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抵达安溪的时候, 车前视野逐渐开阔。

两旁山形挺拔,林荫繁茂。

江州今年入夏时分雨水太多,导致仲夏酷暑的潮气比往年更盛。

草木白日里吸收了充足的光照, 晚上被泥土里残留的雨水滋养, 小半月光景,山野一派疯长态势。

拐弯时, 车子靠近山体, 时刻被炙烤的绿意如同逼仄的热浪,滚滚袭来,闷得人喘不上气。加上山势并不十分高耸,他们坐在车里,更像是在海里,眼前连绵的山涛好像随时会倾倒压来。

出了隧道再行驶二十多分钟, 四屏山的山峰才从过分耀眼的日晕里显露出, 尖尖的峰顶, 葱郁青翠。

只是烈日当空,光照刺眼, 根本直视不了几秒。

室外气温直飙三十八.九度, 车内冷气打在二十度上下, 日光晒在车窗上,暖融融的。

陈师傅前排开着车。

他是梁宅的老伙计了,一大早就到了南棠, 那会瞧见时舒跟梁径后面背着书包困恹恹地下楼,顿时乐了。

他站在车前看时舒拉开车门就往后排躺, 笑着打趣:“小舒不去澳洲啦?”

时舒熬夜赶卷子, 没睡醒的脑袋轻轻点了点, 反正梁家所有人都认识他, 自然也知道时其峰和时舒多年的父子恩怨......

他小声叫了声陈叔叔,就横着躺去了后排。

梁径把行李搁后备箱,回头一看皱眉道:“路上就不要睡了。不安全。腿抬起来,让我进去”

半晌见人躺尸似的一动不动,梁径点名:“时舒。”

陈师傅一边笑一边去前面开车。

时舒趴着无语,慢吞吞地说话:“前面不是还有座位吗?”

他嘟嘟囔囔:“......那么大一个,够你坐了。”

梁径:“......”

大清早的,梁径不想和他吵,况且昨天已经吵过一次。

他耐下性子:“我就坐后面。你这样掉下来怎么办?”

时舒没动,枕在书包上瓮声瓮气:“我能掉哪里啊?这里有五公分吗?伸手就触地了......梁径,我求求你了,你就坐前面吧......让我睡一觉成不?”

车子已经缓慢发动。

梁径深吸口气:“时舒。”

时舒彻底无语了,埋进书包:“我躺一会怎么了啊!我昨天几点睡的你心里没数啊!”

陈师傅乐呵呵,调着空调:“不急不急,商量好了再走。”

俩小伙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这种情况在他们长辈眼里,属于越瞧越有意思。

反正最后总是梁径妥协。

他们梁家的小少爷,打小就拿这个姓时名舒的没办法。

梁径无语:“熬夜怪谁?我让你每天做两份卷子,你非要拖”

时舒怒了,猛地扭过头:“你要和我吵架吗?”刚打完哈欠的眼角湿漉漉,兔子一样的眼睛,气赳赳的。

梁径不说话,面色微沉。

见他还是没有去前排坐的意思,时舒头都大了:“你有病吧?一个座位都和我吵?去前面坐怎么了嘛!视野还好!你就让我睡一觉嘛!再烦我真的要发火了!”

陈师傅没忍住,掏烟的手笑得抖。

这点鸡毛蒜皮都能吵起来,他属实没想到。

不过也可以理解。

时舒在安溪过暑假的那几年,拔个牙都能惊心动魄嚎一晚上,隔天还能气势汹汹地和丁雪告状。梁径被气红眼更是家常便饭。

昨天因为赶暑假作业的事,两个人就已经小吵了一架。

时舒气得下楼刷卷子,说不写完一周的份额就不睡。梁径服了。这个人从小就这样。做事随心所欲。没有规划,更没有节制,想要什么即刻就要要到手。明明自己给他安排好了,每天两份的刷题量,这样的节奏,暑假还能空出几天好好玩。但时舒偏不,仗着自己脑瓜灵、聪明,不是找闻京去迎尚打游戏,就是拉着原曦和方安虞吃吃喝喝。所幸方安虞有他妈管着,吃喝的时间被严格控制,打游戏也在严密监视中。而原曦有极自律的暑期学习规划。

