦谈恋爱了。时舒和我说的,说昨天还见了,一起喝了酒......”

丁雪点头,想起什么,说:“慧枝上周来医院,说原曦新谈了一个男朋友,好像高原曦一届,叫什么嘉言。”

“吕嘉言你说别人家父母怎么都这么会取名字。就我家,省时又省力。夫妻俩都不动脑子。”说完,舒茗自己先笑出了声。

丁雪也笑:“时舒也好的。舒,有广阔舒畅的意思。”

“不愧是丁老师。”舒茗笑。

丁雪听了也笑。

过了会,舒茗扭头看丁雪,又说:“时间过得蛮快的。”

丁雪点头,嘴角笑意很淡。

忽然,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福至心灵,又好像之前那种不安的感觉因为误打误撞提及“原曦”,莫名有了一个线索

未等细想,舒茗加重语气里的笑意,自然而然说了出来:“我还记得你当初想撮合梁径和原曦。这下,梁径算是彻底慢人家一步。小伙子还不够主动。”

说完,她自己也意识到,自己是故意这么说的。

虽然早上时舒斩钉截铁同她说丁雪不知道他和梁径的感情,但仔细想想,就自己儿子那副天真至极的心肠,话应该也只能信一半。何况丁雪现在的状态......舒茗觉得还是试试吧。

说完,她脸上笑容更大,似乎真的去回忆五个孩子过往的童真岁月。

不得不说,这些年下来,舒茗演技还是提升了些许。

丁雪沉默了。

她在舒茗满脸的笑容里,异常沉默。

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丁雪的沉默好像砝码,一块接着一块地垒在舒茗心头那架摇摇晃晃的天平上。

最终,长久的沉默后,天平重重砸向舒茗心底。

车子随着车流驶出。

天际最后一线霞光倏地跃下。好像地表塌陷。

天色骤然昏暗。

街灯一盏盏亮起,城市进入晴朗的夏夜,喧闹、熙攘。

“梁径有自己的想法。”

不知道过去多久,丁雪回神,有些意识到车内氛围随着她的沉默变得局促,便开口说道。语气很淡。

只是这句话无论怎么听,都不连贯因为什么,梁径有自己的想法?而有了自己的想法,所以呢?

舒茗握着方向盘,食指指甲已经在之前十多分钟的沉默里抠得乱七八糟。

这个时候,她握了握手心,朝往窗外看去。

再过一个红绿灯,就到了时舒约好的餐厅。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会因为丁雪的到来十分慎重,估计这个时候已经等在那了。

她现在需要把车停到这附近一个商场。

照以往,她会在快要到的时候给时舒发个信息比如现在就可以。

但是舒茗没有。

她将车跟在几个同样去往地下停车场的车子后面,慢慢打着方向盘进入纵深的坡道。

光线愈加黯淡。

丁雪看了眼身旁的舒茗,忽然,视线落在她被指尖刮得凌乱的食指指甲上。

流光溢彩的胶面不知何时斑斑驳驳。

丁雪记得上车那会这双指甲的精美别致。

她稍稍坐直了身子。

川流不息的晚高峰,到了停车场,空位还有很多。

车子进入车位之后,舒茗并没有招呼丁雪下车。

她坐在座位上,看了会面前的一堵墙,片刻,两手搭上方向盘,低下头靠上手背,轻轻叹了口气。

身后,不断有车进来,灯光忽闪忽闪的。

丁雪忽然明白。

说实话,舒茗之前那句提到原曦的话,让她觉得舒茗并不知晓。

现在......

不知道过去多久。

车内响起舒茗的声音。

“四月份在英国的时候,时其峰和我说,他不赞同,硬是让他们分开了一阵子。时舒搬出来住了。但是......”

“梁径又抢回去了吧?”丁雪笑着说。

知子莫若母。自己儿子什么性格,她最清楚。

舒茗有些诧异丁雪语气里的笑意,她抬起头朝丁雪看去。

丁雪却移开目光,嘴角压了压,偏头注视黑黢黢的窗外。

停车位狭窄逼仄。

“没有......紧接着就出事了......”舒茗复又低下头,低声。

几秒寂静的空隙。

情绪从空隙里泄出。

丁雪知道她说的出事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悲从中来。

她抬起手捂住脸。

舒茗十分歉意,想了想,还是朝她靠去,伸手环住丁雪,张嘴要说什么,但一句话说不出。

这半年,发生的事太多、太重大了。

对梁家来说,几乎就是颠覆性的。

对丁雪,心理的创伤可能不亚于梁坤正在遭受的。但就像周爱玲说的,她很坚强。只是再坚强,面对一些无法接受、或者一时间无法接受的事,还是会带来巨大的阵痛。

“我......”舒茗选择继续说下去:“我和时其峰说,这件事,我不会强迫时舒。”

