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得那么熟吗?你怎么不叫醒我......”

时舒蹲在梁径身边, 视线落在梁径指尖。

他的指腹沾了黑色的油渍,屈起的指关节很用力地扣在自行车前刹的旋钮上。骨节修长利落,带起手背的青色脉络。

榕树荫下, 气温比起外面日头直晒稍稍降了些。

身旁不时有很细微的风拂过, 是小幅度温差带来的气流攒动。

梁径说:“没叫醒。”

时舒盯着梁径手指,十分信任地回他:“好吧。”他很乖地蹲在一旁, 眼睫慢慢眨了眨, 看得很认真。

话音刚落,梁径轻笑出声。

来了安溪的时舒,身上那股纯净的天真气好像得了天时地利,有了点无拘无束的意味。

他幼年最快乐的时光都在安溪,这里对他而言,比对梁径, 意义更特殊。

时舒扭头, 看着梁径笑意浅淡的侧脸, 一侧硬朗眉骨微抬,整个人就有些不怎么正经的感觉。

几秒后, 时舒眯眼, 十分不满:“你是不是骗我?”

梁径坐在草地上, 视线依旧低低垂着,闻言嘴角勾起,像是在回忆什么, 搭配清晰的下颌线,更加有种混不吝的气质。明明他站起来挺拔磊落, 一看就是个清白周正的好少年, 但就在时舒面前, 骨子里犄角旮旯的那些恶劣作弄, 通通有了表达的对象。

梁径还是不说话,随意伸指拨了两下车轮,车轱辘在两人面前慢悠悠转着。

时舒憋气,很想揍他。

就像以前一样。

只要梁径捉弄他就立刻冲上去怼着人撞,二话不说,撞得梁径嗷嗷叫才好。或者勾住梁径脖颈,朝自己的方向拽,拽得梁径笑着求饶。或者干脆扑到梁径身上“动手动脚”。梁径腹部是时舒小时候的“战略据点”。小的时候,两人势均力敌,时舒闹起来梁径根本摁不住。慢慢长大,上了初中,体力就愈渐分明了。只要时舒产生惦记他腹部的意向,梁径立马就能把人捉住。之后一阵,时舒改背后突袭。有几回撞得狠了,梁径趔趄站不稳,扭头瞪他,表情严肃得吓人。

但其实梁径面无表情的时候更怵人,漆黑眸色比往常更尖锐,整个人沉默得令人脊背发凉。可也许是积年累月的相处,不知不觉中,时舒于他而言的那份特别使得梁径再生气也不会对时舒来真的。久而久之,眉头紧皱的梁径在时舒眼里威慑力几乎为零。

于是,撞了一回还是气不过,隔了几步,时舒又想去撞他。梁径怎么可能让他得逞两次,在时舒第二次撞过来的时候很不客气地把人扛起来,然后当着一众同学的面一路扛到教室,摁了好久才把人老实摁在座位上,问他我哪里惹你了?闻京看热闹不嫌事大,撺掇梁径收拾时舒,说他从小就闹腾,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这小子收拾了!梁径转头看闻京,拧眉道,你别吵。闻京顿住,无语至极。但是,这个时候时舒只会更生气,梁径摁他不说,还不给他面子,一路扛进来,收获了全校的目光,这下大家都知道他打不过梁径了。

初中三年,是他们矛盾最多的三年。

冷战就有好几次,别扭更是隔三差五。言语之间毫不客气,有什么说什么,梁径把时舒说哭过,时舒也把梁径气得摔门就走。十五六岁的年纪,看上去懂事的年纪,但其实很多事都是雾里看花,情绪的发泄也是海底捞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很多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到底在干什么。心底里好像无时无刻有个气球,针扎哪里,哪里就漏气。

好在这种情况到了高中成熟许多。梁径对他更有耐心。而时舒安稳度过青春躁动期,迎来青春活泼期,讨人喜欢是其次的,关键他找回了幼年的撒娇和磨人,在和梁径的交锋中,再也没有落过下风。

......

眼下就是气不过,时舒也不会轻易对梁径动手动脚,因为他知道梁径有了新的压制他的办法。这个办法会让他脸红发晕、四肢发软,再也说不出话。

梁径开始收拾工具箱,车轮还在一点点地转悠怎么瞧都有点嚣张的意思,似乎在嘲笑时舒的怂。

时舒瞪得眼睛都酸了,他腾地站起来,看也不看梁径,转身就往榕树后走。

梁径很快抬头:“时舒。”

时舒不想理他,绕着树干往后面转。

榕树宽阔,他很快消失在梁径视野里。

“没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梁径收拾好工具箱,从车里拿了瓶水往手上浇,一边说,一边看着静悄悄的榕树。

“你不知道你有多黏人?”

“我推你,你睁开眼看我,委屈死了,说我不让你睡,说我催你写作业,你忘了?转头又睡过去。我叫你,你往我怀里钻,揪我衣服,还撒娇,春天里的猫都没你娇”

“梁径!”