于是,闻京那两箱游戏后来被偷偷运进时舒家,两个人在楼下玩得天昏地暗,光“荒野幻想”都通关两回了。

舒茗休假在家,有时候也陪两小伙一起玩,顺便问一句怎么不带梁径、原曦、方安虞,你们五个人正好凑个小分队,拉你妈我就三人,打起来不过瘾。时舒就说,梁径在写作业、原曦在写作业、方安虞在写作业。舒茗就问他,你怎么不写?说着转头问闻京,你呢?不训练了?你爸出差了是吧?闻京挠头,很不好意思地说是的。时舒就说,卷子不难,时间还多,先玩再说。舒茗好笑,由得去了。

很大程度,家长的教育方式取决于家长的性格。

晚饭餐桌上,梁径很不客气地说,时舒你还记得元素周期表吗?你不记得了,你就记得荒野幻想里哪块地图宝石多。时舒握着筷子愣住。舒茗听得笑死,直觉俩小的要吵架,她吃完就进房间和经纪人打电话了。时舒握着筷子沉思,好像真的在想荒野幻想里哪块地图宝石多,但是他被问愣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于是,他捧着饭碗很诚恳地求教梁径,问,哪块地图宝石多?梁径气得差点噎死,他瞪着时舒,简直不敢相信,你知道你马上高三了吗?你还想考M大吗?时舒低头扒饭,小声,那些题我都会啊......梁径真的很想敲他脑袋,他缓了缓,放平语气,苦口婆心:再灵光的脑子不用都会锈的,现在开始就要锻炼思维的敏捷度。时舒继续小声较劲:陆菲宁都说那些卷子老套......答案都在网上挂着呢。

那会梁径是真的一点都不想理他了。他起身很绝情地收拾碗筷,拿走了时舒喝汤的勺子。时舒不敢说话,憋闷憋闷的,只能捧着碗慢慢喝。

过了会闻京打来电话,问去不去打球。

时舒赌气,说不打了,他要做卷子,脑子都锈了,再不磨脑子,梁径就不和他玩了。说着还阴阳怪气闻京,我劝你也回去磨磨脑子,不然梁径也不和你玩了!

梁径看了他一眼。

时舒和他对视,一双眼极亮,好像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天理公道。

梁径没说话,头疼。

闻京真是服了,小两口吵架,殃及他这个学渣池鱼。还专往他伤口撒盐。

最后就是谁都没出去打球。

时舒进书房赶卷子,梁径在客厅看英语的网课。

闻京邀了何烁和游赫打球,顺便不带名不带姓地吐槽当下情侣吵架的社会影响程度。

犟起来的时舒一口气赶了三份数学卷子,三张英语周报。

晚上十一点多,梁径洗好澡下来问他什么时候去睡觉。

时舒越犟越勇,埋头吭哧吭哧画着北半球磁感线的分布,张嘴放大话,猖狂至极地说要磨光脑袋,让梁径一个人去睡大觉吧!

梁径:“......”

他站在书房门口,好半晌不知道说什么。

真的是好气又好笑。

幼稚不说,还时不时发可爱疯。

但是不得不说,时舒真的很聪明。

书桌上做好的卷子梁径略翻了翻,除了大题依旧狂跳步骤,选择题几乎和自己做的一样。

最后,梁径把人卡在臂弯里,一边亲一边抱上楼。

那会时舒手里还捏着物理卷子。

本来以为这就完了,哪想到了床上,时舒得知梁径的物理卷子还没开始做,跟喇叭花似的立马开花得意,手头这张不做完不罢休。

梁径真的很想把人拎起来抖抖,看看时舒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他气得抱起自己的枕头就去客房睡,眼不见为净。

熬到半夜一点多,时舒拿着卷子跑去客房找梁径,架势和手持奖状一样,只是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被梁径压上床摁着脑袋亲。

大暑节气刚过,早上气温却不是很高,但待久了还是会闷。

小区绿化做得不错,树荫环绕,鸟雀啾鸣乍看是一幅很活泼的晨景。

陈师傅掏出烟盒,在方向盘上笃笃磕了两下,面带微笑瞧着后视镜。

空调冷气一点点吹出来,七月底的热夏,车里蔓延开一股恰到好处的温凉。

时舒趴在后座打盹,简直舒服死了。

现下,一个笔直站着,一个懒洋洋躺着。

陈师傅打量着一时半会不会完,便寻思干脆出去抽根烟,路上可没时间抽。

梁径看了眼下车走开的陈师傅,转回视线盯着时舒屁股,压低声音:“再闹今晚就别睡了。”

时舒没听明白,懵懵地扭过头瞧梁径:“啊?”

