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太惊人了。”
小真, 或者说是睿智的艾谢尔亲王正坐在办公桌前，聆听着达熙局长的汇报。
在亲王下令突袭共同幸福互助会总部后，星球各地的幸福会全部被查封停业了。
这么一场浩浩荡荡的行动一下就震动了整个西宜奇。各大媒体都在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时之间各种谣言喧嚣尘上。最普通最流行的说法就是共同幸福会偷税漏税, 引来了星球高层的震怒, 此外网上也流传着例如共同幸福互助会背后金主图谋不轨，共同幸福会与赛狄人勾结侵吞星球财产等等流言。
达熙局长的进展极为神速, 一方面是共同幸福互助会几乎没有任何抵抗, 乖乖等着被抓, 另一方面就是为幸福会工作的一个财务主管。当情报局的调查员请这位财务主管谈谈她知道些什么时, 本以为会得到和其他幸福会成员一样侃侃而谈自己从幸福会那里得到了信念和希望这种言词时, 想不到这位财务喷出了如释重负的气味, “说吧, 你们想知道什么？”
然后这位财务主管以一种你们怎么才来问我的架势说了整整一个下午, 调查员们只在听到前三句就明白了他们搭上了一个什么样的案子, 案情的级别被立刻调整为最高, 达熙局长当即到场聆听她的自白，再之后就是全星球范围的共同幸福互助会的清剿。
于是共同幸福会真的被挖出了大问题。
根据这位财务主管的自述，光是她经手的西宜奇人就有14万人之多。这些人在入会后毫无例外地会签署器官捐献协议。按照西宜奇传统，在死者被相关医疗机构提取器官之后，他们的尸体将送往夜曲山焚化，但共同幸福会在从中钻了一个漏洞, 他们在夜曲山设立了一个站点，将入会者的大脑脑波进行非法复制扫描，把他们的意识留存副本。而幸福会许诺之后他们的意识将会进入一个没有任何痛苦与等级差的完美世界，获得真正的幸福。
“这就是共同幸福会能够诱骗大量成员加入的原因，会员的确不再畏惧死亡, 因为幸福会承诺就算死亡他们的意识也能得以保留。”
果然我猜得没错。“这是禁止事项。”亲王说。智慧生物的意识极难留存，这并非是简单的AI人格模拟，而是思维模式，身体与生而来的记忆，以及作为原本生命行动模式的精确提取，这是真正的意识留存，或者说是灵魂的提取，这种科技在银河联邦中被视作绝对禁忌的事项。
“是的，根据目前的数据，共同幸福会至少留存提取了十万个西宜奇人的意识。”
“确定吗？”亲王皱起眉。他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在现今的银河科技水平下，意识电子化留存风险极高。意识完全依赖于思维器官大脑。一旦脱离大脑，意识有很高的几率崩溃出错。这种大批量的意识留存操作更是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大批量的死亡。
局长给了他答复。“按照共同幸福会的统计，他们的意识留存操作大约有30%的折损率，这意味着在提取过程中有四万多人的意识被摧毁。幸福会没有告知会员这些详情。”达熙局长的语气有些不稳，“这种科技的提供支持方是黑盒会。”
四万多条人命。
果然如此。亲王说：“除了诱导会员非法留存意识之外，他们有没有对这些意识进行什么处理？”
“他们把这些成功留存下的会员意识集中存放在夜曲山上的非法站点内。”
“存放？什么都没做？”
“是的，从目前的记录来看，幸福会只是在存放。”达熙局长说，“如果共同幸福会没有伪造记录的话，这些意识被集体存放后没有经过任何操作。”
“……”亲王站起身，在原地踱了几步。
“除此之外呢？”亲王问道，比方说对我的谋杀行径。
“除此之外就是殿下您收集的偷税漏税违规占地和环保等等问题。当然多亏了这些我们才能立刻动手。”达熙局长目光闪烁了一下，显然她觉得这些事和已经查出的非法意识留存比起来还是太小了。
什么，竟然没查出对我的谋杀吗？
亲王又问道：“共同幸福会背后的金主是重羽部族，现在重羽部族的反应如何？”
“非常配合。”达熙局长说，“重羽部族在第一时间交出了资金往来的数据，切割了和幸福会的所有联系，并且积极配合我们查案。他们要求彻查幸福会。”