时舒崩溃了,他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很抓狂的样子:“你干嘛啊!”

梁径笑,朝他走去。

时舒坐在地表突起的遒劲树根上,土壤包裹着树根,耸起一个小土包,上面开满了细细碎碎不知名的小黄花。

梁径从另一边绕过来,在时舒身边坐下,过了会,凑近去看时舒表情,语气放低:“怎么了?”

时舒叹气,瞥他:“我感觉你有点夸张。”

梁径摊开掌心:“哪方面?”

繁茂枝叶间细碎的光点层层叠叠落下来,落在梁径手心和时舒的发梢。

他们坐在浓荫下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全然忘了背后茶山里还有一个发小正等着。时舒更是忘了先前兴致勃勃骑车来是为了看闻京的车,结果只溜了两眼,梁径来了,他人就往梁径跟前去了。

“你刚才说的什么啊......”

梁径握了握手,光点落在他指间:“实事求是。”

时舒转头,也许是热的,也许是被梁径的话臊的,白皙脸颊粉润异常,眼角潮乎乎,额头有些汗,脖子后面也汗津津的。他没再说话,过了会,低头弯腰拨弄脚边的小黄花。

耀眼日头下,山和树都绿得发烫。

耳旁持续不断的虫鸣鸟啾,太热了,倒不显得吵,盛夏的温度好像把一切都融在了一起。

梁径注视时舒,视线移到他戳弄小花的指尖。

指甲盖都是粉的。

梁径伸手握住时舒手腕,轻声:“时舒。”

时舒看着梁径的手:“以后别那么说,万一有人怎么办......”

梁径不作声。

时舒往后靠上树干,片刻闭上眼,触感一下敏锐,他能感觉到落在脸上的光点的热度。

“虽然闻京也说我黏你,但那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都习惯了我们俩的相处模式,自然而然就往这方面想了......”

“可是我们身边不是只有他们啊......”

“还有你爸爸你妈妈......好多好多人呢......”

他慢慢说着,其实也不怎么清楚到底要表达什么,但心底里是有心事的。

而这个心事梁径也知道。

回到安溪,像是回到童年。

记忆里一成不变的景与物,带来亲切,也带来隔膜。

因为他们都长大了。

更重要的是他和梁径之间的感情变化。

小时候躺一张床上是思无邪。

即使搂一起,抱一起,隔天丁雪也只会笑着说时舒可爱,让梁径小心不要压着时舒。

身旁有轻微的动静,过了会,脸颊被人摸了摸。

时舒弯了弯嘴角,刚想说什么,不知怎么,脑海忽然冒出那天在电影院等舒茗预告片时偶然听到的八卦。

周遭炎热鼓噪,思绪却一下回到那个阴雨蒙蒙的下午。

虽然是和他们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但时舒还是从别人说的话里短暂地窥见了他们身处世界之外一个更真实的世界。

和梁径在一起的这一个多月,时舒不是没有去了解过“真实的世界”。

有几个瞬间,他看着手机上关都关不掉的、跳出来的难以形容的画面,几乎生出一种生理性厌恶。

还有一些隐秘在互联网各个角落的私密论坛,如同一个个日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内容直接、要求直接、直抵欲望最本质的部分。

后来时舒再也没去查过。

梁径是不同的,时舒想,他们从来只有彼此,现在是,以后也是。

忽地,一声沉郁悠扬的钟声响起。

时舒睁开眼,一下就望进梁径深邃漆黑的瞳仁。

在他思绪起伏的几分钟里,梁径一直在看着他,一直注视着他。

两人对视着,梁径没有问时舒在想什么。

他们看着彼此,好像已经心意相通。

茶山上,等不到梁径领着时舒上来,闻京和他小姑告别,拿了两大罐新茶下山找人。

刚到山脚,显云寺的钟声就响起。

闻京看到榕树下的自行车,想也没想就跑过来。

也许是庄严肃穆的敲钟声过于浑厚悠长,如同涨起的潮水,淹没了灼灼烈日下的草木生机与少年心事。

也可能是心事过于沉重,两个人面对面,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里。

闻京靠近榕树的时候两个人都没察觉,倒是闻京瞄见榕树后并肩挨着的两人吓了一跳,抱紧茶罐蹑手蹑脚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现在是有经验了,往后退的动作熟练得像是练过。

蓦地,钟声歇下的下秒,传来时舒的声音。

“你想过以后吗?”

闻京愣住,随即,他抱着茶罐左看右看,再次尽职尽责,当起了护卫。

梁径回得很快:“想过。很多次。”

顿了顿,梁径问时舒:“你呢。”

时舒笑,重复梁径的话:“想过。很多次。”

梁径也笑。

接下来几秒,无声无息。闻京怀疑他们在亲嘴,但是他没有证据。

浮想联翩之际,闻京听到梁径低低的叹息,轻得如同草木舒展。

“以后我们一起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