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谁啊你！”楚修榆怒道。
男人完全无视了楚修榆，径自一摇三晃地晃到了楚夭寻面前。
他一身打扮也是吊儿郎当，宽大的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半长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有淡青胡茬，整个人弥漫着一种落拓又危险的气质，像极了那种黑白照片里的英伦摇滚歌手。
“楚夭寻……是你？”
楚夭寻没回答，想了想，才很认真地说：“麻烦您告诉叶先生，我真的不再需要导盲员了。”
导盲员？男人一愣，随即半扯嘴角笑了起来。
啧，百里明真不是个人，这样纯洁无暇的小朋友也狠得下心去骗，以后有他好看的。
“去喊保安，把这个人带出去！”楚修榆气得不行，恶狠狠地命令助理。
看这男人一副无业游民的样子，显然不是什么特殊的贵宾，更不可能是业界厉害的大佬。
况且自己才是今天这个展会最大的亮点，小瞎子的作品闻都不用闻就知道，一定烂到家了！
就在这时，一个评香师恰巧经过这儿，只不经意地朝他们那边望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眼睛也慢慢睁大了。
楚修榆得意地轻咳一声。这个评香师他认得脸，是业界颇有资历的前辈级人物，他也一定是冲自己来的！
“您好，我……”
结果，话的后半截还堵在嗓子眼儿，人家已然越过他走了过去。
“冒、冒昧问一下……”那评香师虔诚地望向男人，两条腿微微发抖，深吸一口气，“您是不是传说中的葛天老师？”
此言一出，别说楚修榆他们，就连楚夭寻都震住了。
但凡稍微了解一点香水圈的人，都不会不知道这个名字。
香氛的诗人，调香师中的贝多芬，永远的香味艺术家……数不胜数的美誉簇拥着他，一如宝石环绕王座。这些美誉，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太过傲慢，但于他却是恰如其分。
要成为调香师，嗅觉是关键，同时也要兼顾科学的严谨与艺术的浪漫，而葛天就是完美统一的存在。
他拥有名校毕业的深厚理科背景，对不同香料产生的化学反应，能做出准确预判。但调香时，他又从不被任何配方和理论局限，反而能准确地抓住香味与情感之间的联结。
就连先天并不具优势的嗅觉，也被他硬生生地锻炼成了“超级鼻子”——
可以辨别出是来自柠檬、葡萄柚还是柑橘的柠檬烯，或者是来自以色列、西班牙还是意大利南部的柑橘。
可以说，葛天一直是无法逾越的金字塔尖。他调制出的每一款香水，无论是符合大众喜好的商业香，还是追求个性的沙龙香，都是难以复制的经典。
直到宋蔷的出现，才稍微打破了葛天制霸香圈的局面。
只可惜宋蔷只如流星闪现，成名没多久后就从当时任职的香精公司辞职，从此香水界再无她的名字。
“我们之间有见过么？”葛天向后拢了头发，露出一张深刻到有些锐利的脸。
“见……见过！”那个评香师脸都涨红了，“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您指点我的每句话我都牢记在心……”
“哦，这样啊。”葛天懒懒应了声，视线一晃而过，凝在楚夭寻身上。
他先帮人整理好了被弄乱的东西，又弯下腰来，问：“你愿不愿让我闻一下你的香水？”
和蔼亲切的语气，像在和小朋友商量能不能匀一颗糖给自己吃。
那个评香师呆呆看着，这还是那个性格古怪、尖酸毒舌的葛天老师吗？
“葛天老师！”楚修榆捧着笑脸凑了上去，“刚才多有冒犯，真是对不起了。您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也不知道您竟然会来这里。”
葛天头也不抬，“滚。”
呼。评香师抚着胸口松了口气，看见葛天老师还是这样，他就放心了。
“您……您也太过分了吧？我把您当成前辈尊敬，您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楚修榆脸都气红了，像被人轮番抡了几个巴掌。他从未被人这样轻视鄙弃，对方用比对垃圾还不如的态度对自己，却对小瞎子客客气气，简直是天大的羞辱。
葛天的出现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媒体和大V都闻风而至。
要知道他向来低调，从不喜抛头露面，别说这种以新人为主的展会，就连顶级的高奢品香鉴赏会都不一定请得动他。