“我不会让他做委屈自己的事。无论何时、无论如何。”舒茗低声。

至此,有些事在两位母亲心里,已经彻底明白。

丁雪没有说话。

她安静得像个雕塑。

舒茗靠在丁雪肩上,歪了歪头,望着车后窗,自顾自说道:“他在我这里,从出生那刻起就没获得过完整的爱。”

“我的疏忽,肚子里没待够,出来的时候血淋淋的,那么小一只,还没只猫大。保温箱里皮包骨,插着管子,我哭都哭不出来。我以为他肯定要死了。”

舒茗语气冷静,丁雪却觉得她在流泪。

“那个时候,我和时其峰说,别选了,赶紧定一个名字,不然来不及。”

“时其峰说,那就叫时舒吧,好记。”

“真的好记就算他很快离开我们,我也会记得我有过一个叫时舒的孩子。”

丁雪从掌心里抬起头,眼眶通红,她直起身,也抱住舒茗。

“老天保佑,他活了下来。那个时候我对自己说,我要好好养他,养得白白胖胖。可六个月没到,就发了一次高烧......咳得我心都碎了......”

“免疫力太差,从小吃尽苦头。隔三差五打针吃药,数不清的小毛病。有一天幼儿园回来,脸都青白的,和我说肚子疼,去医院抽血,那么细的手腕,抽完都紫了。”

丁雪慢慢听着,忽然想起梁径小时候。但记忆里,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在病榻缠绵。梁径被梁老爷子养在身边,安溪空荡荡的老宅里,孤零零一个人,从小性格就寡言少语的。

“但是他不闹人。哭起来也不闹,顶多喊疼,喊完还会偷偷看我脸色......”舒茗发出一声抽泣。

“我真的做得很差劲......”

“即使是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我也没有做到。”

丁雪叹息。

“所以我对时其峰说,无论他想做什么,喜欢什么人、想和什么人在一起,我都不会阻拦。我没资格阻拦时其峰也没有。”

光线黯淡,大概十几分钟的样子,后方再也没有车辆驶进。

时间应该已经不早,加上不是周末,晚归的人都会选择第一时间回家。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同意......”舒茗说。

她松开手,往后坐了坐,仍旧低着头,棕色发丝垂下,半掩住她姣好的面容。

丁雪注意到她泪光闪烁的眼角。

“我只是希望,你能看在时舒从小就喜欢你的份上,求你,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伤害自己的儿子?

那丁雪呢?

丁雪遭受的痛苦还不够吗......

舒茗张着嘴,唯一的、清楚明白的请求已经到嘴边,但她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求不了任何人。

车内沉寂的几十秒里,舒茗始终没有说完那一句完整的请求。

最后,她颓唐下肩膀,默然不语。发丝完全掩住她的面容。

丁雪注视舒茗。

她发现这个记忆里一贯我行我素的女人,这段时间应该也十分心力交瘁。

她也在替自己的儿子担忧。尽管这种担忧不能称之为弥补,但却是舒茗作为一个母亲所能做的所有。

“我知道了。”突然,丁雪开口道。

舒茗身子一顿。

听完她的那些话的丁雪,语气太过平静,让她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她僵硬着身体,没有抬头。

“梁径......”丁雪默念梁老爷子取的这个单字名字。

“舒茗,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梁径虽然是我的孩子,但我对他所做决定的影响,几乎可以说没有。”

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丁雪发现自己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不是我带大的。但他会爱自己的父亲母亲,可也仅此而已。他不会特别在乎什么,不过只要是他在乎的,任何人都不能碰。包括我和梁坤。”

“有件事......我后来还是听他爷爷说的。”

“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有一年,他硬要带时舒回安溪过年。后来梁旭和时舒打架,时舒又慌又怕,你知道他是怎么处理的吗?”

舒茗有点印象,她抬起头,看向面色平静的丁雪。

“他为了不让时舒委屈、为了报复梁旭,他把自己的手伸进刚烧开的水,以此警告梁旭,如果乱说话,这只手,就是他弄的。”

舒茗目瞪口呆。

丁雪却笑了下,神色复杂,“他很清楚自己对整个梁家意味着什么,他会以此为砝码他那年......差不多十岁......”

