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很好,只是无人相陪。

月牙坐在屋外的缘侧看着月亮,藤屋的阿婆特地为他端上了一杯热茶和一叠点心。

月牙轻声朝阿婆道了谢,心里开始想起了水月的事。

就连水月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无惨从第二次和他遇到开始就已经告诉他了。

水中的月亮轻轻一触就会破碎,镜花水月就是如此,亏他还真情实意的相信过。

月牙勾起嘴角扯出一个微笑,那笑容里不见喜悦,只有满满的嘲讽之意。

骗子。

不过无惨真的做到了,月牙开始对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升起了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伸出手摸了摸胸口处那一块坚硬,月牙犹豫片刻还是掏了出来。

这些天他日常和鬼灯进行工作报告,却始终没有对鬼舞辻无惨这个鬼之始祖进行彻底的研究,现在想来也该是时候了。

轻轻敲了敲光滑的镜面,镜面如水波般一圈圈散开,直到出现了鬼灯那威严的脸。

“鬼灯大人。”

镜子里的鬼灯点了点头,看着月牙今日的神色与以往并不相同已经察觉了不对,于是鬼灯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今天还刚刚解决了两个鬼,还把无惨的马甲扒了个干净,而且听着几个月地狱的事务也变得清闲了很多,一切都是往好的方向发展,该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才对。

但是月牙就偏偏遇到了鬼舞辻无惨这个神经病。

月牙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将杯中的热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茶水流进肚子里让月牙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但是很快茶水回甘才让月牙蹙起的眉角略微抚平。

果然,还是不喜欢喝茶。

月牙走进自己的屋子,提笔在案几上放着的宣纸上写上了一句简短的话。

他乘着夜色离开了藤屋,决定去往地狱。

有些事情,还是当面询问清楚比较好。

*

黄泉比良坂和月牙离开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还是一片死气沉沉没有生机的样子,方圆十里因为黄泉散发出来的瘴气连根杂草都长不出来。

尤其是入口处散发出来的臭味,总是让月牙难以接受。

他屏住呼吸,就这样进了黄泉的入口。

在地狱生活了这么些年认识他的人不少,地狱里生长的植物看见月牙回来还开心的和月牙打起了招呼——对,地狱大部分植物都是有生命和意识的。

月牙没太多时间一一回应,只是点了点头就迅速的离开了,他还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找彼岸花还是找鬼灯。

外派去人间出任务的月牙大人回来了!

这件事很快就在地狱的植物里传了个遍,包括躲在自己花海里偷懒的彼岸花。

毕竟彼岸花也是植物的一种。

彼岸花还很惊喜,以为是月牙把事情解决了才会回来,心里还想着自己为什么没得到一点消息立刻兴冲冲地在花海里现了原形。

月牙没多久就到了三途川,彼岸花已经开始等着月牙出现了,刚一看到月牙的身影彼岸花就开心地扑了上去,摸了摸月牙的头发开始心疼的问。

“月牙,是不是在人间工作的太辛苦了?”

在彼岸花眼里,自家崽子独自出门这么久一定饱受风霜,就连因为砍鬼衣着凌乱都是月牙在人间受苦的证明。

“都瘦了!”

彼岸花捧着月牙的脸颊有些心疼。

这是将他救活的彼岸花,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彼岸花,月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在地狱,但是彼岸花是不同的。

“我很好。”月牙轻声说,他抿着嘴想要说什么但是又犹豫下来。

月牙的不对劲瞒不过彼岸花的眼睛,再怎么说也相处了数百年,就算不对月牙了若指掌但是也算知根知底。彼岸花放下了捧着月牙脸颊的手轻轻蹙起了眉头。

“是有什么事吗?月牙?”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月牙看着彼岸花带上了担忧的神色还是下了决心。

“彼岸花。”他抬起头看着彼岸花,“告诉我吧。”

“我是为什么来到地狱,又是为什么变成半妖的。”

彼岸花脸色一僵,原本虚浮在半空的身体落到了地上,她没想到月牙会突然询问这件事,她以为月牙并不会在意这件事。

但是她错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对自己的过去是有着无与伦比的好奇心的。

彼岸花往后退了一步,她不敢看月牙的眼睛,月牙眼睛里对于自己过去的渴望让她再次想起了月牙刚转变为半妖的时候。

“没有什么理由,你只是误闯了黄泉,然后临死的时候向我求救了而已。”彼岸花像是在强调一般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这样而已。”

可事实果真如彼岸花所说的那样简单吗?