很快，楚夭寻原本门可罗雀的展位，彻底被围得水泄不通。现在，哪怕楚修榆站在他旁边，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只会聚焦在他身上。
谁让他是被葛天注意的人，葛天向来眼高于顶，能让葛天主动开口要求闻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稀罕事。
“您请。”
楚夭寻把香水小样和试香纸递了过去，所有人的视线也追随着那双纤纤白手而动。
香雾喷出，一部分被试香纸吸收，剩下的细细密密地扩散在空气里，流淌过每一个人的鼻端。
淡雅的花香调，柔软细腻，轻盈鲜亮，透出春末夏初的清澈干净。
“这不就是常见的柑橘花香调吗？”楚修榆睁大眼睛做出讶异的样子，“我还满心期待，心想会是多特别的香韵呢。”
“是啊，好闻是好闻，但真说不上有什么太大的亮点。”
“香水是柑橘花中的橙花香，气味倒是够纯粹直接，也没什么皂感。但只能说中规中矩，到底是新人，没什么创新的胆量。”
“新人第一次能有这种水平已经很不错了，又不是人人都是天才。”
周围不少人跟着附和起来。好虽好，但并不足以令葛天刮目相看，着实和心理预期不符。
葛天倒是还一直没吭声，食指和中指拈着试香纸，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样的葛天严肃到有些恐怖，天知道在酝酿什么刻薄话。他对香水的要求严苛到近乎变态，被他毒舌点评过调香师不计其数，甚至有心态崩坏就此退圈的。
葛天扯起嘴角，讥嘲地笑了笑。
他笑了！众人倒吸一口气，完了完了，小瞎子这下惨了！
“楚夭寻。”葛天缓缓开了口，“我想收你为徒，你愿意吗？”
？围观群众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自己怕不是幻听了吧？那个都不屑和任何人产生交集的葛天老师，竟然要收徒？！
楚修榆更是狂掐人中，嫉妒得快晕过去。对调香师们来说，能受葛天几句点评指导已是受益匪浅，别说跟着他学调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小瞎子何德何有这么好的命？
葛天目光炯炯地看着楚夭寻，显然是在等他的回答。但楚夭寻沉默了，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才轻声问：“葛天老师，你认识叶望叶先生吗？”
葛天略一挑眉，果然被百里明预料中了，楚夭寻会怀疑自己的出现是有意安排的。
但事实却是，百里明虽亲自拜访了自己，并以一座珍贵香料种植园为酬谢，但并没有强硬要求自己必须怎样，反而很诚恳地表示，希望自己能亲自去一趟展会，闻一闻楚夭寻调制的香水。
“丑话说在前，如果那孩子资质平庸，毫无才能，那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收他做弟子。”
听自己这么不客气地表态，百里明也没生气，还颇为骄傲道：
“夭夭很有天赋。况且就算你肯，照夭夭的性格也不一定会立刻答应，非得知道你为什么愿意做他的老师才行。”
传闻中凛若冰霜的恶魔，竟也会露出柔和的微笑，语气里满满都是溺爱宠眷，自己光听着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当然不认识什么叶先生。”葛天道，“我之所以希望你能跟我学调香，只是因为你是一块值得雕琢的璞玉。从你的作品中我能感受到的潜力，而且你还拥有我没有的天赋。”
“天赋？”楚修榆阴阳怪气地笑了，“您倒是和我们说说，这瓶橙花香水到底特别在哪儿？”
“等等！”没等葛天开口，先前那个经验丰富的评香师浮现出恍然之色，继而惊诧道，“这瓶香水……好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橙花香调啊？”
“怎么不是？”楚修榆质问，“前调一出来就是柑橘香谐香，橙花的香味特征也很明显。”
那评香师摇了摇头，“是，但也不是。一般来说，调香师调制橙花香水时，都会采用溶剂萃取法形成的花香精油为主要原料，而这瓶香水用的则是蒸馏法提取出的橙花油。”
“二者的原料虽都为苦橙树的花瓣，但因萃取方法不同，造就出的气味也不同。”
“橙花油保留了枝叶的气味，带有清苦的绿叶香气，极具侵略性，可我们嗅到的成品却如春雨扑面般柔和。诸位不妨沉下心来，仔细嗅闻正在挥发的中段香韵。”
众人将信将疑，低头去闻手上的试香纸。果然，随着中香的彻底释放，原本稍显单薄的橙花香味，逐渐透出了活泼丰富的底蕴。就像阳光下的清风，温热中弥漫清凉，让心情都明媚起来。
