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修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在那溶洞的正中心, 在那水流冲击出的一块平台上，在那月光照拂的地方，真的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低着头, 脸庞被月光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模样, 但却依稀可辨她的身形, 穿一身素白的衣袍, 青丝如墨从脑后倾泻而出。
白修一瞬间不敢出声，生怕打破了这如梦般的景象。
他慌乱回头，却看到杨戬漆黑的眼眸中似有波澜在深沉晃动。
好半天，杨戬才出声, 声音是极致的压抑低哑：“我们，走过去看看吧。”
这样说着，手却都在颤抖。白修感受到, 默默把脸贴在杨戬冰凉的手心。
一步, 两步……再往前走, 却是寸步难行。
那看似透明无物的空气被一层厚重的结界包围，那结界呈圆柱形，密不透风地包裹在那人的一周。
杨戬喉结滑动。
一时之间, 他竟忘记了自己身为战神的实力, 忘记了一切术法和武器，只焦急而呆怔地站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扒着结界的外壁。
白修也急了。可他此时使不出术法来, 只能从杨戬的怀中钻出，使劲儿用两只小前爪敲击着结界。
终于，结界中的女人似乎被这许久不见的动静惊扰，缓慢抬起了头，睁开了眼。
月光在此时充当了最好的照明灯，从女人的头顶一寸一寸地往下蔓延，她的脸庞清晰了起来。
那是一张眉眼舒展、五官精致的脸。
与白修在杨戬幻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而唯一的不同是，幻境中的云华神态天真烂漫，美得像是一朵饱满娇嫩的带刺玫瑰，而眼前的女子表情平静得连一丝波澜也无，仿佛是一尊徒有空壳的花瓶，带着一张被漫长岁月磨平了情绪的面具。
空洞又冷淡，透着一股深深的疲倦感。
杨戬一瞬间像是被冻结一般，整个人僵直地立在原地，目光一动不动地盯过去。
复杂、辛酸、想念，以及这么多年的种种委屈，和如在梦里的难以置信，顷刻间在他眼中汇聚。
这样的眼神太过震撼，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女人的视线。
女人的目光从外面一人一兔的身上浅淡掠过，而后陡然一动，停留在了杨戬的身上。
像是有风吹动湖面，那平静了几千年的神态骤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女人猛然站了起来。
而或许是因为她在这山洞中打坐太久，纤瘦身姿摇摇欲坠，可她没在意，脚步踉跄了一下，犹疑着向杨戬走过来。
那冰冻的目光开始破裂，里面有疑惑、震惊，还有忐忑的试探。
“你是？”女人竟然不确定地问道。
那声音似已许久没开口说过话，温柔的声线里含着一丝气若游丝的轻哑。
杨戬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双手紧握成拳，胸中憋闷许久，良久，终于沉沉说：“娘，你不认得我了。”
一句话，仿佛石破天惊，掀起惊天风浪。
云华呆呆地品着这句话，骤然间泪如雨下。
这几千年的孤独、绝望都没有把她击倒，可却因着这一句话而瞬间抽离了她所有的力气。
云华跌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戬儿，你居然还活着……”她哭到极致，又蓦然笑了起来，哭哭笑笑，让人心酸。
白修也鼻头一酸，他仰起头，偷偷看到，杨戬的眼角也悄然添了一抹红色。
杨戬把白修重新抱起，塞入怀里。
他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对云华说：“娘，你让开一点，站到中间去，我来试试把这结界打开。”
云华沉浸在痛哭中，艰难摇了摇头：“不，你打不开的。戬儿，别费力气了。这结界是当时妖族八十八位长老共同布下的，为的就是让我永世不见天日，你又怎么能打开？”
她摇摇晃晃地支撑着地走过来，趴到结界上，目光凝结着深沉的不舍：“戬儿，娘知道你平安活着就够了。”
那结界既厚重又带着专门针对她的念力，只要她一靠近，整个结界就爆发出可怖的电闪雷鸣，击打折磨着她的灵魂。