月牙不信,他直觉彼岸花在骗他,可是彼岸花为什么要骗他?

——因为他会生气吗?

“彼岸花。”月牙拉住了彼岸花冰冷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用十分坚决及肯定的语气说。

“告诉我真相。”

彼岸花固执的不想说,她害怕月牙知道真相会离开,毕竟当年她也不是用什么正当的手段把月牙留在了地狱。现在想想,那样的手段果然还是很卑劣的。

但是知道月牙回到地狱的鬼灯却并不让她这样做,鬼灯一步步走进声音里带着不容忽视的严肃。

“是时候说出来了,彼岸花。”

*

月牙被彼岸花指挥的枝条重新拖入地狱的时候并不觉得惊讶,不如说心里还隐隐有几分理所当然的感觉。哪有不付出代价就得到的免费午餐,这样的情况也在月牙意料之中。

只是很不幸的失算了而已,从他那天为了无惨拒绝了产屋敷将吾提拔的事后,一切都不受控制了。

地狱的瘴气转瞬就吞噬了他的身体,月牙做好了丧命的准备,意识昏迷但是再次醒来面前却是彼岸花的脸。美艳而端丽,足以引得世上的男人都为她痴狂。

越是强大的妖怪越是接近人类外表越是美丽,他们被人类吸引人类,但是又同样被人类吸引。

“我死了吗?”月牙看着彼岸花,眼里没有恨意也没有被欺骗的愤怒,说起这话时语气平淡还带上了几分欢喜。

以为月牙醒来会恨她的彼岸花那一瞬间才对这个人类升起了莫大的好奇心,她抬起手捂着嘴巴笑,声音清脆动听。若非清楚彼岸花是妖怪,月牙看着彼岸花的笑脸就算把她当做哪家贵族的千金小姐也不为过。

“还差一点就要死了”彼岸花在月牙身边转圈圈,她不怎么通人情世故,虽然是活了上千年的大妖怪但是性格还带上了少女才会有的天真,甚至天真的残忍,就这样轻易地剥夺了一个人的生命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不过,我可以让你活下去。”

月牙眼皮微微一颤,他大概可以预料得到彼岸花嘴里说的让他活下去的话没有那么简单,不过怎么活不是活呢。

月牙没什么所谓,“怎么做?”

彼岸花在月牙身边转圈圈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撑着下巴飘在空中笑着对月牙说。

“变成我的儿子吧!”

月牙:……?

月牙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困惑的看着彼岸花的脸,试图从彼岸花的表情里看到一丝丝开玩笑的意味,但是彼岸花很认真,她并没有在开玩笑。

“您真的想这么做吗?”月牙感觉说话都有些困难了。

他没法理解彼岸花的想法。

“对啊。”彼岸花开始给月牙解释起来。

虽然在地狱里活了上千年,但是彼岸花从没遇到同类,陪伴她的只有三途川旁的花海还有地狱里奇形怪状的植物。

“变成我的后裔,没什么不好的。”彼岸花开始诱惑月牙,“不像人类那样脆弱,还可以永远的活着,这不是人类梦寐以求的吗?”

这的确是大部分人类梦寐以求的事情,要说月牙不心动的话是不可能的。

谁不想永远活着,就连无惨都有这样大胆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

“如果我拒绝呢?”月牙思索了一阵然后反问。

没有拒绝的权利,这本来就是一场不平等的交易,就算拒绝了彼岸花也没用。

“我会直接就着孟婆汤把种子灌进去。”

彼岸花没有隐瞒落落大方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二,这时候身上属于大妖的任意妄为和傲慢在她身上就表现的很淋漓尽致。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只有接受。

而这恰恰也是月牙很讨厌的东西。

他还拒绝不了,这就很难受了,虽然他也没想拒绝就是了。

月牙想到了那个坐在产屋敷深宅里的阴郁而病弱的小少爷,他好像还能闻到他身上经年不散的苦涩药味,还能听到无惨夜半时分那连绵不绝的压抑的咳嗽声。

月牙想着也是有趣,无惨前些日子还和他说自己想要永生不死,结果没有多久自己就要实现无惨梦寐以求的愿望了,而无惨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活下来。

愧疚吗?

