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径顶着毛巾出来的时候, 闻京已经玩起了那款还在试测阶段的游戏。

名为“WonderWing”的深绿镌刻字体渐隐渐现地出现在屏幕上。背景音一路纵深,悠长神秘,夹杂脚步飞快踩过林径的沙沙急响, 山涛和海浪的汹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小乖虽然已经看过很多次, 但还是和往常一样,背景音响起的时候慢慢从阳台优雅踱步过来, 端坐在屏幕前, 近距离仰头认真看着。雪白的长尾巴一会左右扫扫,一会圈起两只前爪,很悠然的样子。

“还记得高中那会玩的《荒野幻想》吗?那可是我的光辉岁月啊......”闻京头也不回,游戏手柄按得咔咔响。

高二升高三的那段兵荒马乱时期,他们五个躲在迎尚的小阁楼里玩游戏、看电影,光影迷离、色彩斑斓, 回想起来, 好像做了一个天马行空的梦。

启动页面上, “开始游戏”下方有几个难度模式选择,闻京犹豫不决。他觉得按自己十几年的游戏经验来算, 怎么着也得直冲最难的那个。但这款游戏从设置页面看就不一般, 万一输了, 岂不是很丢他从小到大“游戏大王”的面子?

梁径在他身旁盘腿坐下,随手握起另一只手柄,单手操作, “咔咔”两下就选了最难的模式。

潮水般光影明灭的林荫小路倏地褪去。画面陡然暗沉。一只翅膀从半空血淋淋坠下。

闻京:“......”

半晌,他转过脸, 面无表情去看梁径。

梁径后仰靠上沙发, 朝他歪了歪头, 湿漉漉的头发, 软噗噗的毛巾搭脑袋上,莫名显得这一脸笑容人畜无害。

“来一把光辉岁月?兄弟?”梁径弯起嘴角,扬了扬左手。

闻京转眼去看跟着出来、此刻正站沙发旁检查手机的时舒,严肃问道:“他是不是玩过?”

莱维已经把下周去杜塞尔多夫的行程发来,还有官方的邀请函,时舒一边点击保存,一边头也不抬点头道:“嗯。”

准确来说,“WonderWing”每一步的设计、修改,梁径都以第三方的视角参与过、评价过。而时舒每一个灵光乍现的夜晚,也都有梁径的陪伴。

闻京一把抢过梁径手柄,退出去飞快选了个“单人经典模式”,“先让我一个人摸索摸索。”

梁径笑笑,没说什么,仰头去看站着的时舒,“待会出去吃?”

“好。”

时舒回完信息、保存好行程表和邀请函,就从扶手一侧爬上沙发,在梁径身后盘腿坐下,拿起毛巾给他揉了揉头发。

天气终于有些热了。时舒穿了很宽松的短裤,盘腿坐下的时候,裤沿一下提到大腿中间。梁径没回头,后脑勺有感应似的,左手反手从膝头往上摸去。他手上没沾水,有些凉,指尖一点点蹭着时舒光洁细腻的肌肤,视线停留在画风精美的游戏屏幕上,走神似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舒看了眼聚精会神研究游戏的闻京,把腿往里缩了缩。

游戏在发布指令的时候会有类似邮件进入的“叮咚”提示。闻京操纵着他的翅膀小人满地捡纸片,试图拼凑出这个世界的大致剧情。

“你们这个游戏不直接给世界观吗......”闻京皱眉,手柄飞快,语速却慢了许多。

时舒:“嗯,后面会出DLC。世界观......技能、地图什么的都会补充进去”

梁径感觉到他的躲闪,左手往后一抓,握着时舒小腿就搭在了自己肩上。

时舒:“......”

闻京听到声音扭头一看,翻了个白眼,转回去对着满屏碎纸片无语:“尊重一下我好吧。”

梁径好笑:“玩你的。”他握着时舒小腿,没松手,低眸注视眼前的白皙修长。脚腕骨那里伶仃纤薄,柔软温热的皮肤下骨头突出,很可爱的样子。脚趾粉润,好像某种深海贝类,珍稀得让人爱不释手。瞧久了,手掌跟着往下,拇指指腹朝骨头磨了磨,有点牙痒,盯着怎么都想来一口。

突然,后脑勺被人猛地一拍。梁径身子都往前倾了倾。

时舒唰地抽回自己腿,小声:“老实点。”

闻京没回头,笑得肩颤。

仰头看画面的小乖不回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尾巴唰地扫了两下,耳朵也抖了抖,一副习以为常的淡定样。

消磨了一个多小时,闻京才把时舒他们团队设计的这款游戏大致玩明白。

时间也差不多,三个人出门吃午饭。

“开篇确实不大好,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们还在改。”

车流拥挤,时舒慢慢打着方向盘。视野里,明媚充沛的阳光照射在碧绿的树叶上。

五月底,D市渐渐有了入夏感觉。

“本来是想做点......就是......你知道情怀什么的,所以世界观弄得很宏大,关卡设计下来,圆到后面越来越吃力......”