这几千年来，每次她生出想逃跑的念头时，结界的念力就会发作，逼得她一点一点磨平了所有的心志。最终活成一尊无悲无喜、心头不再有任何欲.望的雕像。
可是现在，那尖锐的痛都仿佛不值一提了。
云华艰难地伸出手，隔着结界费力描摹着杨戬脸庞的轮廓。
“戬儿，这么多年过去，你都长这么大了……”她忍着剧痛，脸上露出了满足淡然的微笑：“而且，长得和你爹那么像，我一开始真的都不敢相认……”
她淡笑打量着杨戬，目光无意中落在了他怀中的小雪团身上。忽地一怔，那灵魂被直击的剧痛似乎被抚平了一些。
可此时她没工夫注意那些，只是又把目光投到了杨戬的面庞上。
“孩子，听我的，走吧。不要白费力气，娘知道你活着就已足够了。”
杨戬脸上的悲伤、难过已经到了顶点。白修心疼，连忙开口：“云华娘娘，你放心，杨戬他有这个实力，他现在可是天庭的战神呢。”
“而且，他已经找了您很久很久，一千多年那么久，不把您救出来，又怎么会甘心呢？”
云华一怔，听到杨戬竟找了他一千多年，顿时又泪如雨下。
她泣不成声地点点头，这次终于顺从地走回了结界中央，提起一口气也用法力将自己保护起来，而后眼含泪光地看着杨戬。
杨戬闭了闭眼。
他需要好好地、好好地理一理自己的情绪。
从十二岁与父母的一场生离死别开始，到遇到白修之前那一千多年孤独的旅途，他一个人是怎样不断地徘徊在希望与失望的边缘，挣扎，苦练，煎熬……直到绝望深埋，直到他学会将所有的情绪都纹丝不乱地收敛起来。
而所有这一切，在遇到白修之后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现如今，又是因为白修，他才能够终于，终于见到了母亲……
汹涌的情绪堵在喉咙，杨戬隐忍着了许久，对着怀中的那个雪团子深深道：“修儿，谢谢你。”
此时已到了午夜，月光愈发似水般流淌下来，它就像是一层薄薄的雾霭般披在云华的身上。
杨戬定了定神，他拿出白修赠予他的短剑，在上面灌注了所有的灵力。
经过一场场战事的历练，杨戬已确定无疑，白修赠他的剑绝对是这世间最锋利、最坚硬的剑，没有比它更适合用作斩破一切结界的武器了。
他手握着剑，屏息凝神，集中全部精神向这结界奋力一击！
霎时间，力透千钧的法力与古老的结界发生了激烈的碰撞。风驰电掣般的啸鸣开始在这空旷的山洞里震荡！
杨戬抽出短剑，又是奋力一击！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般拼尽全力了。即便是在战场上，面对着再残忍的敌人都不过是云淡风轻，只使出五分力气。
而现在，这结界就是他的敌人，就是最冷酷无情的屏障！
“轰隆——”一声，结界上的念力开始破碎，有冰刃一般的碎片开始四散开来。
杨戬忙把白修又往自己怀中塞得严实了些，同时也担心地看着结界中坐着的云华。
可是不知怎的，那一束照耀在云华身上的月光就像是一个天然的屏障一般，静静地保护着她，为她阻挡开了碎片的伤害。
杨戬眸中划过一闪而过的讶异，但此时没有功夫细想，手上愈加用力，猛捶过去！
“噼啪——”一声巨响，结界终于抵挡不住来自战神的攻击，如同被融化的雪山一般四面崩塌！
这崩塌的动静太大，连带着整座山体都开始支撑不住，轰隆隆有山塌之势。
杨戬神色一紧，冲进半塌的结界，手一挥，带着云华预备冲出山体。
而这时，那月光竟再次显露出神奇的一面，它在这尘土飞扬、快要坍塌的山体之中照亮了一条通道，为杨戬他们笔直地展示出逃离的出口。
杨戬不再犹豫，顺着那月光飞出了山体。
远处，整座桃山被一分为二，轰然碎裂。
杨戬几人则稳稳地降落在一处平原上。
云华如在梦里。她茫然无措地看着这周围崭新而广阔的天地，一种强烈的不适和惊喜席卷而来。她掩面再次痛哭起来。
……
杨戬怕母亲不适应，没有立即带她到位于九霄云外的二郎神殿，而是选了一处洪荒之中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了一栋房子，种上了花草，供云华居住。
白修也时常趁杨戬外出忙活的时候，陪在云华身边，陪她说说话，讲讲现在的洪荒是什么样子。
不知怎么回事，面对着云华，白修总觉得非常舒适。她身上时常传出的那股冷冽清香，特别好闻。
这日，杨戬外出寻一些食材，屋子里只剩云华和白修一人一兔在。
兔兔修就窝在桌子上，看着盘腿打坐的云华。
经过这些天杨戬的精心照料，云华的精神状态已经比山中初见时好了许多，脸上有了气色。
而这时，云华的美貌就愈发凸显出来，那不是像年轻时那样夺目明艳的美，而是经过了岁月的打磨沉淀成了如水的温柔和淡泊，仿佛什么都不再放在心上一般，随遇而安。