不,一点也不。只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无惨的确是月牙始料未及的。

不过没关系,不过是提前了而已。

虽然是以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的方式。

月牙心里只闪过一分犹豫就搭上了彼岸花的手。

“我愿意。”

说出这句话后月牙还感觉有点如释重负的轻松。

那么,再见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了。

月牙闭上眼睛就着孟婆汤喝下彼岸花的种子时想着。

再见了,无惨大人。

再也不见。

*

事情就是这样的简单,彼岸花不甘不愿地说完然后转身就消失在了彼岸花海里。

像是在生气,但更像是做了亏心事的心虚。

如果说最开始自己自作主张将月牙带入地狱还没有感觉到愧疚和在意的话,之后和月牙日渐相处下彼岸花才开始对当初自己任意妄为的事情感觉到了不安。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交易,带着大妖居高临下的傲慢。

但是彼岸花不安归不安,却并没有后悔的意思在。妖怪从不会为自己已经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从前不会,将来更不会。

她只是担忧月牙恢复记忆后会怨恨她。

而对月牙来说呢?

没什么好怨恨的,虽然被彼岸花带回地狱是被迫,但是成为半妖却是他自己的选择。

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而且这么多年,他和彼岸花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当初脆弱的用谎言勾勒出来的关系了,他看得到也感受得到彼岸花的心情。

彼岸花的确有时候很幼稚,虽然嘴巴上把彼岸花当母亲,实际上不如说是月牙把彼岸花当妹妹来疼爱。

“我不会生气的。”月牙对着广袤的花海说:“你出来吧,彼岸花。”

“真的吗?”花海的花朵轻轻摇曳,好像每一朵花都在说话。

“当然是真的。”

月牙没必要拿这件事撒谎。

躲进花海里散作灵子状态的彼岸花又慢慢化为人形,在花海里露出了脑袋。

“真的吗?”

“真的。”

压抑在心脏上的石头被卸下,彼岸花终于轻松了。

她又扑到月牙身上抱住了月牙的脖子蹭他的脸,语气里满是欢欣雀跃地喊着月牙的名字。

月牙伸手摸了摸彼岸花乌黑的长发。

还是个孩子吧。

*

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变成妖怪的真相,接下来就是探寻自己过去的记忆了。

月牙跟着鬼灯去了鬼灯的宅邸。

院子里一丛丛的金鱼草还是格外的旺盛健康,在空中摇摇摆摆张着嘴巴像在呼吸。月牙还是觉得鬼灯大人格外珍惜的这个地狱植物依旧丑的不能入眼。

虽然他并不敢说。

“你确定要想起来以前的事吗?”

鬼灯提醒着月牙,“当初你是自愿喝下的,说明你并不想记得。”

月牙笑了笑,“不,鬼灯大人。”

“我想我是因为无所谓记不记得。”

所以怎样都好。

“好。”鬼灯没有再次劝阻,将自己从柜子里拿出来的一瓶药丸递给了月牙。

“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会阻止。”

“吃一粒,你被孟婆汤掩盖的记忆就会重新想起来的。”

月牙接过无惨手中的瓶子,将一粒药倒了出来,不过在吞下前他又停下来了。

“鬼灯大人,就算恢复了记忆,我也还是您的副手吧?”

鬼灯一愣,随即又点了点头,常年板着的保持着威严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笑意。

“当然。”鬼灯声音沉稳,“这不会改变的。”

这样也不错。

月牙将药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冰凉的药丸瞬间化成了水流进了月牙的肚子。

月牙咂咂嘴,这味道有些熟悉。

是桃源乡白泽大人出品的。

他还没有细想,然后眼前一黑就这样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