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爷很快端了鱼汤进来。

下午新择的菠菜, 清润爽口。豆腐又软又嫩,浸在奶白色的鱼汤里,浓酽鲜香, 老远就闻到了。

廊外夜雨潺潺, 鱼汤的香味混着潮湿雨气,一路漫进屋子。

吴爷把托盘搁在靠近梁老爷子的一张椅桌上, 一盅两碗两勺。

很明显, 他知道祖孙俩有话要谈,而梁径这会吃点夜宵也不错。即使梁老爷子并没有直接授意。

老爷子饿了许久,这会闻到鱼香,撑着扶手稍稍坐直了些,看了眼依旧不作声笔直站着的梁径,淡淡道:“坐下吃吧。”

梁径点头, 在一旁坐下, 接过吴爷递来的鱼汤。

祖孙俩吃饭的动作频率都有些相似, 不急不躁,神情专注。只是不知道是专注在面前的吃食上, 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吴爷关上门出去后, 梁老爷子瞧了眼坐下首规矩喝汤的梁径, 放下碗勺,轻哼一声:“哑巴了?”

脾胃被温暖,老爷子疲惫的心神也振作不少。他盯着梁径, 目光炯然。

梁径抬起头,注视梁老爷子, 手上的碗勺也搁在一旁桌上。

“爷爷, 我喜欢时舒。”

他说了进门来的第一句话。

闻言, 梁老爷子眉毛都没抬一下, 眼神更不见波动,他望着梁径,语气好笑:“这句话你从小说到大。”

“怎么”

停顿几秒,梁老爷子不再看梁径,他低头摆弄汤勺,漠然道:“现在是有什么不同吗?”

书房实在空阔,一侧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撞开,仲夏雨水潮润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窗边的两幅画,悬着的画杆被风声荡起,一下一下敲打墙壁,发出“笃笃”的轻响。

梁老爷子偏头看去,神色虽然还有些冷淡,眼神却缓和许多。

过了会,他起身朝窗边走去。

“你奶奶见不得我说你......”

窗户被关紧,老爷子背对梁径,伸手抚了抚画的边缘,“她知道我对你有意见......嘿,是不是......”

叹息又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老爷子说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垂着头良久不作声。

梁径扭头,老人家的背影孤独又苍老,他叫了他一声:“爷爷。”

梁老爷子抬起头,顿了顿,道:“下午我那么骂你老子,你奶奶都没说一句,说明什么?说明你老子该骂!现在轮到你了,你奶奶舍不得了,说明什么?”

老爷子对着画说道:“说明你还小,不懂事......犯再大的错,都是我这个”

“爷爷。”

梁径蓦地起身打断,他意识到梁老爷子会以怎样的话术来处理这件事。

“爷爷,我没犯错。”梁径语气坚决。

梁老爷子缓慢转过身,面容落在暗处,面颊骨清瘦,暗影丛生,一双眼却盯紧梁径,眸光异常严厉。

他一字一顿问梁径:“你今年几岁?”

“十八。”

“你爷爷我今年几岁?”

“七十......”

祖孙俩一个笔直立在房屋正中,无限光明,无限磊落。

一个半身阴影,形容枯瘦。

隔着一扇窗,风雨交加,雷鸣电闪好像随时都能破窗进入,可老人家站着,不动分毫。

“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做没做错了。”

梁老爷子收回视线,不再看梁径。他一步步朝座位走去。

“我十八岁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对,做什么都有底气。”

“我二十八的时候,忽然发现这世上大多数人和事,都不过一句‘尽人事听天命’......”

“现在,我七十了,我比你多走了整整半个多世纪,你猜爷爷我现在什么感受?”

梁老爷子重新坐回椅子,他靠上椅背,目光微抬,看着眉头紧锁周身紧绷的梁径。

从始至终,他和梁径的对话,比起下午的刀光剑影,此时几乎称得上温和体贴。

“你才十八岁,你说你没做错。等你二十八的时候再来和我说这句话吧。”

梁老爷子笑了几声:“你放心,爷爷我再活十年没问题。”

“你要是二十八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没做错,还想和时舒那小子在一起,或者......时舒还想和你在一起,爷爷我不会拦你们。”

老人家一眼洞穿的神情,他看着梁径,摆手道:“早点休息吧。”

他随手打发梁径,似乎觉得为这点事熬夜费神完全不值得。

梁径太年轻。现在无论说什么,梁径都会反驳。而最具有说服力的,只有时间。

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中间整整有十年的光阴。

岁月漫长,人事变迁,稍有变故,就是物是人非。

梁老爷子活了七十岁,他见惯了时间带来的种种人事变故,梁径此时的一意孤行,在他看来,更像年轻时的一句豪言壮语,而谁都知道,年轻时说的话,大都做不得数。

或许过不了几年,甚至几个月,梁径就厌烦了时舒。或者时舒厌烦了梁径。谁又知道呢......