他说着话,认真开着车,动作不疾不徐,瞧着漫不经心。明亮的光线从他光洁的额前、秀挺的鼻梁擦过,精致眉眼一下光彩夺目。

梁径帮他看了眼后视镜,提醒:“等一等。”

时舒点头,让了让侧后方左冲右突急慌慌卡进来的一辆自行车。

装备齐全、戴着头盔的骑手注意到,朝时舒晃了下手致意,笑容灿烂。

梁径盯着那位骑手看了一眼。

闻京坐后座,想起刚到他家那会看到的那叠厚厚手稿,安慰:“我看你们准备得还挺充分的......美术也不错......比赛结果什么时候出?”

“就下周。和NEXT的发布会一起出。”

“有把握吗?”闻京拿出手机查最近关于NEXT的新闻,“你们学校最近几年还是出了不少游戏设计大神的......”

绿灯亮起,车子一点点开出。

“结果再说吧。我们组长这几天比较焦虑,催着改其实改不改都一样,两周前就交了......我自己还好......”

梁径听到,笑了声:“你还好?前天谁失眠到三点?”

时舒也笑,余光瞥他,没说什么。

路上,三个人有一句没一句聊。餐厅坐下的时候,时舒和梁径才从闻京嘴里知道一件惊天大事。

“原曦?”叉子直接掉盘里,时舒瞪着面色如常的闻京,:“就、就、就上次那个”

闻京状若自然,低头吃西班牙小食Tapas,语气也很平:“嗯,就上次她视频里说的一起做项目的学长,也是江州人,叫吕嘉言。双口‘吕’,嘉言就是那个嘉言。”

时舒和梁径对视一眼。

时舒不知道说什么。他希望原曦做自己想做的事,但这事搁闻京,就有点心酸了。

梁径轻咳了声,左手用叉子叉了块三文鱼慕斯球,放进嘴里慢慢吃着。

这家餐厅位于酒店顶楼,视野极佳。当然,价格也不菲。餐桌间隔比较适宜,三面高高低低的绿植环绕,私密性也是不错的。

“你俩别不说话,搞得我好尴尬。”

半晌,闻京吃完面前一盘小食,抬头看着他俩,笑着说:“这不是很正常。听她说,人家追她一年多了......”说到这,闻京低低嗤笑一声,自嘲的语气:“我都不知道过去这两年我在干嘛......”

他想起那个头脑发昏放进礼盒的茉莉,现在只觉得万分可笑,笑自己偷偷摸摸,像个见不得光的小偷,暗地里做的,都是些只会感动自己的事。

“原曦怎么没在群里说。”时舒问。

闻京指了指梁径还打着石膏的右手,“在一起那会梁径出车祸,她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后来也忙对了,九月份她和她男朋友一起来英国。她男朋友为了她也申请了交换,专门陪她的......其实我觉得挺好,本来她一个人过来,虽然有你们在,但还是......现在挺好的。”

闻京嘴里两个“挺好”,时舒更不知道说什么,注视闻京的眼底有些难受,但想起原曦,又觉得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生,从小到大,他们五个人,原曦是最优秀的。

“嗯......”时舒低低道:“我相信她。”

闻京没说话。

这件事埋他心底两个多月,除了偶尔和方安虞聊几句,他也没和任何人说。面对原曦更不会表露丝毫。只是这会说出来,手脚忽然有种失重的感觉好像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失去喜欢的人是什么感受。

钢琴声悠悠扬扬,锃亮的餐具落在洁白明净的瓷器上,灵动悦耳。

梁径慢条斯理嚼完嘴里的,朝时舒和闻京面前的盘子打量了眼,开口:“不吃了?”

时舒和闻京各自低着头,垂头丧气的,闻声同时点了两下。

梁径:“......”