“……”亲王说，“塔悉会长是重羽部族的人，族长没说什么吗？”
“没有。重羽部族恳请调查局彻查，不要放过任何违法之徒。”
“你不觉得一切都太顺利了吗？”
“殿下您的意思是？”
“先不谈重羽部族，共同幸福会一直以良好的心理治疗服务口碑拥有诸多簇拥者，现在连他们都没抗议吗？”
“所有会员都很配合，没有人有过激行为。”达熙局长的眼神变得锐利了起来，“殿下，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会命人注意他们的动向。”
“因为一个财务就把幸福会隐藏的最大罪孽全部招供出来，这实在是有点过分了。”十八流小说都不会这么写。
“殿下，我们会继续调查。”
“既然提取了意识，那么你们的调查重点应该是他们有没有用个人意识去覆盖其他活人躯体的行径。”
“是。”
亲王坐回了桌边，“达熙局长。”
“在。”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去留存你的意识，你愿意吗？”
“殿下，肉体终会陨灭，人人都惧怕死亡。更何况，我们西宜奇人目前正处于这场恐怖的变异浩劫的阴影下。”达熙局长回答道：“如果能让自己的认知以某种形式留存下来，我承认，这很难拒绝。但是”这位西宜奇女性停顿了一下，她刚硬的脸上露出不屑，“我以为我的生命与我自由的躯体密不可分。先不提这留存技术夸张的风险率，将意识留存电子化意味着他们只要把存储卡砸了就能彻底摧毁我，我可不喜欢自己的性命被这么拿捏。”
这位局长比想象中的更有意思。
“好。”亲王起身道，“让我再去会会那位塔悉会长吧。”
……
……
塔悉会长被关在一个封闭单人囚室内。
以亲王的眼光来看，这位组织非法意识留存的罪魁祸首未免有点过分冷静了。在见到亲王时，他依然是一脸微笑，仿佛他马上就能毫发无损地从这里离开。
“塔悉会长，这就是你所谓的心理治疗？？”亲王将一沓证据投射在全息屏幕上，“用这种高风险的意识留存来欺骗民众？”
“欺骗？”塔悉会长微笑道，“这何来欺骗？就像是我事先和您说的那样，我只是给他们指明了前路。”
“高风险的非法意识提取吗？”
“亲王殿下，我们的会员有正在被深红变异侵蚀的将死之人，也有因为失去亲友对生活失去希望的绝望之人，但现在，他们得知他们不再将孤独地在黑暗中死去，而是能换一种方式活下去，甚至能与他们的亲友重逢。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心理治疗吗？”
这家伙未免也太坦率了。“这是被银河联邦禁止的异端事项。”
“不，银河联邦根本不理解我们西宜奇人的痛苦！！我们西宜奇人每一天都在失去同胞！！外星人无权来干扰来我们！幸福会的道路才是饱受变异折磨的民众的希望之路。”
放屁。“30%的折损率。”亲王怒道，“你们告知过那些受害者吗？你们就是在进行屠杀！！”
“这是为了能超脱死亡的必要代价。”塔悉会长咧嘴笑道，“屠杀？不，接受意识提取的人们本来就是将死之人，提前死和过一会儿死亡有什么区别吗？”
“有四万多人在活着的时候被你们摧毁了意识。”
“但也有十万人被我们所拯救，他们越过了死亡，即将迎来共同幸福的降临。”
共同幸福？亲王察觉到了什么，“共同幸福？？你们把这么多人的意识集中存放是想干什么？”
“为了白芒神的祝福之礼。”塔悉会长说。
“什么？”
“因为那里是初代女王降临的神圣之地，就像歌谣里唱的那样。”塔悉会长的语调高昂了起来，“我们西宜奇人是被选中的子民，这是我们命中注定的伟业。”
初代女王降临的地方叫做夜曲山，这些意识的存放点也是夜曲山。亲王盯着他，“夜曲山有什么吗？”
“你为何不自己去亲眼看看呢？”塔悉会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也许你的朋友也在那里。”
我的朋友
砰！！！
亲王猛地将塔悉会长提了起来，“你说什么？”
“这是拯救所有人的伟业。”塔悉会长大笑道，“我们终将迎来这场祝福之礼。”
（你对我的朋友做了什么！！）
小真骤然将一道思维命令打入了塔悉会长的脑海。那并非是什么言语，而是一种绝对服从的威压。但塔悉会长依然在无休无止地大笑着，他的意识是一团混杂着噪音的漩涡，除了刺耳的锐利笑声之外什么都没有。