梁径没再说话,敛下眼睫注视时舒后腰,神色如常。

过了会,鼻腔里很轻地笑了下,唇角微弯:“记吃不记打。”他没瞧时舒,游刃有余的样子,视线却十分露骨,好像已经做了什么。

这句话,此前某个时刻也从梁径嘴里说出来过。

那个时候,夜色将尽,房间里残留着三百万英镑的玫瑰香气。时舒半梦半醒,睁开眼看到面前一张俊朗英挺的面容,嘴唇就凑了上去,全然忘了前一晚怎么揪着枕头又哭又叫。梁径怎么可能放过,他把人翻了个身,就着前夜的湿润一点点插.进去。时舒又酸又疼,呜咽着叫梁径。梁径亲吻他后脖颈,温柔叹息:“怎么就记吃不记打呢?嗯?时舒......”

眼下,瞌睡虫吓走大半,时舒一个咕噜跪坐起来,往后靠紧车门,十分警惕:“你干嘛!”

梁径不作声,微微一笑,看着面前空出好大一片,举止从容坐了进去,顺势关上了车门。

他仰头靠着椅背,片刻,语气平静道:“现在想想,长大了真好。”

时舒:“......”

时舒扭头看窗外。

陈师傅见他们都坐好了,赶紧抽了几口,朝这里走来。

时舒语速飞快警告:“你爸妈都在老家呢不许弄我!”

梁径闭目养神:“弄你什么?我都没带套。”他语气闲散,透着股疲乏劲,周身气质却一如既往矜贵从容。

时舒有点绕,梁径刻意模糊重点,他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啊?那怎么办?”

梁径忍不住笑出声,睁开眼瞥他:“时舒,没睡够就不要想问题。傻乎乎的。”

时舒:“......”

十点多气温开始飙升。

隔着车窗朝外看,好像能看到蒸腾的空气纹路。

车子在此行最后一处收费站前缓慢降速。

前面一连好几辆大巴车。

还是小学生专用接送车辆。车顶和车尾都标识了异常醒目的黄色灯带。

“显云寺......”陈师傅眯眼瞧大巴车前举着小旗子的带队老师:“去乐成道场学下棋的。”他说完朝后视镜看,就见时舒两手搂着书包,上半身歪歪扭扭枕梁径膝上,坐没坐相,睡没睡相,哈欠打得泪眼朦胧。

陈师傅摇头笑。

其实上路那会还是很规矩的。

时舒碍于梁径的话,两人之间保持着十分清白的距离。

可耐不住瞌睡虫上脑。

时舒坐不住,歪着脑袋要睡。

梁径推了几下,让他坐好,到了老宅去床上睡,要睡多久就睡多久。

时舒点头,嘴里说着保证的话,眼睛却闭着,一看就是个很没信用的人。

过了会,没有信用的人开始得寸进尺。

时舒蹭着梁径肩:“五分钟......我真的好困......就五分钟。求求你了梁径......”

照进车窗的阳光温煦和暖,车内温度适宜,车速平稳,天时地利,太适合睡觉了。

五分钟个鬼。梁径托着时舒脑袋,极其无语。

下秒,梁径没托住的空隙里,时舒脑袋就磕在了梁径膝上。

陈师傅瞧见,呵呵笑了声。

梁径低头瞪着心安理得躺平的时舒,很想揪一揪露在外面的那只粉白软糯的耳朵。

瞧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额发垂下几丝,细细地搭在弯翘眼睫上,薄薄一层眼皮,白皙干净,眼角还有困顿懒散的水光。

窗外,带着安全帽的小学生们在老师们的指导下排队上车。

叽叽喳喳的。

每年暑假,四屏山上的显云寺都会有围棋夏令营,乐成道场还会举办紧张刺激的定段赛。

方安虞七岁之前,每年都会来这里训练冲段。

作为方安虞的好朋友,时舒更不会缺席。他忙前忙后,十分操心。好像方安虞一旦定段失败就是他的责任。但事实证明,方安虞定段失败的那个暑假,是他俩最快乐的暑假。

梁径垂眸略想了想,脑海里忽然冒出穿着道场道服的小时舒的模样。

半晌,他偏头朝窗外看去,无声笑了下,伸手轻轻捏了捏怀里那只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