所以梁老爷子并不着急。

梁径不是梁坤。梁坤不惑之年,再有差错就是毁家灭族,他必须时刻严训。梁径还年轻,年轻注定要吃点苦、栽点跟头......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好事。

梁径站着没动。

片刻的静默里,他明白了梁老爷子的用意。

没有阻拦,也没有打压自己现在的所思所想,在老人家眼里,其实和八岁的时候并无差别。

所以梁老爷子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他作为长辈没有教育好的责任。

不成熟、不理智、天真可笑又......也许在梁老爷子眼里,还有些好玩。

一层层明白下来,梁径先是感到一阵难以克制的愤怒。

梁老爷子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想反驳,都想大声反驳。他甚至某一刻觉得自己的爷爷面目可憎梁老爷子越是云淡风轻地说出那些“结果”,说出那些所谓的经验和道理,他就越难平静下来。

有些事情好像已经是先验的事实,是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更重要的是,梁径忽然发现,自己和时舒的感情,在梁老爷子的语气和动作里,完全不值一提只是他有些分不清,不值一提的到底是他们的感情,还是时舒这个人。

梁老爷子用时间否定这份喜欢的长久,又用态度否定时舒对他而言重要性。

这让梁径站着听的时候,脑子里一度有根弦快要挣断。

于是,在梁老爷子摆手让他离开的时候,梁径几乎转身就要走,头也不回地离开。他气息粗重,握着拳,垂着头,眼神里是难以掩饰的憎恨和厌恶,他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但他最终还是站在原地,克制自己,一点点收拾情绪。

梁径闭了闭眼,花了比平常多出一倍的时间使自己冷静,再睁开眼的时候,窗外暴雨声小了许多。

冷了的鱼汤搁在案上,吴爷轻手轻脚推门进来,很快便收拾好出去。

时舒穿着睡衣站在门边张望。吴爷出来的时候,他小声问吴爷里面怎么了,吴爷只是笑着摇头,转身关上了门。

时舒赶紧上前扒门缝,超小声:“梁径......”

梁径很快察觉,扭头。

时舒注意到,笑起来。

梁径出神瞧着门缝里时舒笑意盈盈的眼睛,脑子不知怎么一下就空白了。

前一刻极端情绪的爆发让他浑身紧绷,这一刻他倒有点放松,是那种四肢舒展的放松。他松开一直握着的拳,也放下僵硬的肩背。

“你们吵架啦......”时舒拉长气音,一点一点对着门缝说。

梁径看着门缝里那一张一合的嘴唇,有点好笑,他摇了摇头。

“咳。”

梁老爷子抬眼瞥门缝,很不满小情侣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公然黏糊。

时舒听到吓得后仰,尽管手指还抠在门缝里。

“行了。出去吧。”梁老爷子没好气,赶苍蝇似的挥了两下手。

梁径转过身朝时舒走去。

半途,他突然止住脚步,回头问梁老爷子:“爷爷,你说的是真的吗?等我二十八岁。”

梁老爷子手上动作一顿,他抬起头,眯眼瞧站得有点远的孙子,没说话。

梁径扬了扬嘴角:“爷爷,说出口的话不能反悔。”

梁老爷子意识到什么,脸色倏地极差:“梁径!”

梁径面色如常,语气却从容许多,仿佛之前那个气愤到无法自已的是另一个人。

他对梁老爷子一字一顿道:“爷爷,你也不确定吧?”

时舒靠着门,侧着耳朵,努力听他们说话。

梁老爷子拿出眼镜盒里的眼镜戴上,一双眼犀利异常:“梁径,你真觉得你们能长久?一年?还是两年?”

“十年?你自己信吗?”

“原曦他们是因为和你们一起长大,也算了解,才没有一些先入为主的想法。”

“那些不了解的呢?你真觉得你们能获得所有人的理解?”

“梁径,不要太天真了。外面的眼色、偏见、就算你承受得了,你后面那个呢?”

时舒感觉到屋子里话语的风向对准了自己,他耳朵贴得更紧,都压红了。

梁老爷子瞧着那窄窄一条门缝,想着明天就让人换个新的无法无天了还!

梁径继续朝门口走,闻言只是道:“别人怎么样我管不着。爷爷,我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时舒也是这样的”

他说完,打开门。

时舒听到他最后一句,赶紧朝梁径点头确认:“嗯嗯。”

点完又朝屋子里面色阴沉的梁老爷子点头:“梁径说得对!”

梁老爷子:“......”

说完,时舒拉起梁径的手就往楼上跑。

好像那句冲着梁老爷子说的话冒火似的,稍慢一步就会被燎着尾巴。

一边“噔噔噔”上楼,一边努力压低声音很着急地问梁径:“你爷爷是不是要拆散我们啊......”

梁老爷子:“............”

后面梁径说了什么梁老爷子就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