和杨戬初相识时的那般撕心裂肺已消失不见，或是被压在了心底，如今她的脸上只剩下一种美好的平和。
云华察觉到小雪团在瞪着两只眼睛看她，她不禁莞尔，睁开了眼转过了视线。
或许是出于身为母亲的直觉，她第一眼看到这小雪团时，就察觉到了他和杨戬的关系不一般。
便微笑道：“你是叫白修对吗？我听杨戬喊你‘修儿’。”
白修红了红耳朵，点点头。
云华脸上笑意温柔：“我猜，你的原身并不是这般模样，是因为什么原因才无法化成人形吗？”
又笑着解释：“很惊讶吗？别看我现在这样，当初也是很有些法力，能够一眼看穿别人的跟脚。可惜现在有些力不从心了，不过你与别人不同，很不一般。”
白修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不自觉问：“您觉得我与别人不同吗？”
云华点点头，她若有所思地道：“这么多年，我虽再没见过旁人，但是从前也识过不少人。”
她话锋一转，道：“可是你给我的感觉和旁人不同。你身上似乎带着一种超然于这个世界的感觉……”她说到这儿，又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冒犯到你。”
白修心里猛然一跳。
超然于这个世界……第一次有人这么说，难道云华竟看出了什么……
白修从桌子上跳下来，来到云华的腿边窝成一团。
那股冷冽的香味更浓了一些，沁人心脾的好闻。
白修忽然想起，杨戬说他母亲的跟脚是招摇山顶沐浴天地光华的灵芝，是众草木的精华，怪不得打坐冥想之际会散发出这般仿佛让人灵魂都得到净化的草木之香。
可这样的女子，从前却经历了那般的坎坷。
白修心里重重一叹。那点辛酸却让他倾诉的欲.望更加强了。
这时，他又蓦然想起，之前土地仙说的那句话。
在桃山外只有有缘人才能闻得到那股清香，而当时，的的确确是连杨戬都没有闻到，只有自己……
他心里一动，不再犹疑，抬起头，轻声试探着道：“云华娘娘，我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变不回来，事情的起因是一次幻境。”
他有点紧张，清咳了两声，但还是顺着本心把一切的一切都说出来了。
包括梦中时时看到的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包括自己原本并不是这个时空中的人，只是个外来者。
包括他的忐忑，不安，犹疑，种种……
有一些因为太在乎而没能在杨戬面前全部讲出来的担忧，这会儿都像是有了倾泻的出口，汩汩流出。
讲到最后，白修声音低哑：“所以虽然杨戬说，不论我叫什么，我是什么身份，他都不在意，可是我总害怕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还有现在，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变不回来，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他抬起那双明亮的眼眸，纤长的睫毛下有湿润的泪珠滚动。咬紧牙关，把那声隐忍的哽咽压在了心底。
而这时，云华轻声道：“你说的，我都懂。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时空穿越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想，那种与心上人格格不入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可是，小白修，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一个人，不是因为他的出身、背景，不是因为他的种族、性别，而仅仅是因为他自己独一无二的性格和经历。”
“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你说的什么‘原来的嫦娥’和你‘冒名顶替’的嫦娥，你来到这个世界，认识了杨戬，认识了许多许多朋友，成为天庭的仙官，帮助大家做了许多事情，这就是你独一无二的经历，正是这些经历塑造了独一无二的你，独一无二的嫦娥。”
“所以，事情的真相或许是，你就是嫦娥，嫦娥就是你。根本没有第二个嫦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