肯定又陷入了友情的道德困境,梁径想,只不过这会和他们在一起的是闻京,如果换成原曦,场面必然不同。

下午梁老爷子那边的司机过来接梁径。酒店的实习因为车祸告一段落,这段时间他一直跟在祖父身边参加梁氏多到数不清的内部会议,自然免不了和梁培、梁圹两兄弟接触,所以有时候回来,整个人情绪极差。

今天也不例外。

傍晚到家的时候,梁径一个人进了书房。

闻京和时舒玩了一下午“WonderWing”,提了好几个用他的话说是“资深意见”,这会正趴沙发上和队友联系比赛训练的事。小乖就坐他脚边,对闻京这个久违的老朋友,它这一天的接触都显得有些矜持和拘谨。

时舒想了想,叫了外卖,嘱咐闻京待会取,就去书房看他。

闻京摆手,“那我不管你们了。吃完还要去趟队里车给我用下你们不出去吧?”

时舒:“不出去。”说着就去玄关给他拿了车钥匙和家里的备用钥匙。

打开门的时候,梁径正和丁雪通电话。他现在每天都要打电话回江州,了解梁坤的治疗进展,还有关心丁雪的状态。

有些出人意料的是,自从陪梁坤回到江州,丁雪的身体也不像之前那么折磨她。她全心全意陪伴着自己的丈夫,虽然会因为梁坤的昏迷不醒独自落泪,但精神上却没有一刻脆弱。

“......爷爷没说什么。下次不会了......妈。我知道爸爸怎么样......”梁径的语气有些烦躁。

下午,梁培又当着梁老爷子的面说梁坤目前持有的股份到底怎么处理,还有暗示这段时间因为梁老爷子上台处理梁氏一众业务引发的股市震动,话里话外不外两点:分股份、换人主持。每次梁径站在一边,听到他虚与委蛇、阴阳怪气地叫自己“小梁总”,几乎会生出一种恶心想吐的感觉。

梁旭偶尔也被梁基带出来“见世面”。一般情况下,他和梁径站一起,相比梁径的恶心反胃,他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梁径阴沉得快要滴水的狠厉面色吓得脊背发寒。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怕他,明明自己还是梁径的“表哥”......后来,梁旭多少想明白了,可能是那年除夕,他眼睁睁看着梁径面不改色将自己的手放进滚烫的开水壶里,那个时候,他就知道,梁径不能惹的,是个疯子。

书房里的落地窗正对D市最大的商圈,暮色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摩天大楼的玻璃将霞光一格一格地折射,放眼望去,好像一座凌空的3D蜃楼。

时舒走过去。

窗前有很一张很宽大的躺椅。

他陪闻京玩了一下午游戏,胳膊都有些酸,这会绕过梁径,直接趴了上去。

梁径注意到,微微笑了下,也在塌边坐下。下秒,他肩膀夹着手机,左手很自然地伸进时舒衣摆,去摸他柔韧光滑的后腰。

时舒嫌痒,动了动,躲不过,也就放任了。过了会,耳边听着梁径和丁雪说话的声音,打了个哈欠,伸手往后挥开梁径摸来摸去的手,翻了个身有点想睡。

电话没打多久,梁径刚挂,时舒的困意正好上来。

忽然,门外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音。

时舒被吵得睁开眼。

“闻京?”梁径问。

时舒点点头,想起什么,又说:“可能是外卖......”

说着,他像和躺椅沾上了似的,挪着手脚一点点坐起来,“我出去看看......”

“我去吧。”梁径按下他肩膀,知道他这两天因为比赛的事有点睡不好,说:“不饿就先睡会。”

“哦。”时舒往后直挺挺躺下。

确实是外卖。

闻京坐餐桌旁一边吃一边看时舒的游戏手稿。他是真的感兴趣。

梁径出来瞧见,提醒:“不要溅上油。”

闻京笑死了:“兄弟,我吃的是汉堡。”

梁径在他身边坐下,也拿了一包薯条吃。

中途,嫌躺椅睡得伸展不开的时舒推开书房门,眯着眼幽灵一样朝卧室移动,阳台上,小乖瞄到,眼疾脚快,一个箭步冲上前跟进去除此之外,餐桌前的两个人默不作声吃了一刻钟,其间只有闻京埋头翻手稿的动静。

快要吃完的时候,梁径说:“要不算了。往前走走。”

闻言,闻京翻着书页的指尖在纸面上顿了顿。他知道梁径在说什么,也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没吭声。

过了会,梁径朝卧室看了看,不知道那个家伙要睡到什么时候,目光移回来,他又对闻京改了话:“你自己看着办吧。”

片刻,又说:“原曦肯定想的比你清楚。”

闻京点点头,“嗯”了声,说:“我知道。”

天色越来越暗,气温好像也随着降了些许。

开车经过D市热闹非凡的商圈,等红绿灯的间隙,闻京注视窗外形色各异的人潮,心底不知怎么,忽然就空了一下。晚风吹过他宽阔额头,好像情人温柔的抚摸。

只是绿灯亮起的时候,这个感受又慢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