“我当时听完,毛骨悚然。”

“我一直以为,我的儿子,因为家教,身上自然有一份别人都没有的得天独厚,所以养成了一副处变不惊、冷静沉着的性格。”

“但我突然发现,有些事追根究底,并不是这样的......”

丁雪语气稍顿,脑海浮现昨天在医院看到的梁径。他蹲在时舒身旁,勾紧时舒的手指,眼神幽深而迫人。

“他的性格,是因为他在乎的事情太少了。许多人在乎的,在他眼里,大概一文不值。”

“他的从容自始至终只来自一个人。”

说完,丁雪看向舒茗。

“所以,你不要把我的意见想的太重要。我只是梁径的母亲。而已。”

这个时候,丁雪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当时间又过去几年,她猛然发现,梁径是真的不是很在意她这个母亲的看法的时候,她十分生气她甚至气得动手打了梁径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那个时候,她暴怒至极,像头母狮子,以至于差点把刚清醒过来的梁坤吓得又晕过去。

“可是......”

舒茗急急道:“时舒很在乎你”

“我知道。”

“我还在想,前几次我去英国,这孩子怎么总慌慌张张的......”丁雪笑了下,神色无奈。

“舒茗,时舒也算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

顿了顿,丁雪看着舒茗焦急的面容,说:“我也疼他的。”

说完,舒茗卸下肩膀的紧绷。

她仔细观察了会丁雪脸上的表情,许久之后才说:“谢谢......”

“谢谢你。丁雪。”

时间已经不早。

两位母亲赶到餐厅的时候,梁径正和时舒坐在位置上。

是一个半开放式包间。

快到门口的时候,丁雪注意到什么,一把拉住急匆匆的舒茗,指了指她的眼睛。

车上情绪不稳,眼妆有些潮湿。

舒茗赶紧后退两步,拿出包里的化妆品补妆。

忽然,里面传来时舒的声音。他背朝掩映的绿植,正趴在餐桌上百无聊赖地翻菜单。

“......我妈一直没回消息。应该快到了吧,要不我们先点了?”

梁径:“再等等吧。这边上菜还是很快的。到了再点也来得及。”

“哦。”

过了几秒,似乎有些忍不住了,时舒压低声音:“你能不能不要握着了?待会阿姨来了看到怎么办?”说着,他有点不放心地扭头朝身后瞧了瞧,只是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丛茂密高耸的绿植。

舒茗憋着笑,拉着同样面露笑意的丁雪往一旁躲了躲。

梁径握着时舒的手,正拧着眉头、低头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瞧着。

他说:“我给你看手相怎么了?”

时舒:“............”

一步之遥的绿植后,两位母亲:“......”

下秒,时舒无语至极:“你是不是有病啊。”

在两位母亲听来,时舒这句就是在骂人。

舒茗立马朝丁雪歉意一瞥。

丁雪摆摆手,用表情承认自己儿子确实有点莫名其妙。

梁径被骂习惯了毕竟时舒床上也这么骂他。

他不是很在意道:“闻叔说这个还蛮准的我跟你说,你别和我妈说。”

丁雪一脸“我说什么”,朝舒茗看去。

“今天闻叔和我说,他前阵子请人偷偷看了我爸手相,说我爸生命线挺顽强的。所以我请教了下,打算也看看你的。”

丁雪:“............”

舒茗憋不住了,朝丁雪耳边用气音说话:“你说,这事,周爱玲知道吗?”

丁雪笑得捂嘴。

时舒面无表情,语调空白:“那看出什么了吗?”

梁径停顿几秒,语气踌躇:“比较复杂。”

时舒:“......”

舒茗:“......”

“但你的爱情线和我一样长换个思路,就是我活多久,你活多久。”

时舒已经无语到说不出话。

半晌,他没好气:“那我能跟着你活多久。”

梁径握着他的手,抬头欣然一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就是百年好啊合!”

“能不能别那么幼稚!”

时舒站起来,空着的手拿起一份菜单就朝梁径头上拍。

“松开。”

“赶紧......”时舒咬牙。

“还想来几下吗?哎唔”

梁径不怀好意地笑,突然起身,猛地朝时舒压下。

见状,舒茗和丁雪尴尬对视,后退两步转身,心照不宣地选择先出去喝一杯......

两位母亲悄悄离开。

梁径瞥了眼绿植下一闪而过的高跟,低头,伸指捏了捏时舒通红的面颊,笑着对死命推他的时舒说:“再打我?亲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