“把偏向小清新的橙花调制得香浓，却又没用白麝香、香草或者橡木苔这类丰盈厚重的香料……”一个调香师喃喃自语，“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葛天轻轻拍了拍楚夭寻的肩膀，“来，你告诉他们。”
人家都还没要他当自己老师，他倒先摆出了要好学生给差生讲题的架势。
“没什么特别的呀。”楚夭寻老老实实道，“我不过多用了几种柑橘花。柠檬花清香细致，柳橙花甜香浓郁，柚子花层次丰富，都是很好的香味来源。”
“开什么玩笑！”楚修榆绷不住了，“中调是香水的核心所在，必须留下深刻的记忆点，谁会像你那样用气味差不多的同类香料去调和！”
“为什么不行？”楚夭寻困惑，难道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吗？
“你行，不代表别人行。”葛天轻描淡写道，“在调制橙花香水的过程中，用同属柑橘花的数种香料去辅佐橙花的香味，对很多调香师而言根本做不到。”
“这些香料气味相近，想以精确的配比调和出截然不同的芳香本就极难，更何况还要区别于前调的橙花花香，使整体香气流畅连续，非得有强大的嗅觉和直觉才行。”
“原来如此。”楚夭寻点了点小脑袋，“怪不得我试了几次才成功。”
“所以学习很必有。”葛天道，“你要记住，你和他们不一样。”
这话乍一听是对楚夭寻说的，可那些抱着看笑话心态的调香师却都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被狠狠抽了一巴掌。
他们不能反驳，只能默认，谁叫葛天说的一点儿没错。眼前这个毫无名气的、笼罩在哥哥光芒下的新人，带来了超乎想象的作品，拥有远胜自己的才华。
展会结束后，楚夭寻不出意外地凭借葛天唯一弟子的身份，成为了讨论度最高的新人调香师，之前围绕他的负面议论烟消云散，还有好几家公司想要高价购买他的配方，其中甚至包括楚家的美世。
这对楚修榆来说，绝对是狠狠一记来自自家人的背刺。
他素来傲慢自许，在圈子里也得罪过不少人。这件事立刻被拿来大做文章，让他终于也饱尝了一顿被嘲讽践踏的滋味。据说楚修榆一度精神崩溃，闹着要自.杀。
*
“星星先生，你在吗？”
晚上，楚夭寻握在被子里，捧着手机跟星星先生讲话。
他现在用手机的时间长了，摸索出越来越多的新功能，比如星星先生。
在通常情况下，星星先生只是普通的语音助手，帮他朗读文字信息、辅助他使用各种APP。
但有的时候，星星先生会变得更加智能，不仅能跟自己聊天，甚至连那四平八稳的电子音中，都好像多出一点人的情绪。
“我在。”星星先生回答。
“你现在是那个比较聪明的星星先生吗？”
“嗯。”
“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去上学了。我基础薄弱，必须先去一所专门培养调香师的学校进修，然后才能正式跟老师学调香。我很担心自己会跟不上进度，不想拖其他同学后腿。”
星星先生沉默了一下，好像在读取最新的语言模块。
“你要相信自己，葛天的眼光不会有问题，你比任何人都有潜力。”
楚夭寻一愣，“你怎么也知道老师的名字呀？我有跟你提过吗？”
星星先生卡顿，“有。”
“哦，那应该是我说过又忘了。”楚夭寻浅浅叹了口气，“平时都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只能跟你说话，你会嫌我话多吗？”
星星先生的电子音有点低沉，“不会。”
“老师说，有很多公司想买我的橙花香水配方，还给出了特别高的报价，但我是绝对不会把配方卖给别人的。”
“为什么？”
“这是我调制成功的第一瓶香水，我想把它送给一个人，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谁？”星星先生的电子音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滞涩。
“我以前的导盲员先生。”
楚夭寻的声音轻细得宛如梦呓，“他和我哥哥一样，答应过会一直陪着我，又都不声不响地离开。但是，就算是没法儿实现的承诺，在亲耳听到的时候，我还是会特别开心，所以我想谢谢他。”
少年揉了揉眼睛，长睫毛上挑着的晶莹珠粒滚落，沁湿薄红眼尾，像沾了深夜露汽的海棠花。
“不过……我应该再也遇不到他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看在百叔叔现在正被铁链锁着关小黑屋的份上，暂时原谅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