“殿下？？”达熙局长闯了进来。
在她的眼前，塔悉会长被重重地抛在墙边，他犹在癫狂大笑。亲王铁青着脸若有所思。
“殿下？”
“带我去看那些被提取的意识。”亲王下令道，“去夜曲山。”
……
……
夜曲山，初代女王的降临之地。
这座美丽雄壮的山脉就位于城市的西南处。
当他们来到山脚时，一处处烟雾正在山间摇摆升腾，就像是海底生物四处蔓延的触须，那来自山旁的焚尸熔炉。将西宜奇死者在圣地回归初代女王怀抱是星球悠久的传统。
这座山脉在亲王的眼中古怪而熟悉，亡者的烟雾让空气混浊不堪，在那烟雾之后的山体显出了一种刻意的不规则，像是故意摆脱自然美感般的工艺，狂野，宏大，壮观，让每一个站在山下之人自然而然地生出崇敬之心。
初代女王将此地划为禁地，再加上焚尸场在附近，西宜奇人更是视这里为禁忌，从不会来这里。
孔戴说光是踏足于此就是惊扰死者对女王不敬。一路上这位年轻侍卫都在散发着战战兢兢的气味。
在达熙局长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了山下的一处拱门前。灰白色的石头散落在四周。幸福会的人在此打通了一个通道，几个调查局卫兵正守在门口。亲王一走进走廊阶梯看到石壁上那些残破的图案时，当即领悟到此处是何地。
与希望乡的提塔山一样，此处又是一个失落的文明遗迹。
“通讯器失去了信号。”孔戴说。达熙局长闻言拿起通讯器看了一眼说：“我的信号也没了。”
“嗯，果然一样。”亲王低语。无论是地板还是两侧的石壁，都雕刻着细密合缝的几何图形，似曾相识的场景。
越向前走，他越能感时间与空间的扭动。“小心，这里和外面不一样。”
孔戴迷惑地问道：“什么？”
这里的维度有被扭曲的迹象。也许，这正是初代女王将这里划为禁区的原因。
在走廊的尽头本应该是死路，但当他们走到尽头时，却又出现了新的道路，就像是根据视界刷新而出的新场景。之后他们抵达了幸福会设置在山内的秘密据点。
房间正中，幽幽的光幕下，一个正八面体正在空中缓缓旋转。
它是一个由白色晶莹物质构成的造物，依稀能看见数不清的精细纹路遍布其表面，辉光澄莹，犹如是浩瀚星图上的点点星辰。
“这是”
“根据幸福会的记录，幸福会会员被成功提取的意识都存放在这个正八面体内。”
十万个意识。
十万个灵魂。
十万条性命的延续。
不，打量着这个八面体的亲王想，不仅仅只是存放而已。
这个正八面体只是一个高维度物质的投影，一个高维度装置的影子。
这些意识已经被卷入了难以想象的算法集合，互相作用与重叠的概率，现在所有意识都处于一种量子叠加态。每一个意识都是一个独立宇宙，而十万个意识的集合等于十万个宇宙的重合叠加，难以统计的无数可能性，意识的碰撞犹如宇宙的星屑。
他几乎能想象这八面体内的景象，无数条纠缠线在星空中蔓延，犹如闪闪发光的亿万银河，每一条银线都是一条无法捉摸的可能性。十万个意识，十万个灵魂，十万正在做梦的人们，十万衍生计算的编码，他们本身已化作了一种叠加态的混沌状态。无数条线彼此缠绕，连通着这失落文明之地遗留的时间裂缝，过去与未来，当下与平行的当下。光是他站在这里凝神注视的一秒，又已衍生了亿万个可能性丝线。就像是命运纺锤下的银线，将无数可能叠加的可能性编织成为了美丽又转瞬即逝的图案，就像是苍穹滑过的流星之尾。
这一个难以想象的量子叠加态集合。
只有在此地，只有集合了这十万条性命，只有在这失落文明扭曲了第四维度的遗迹空间内才能达成。
如此美丽，如此壮观，却又如此脆弱。
达熙局长问道：“殿下，我们要把它带走吗？”她伸出手想要触碰这个正八面体。
“不！！不要碰它！”
这是意识量子叠加态的集合。不能被移动，不能被观测，一旦脱离了此地，一旦被观测，就是坍缩与毁灭。
一场不能被外人打破的迷梦。
死与生，只在一线之间。
我的朋友刘星泉，我的朋友斑船长，他们都在里面。
小真悲伤地想。
虽然只是站在正八面体的面前，但小真依然能感觉到他两位友人微弱的意识之火，就如那小小的微光，在这十万条灵魂中闪烁。
他们在里面。
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
任何从外界对这正八面体的干涉都是一场全灭性的浩劫。所有的意识量子叠加态将全部消散，犹如干涸的露水。
什么都做不了。
“殿下，你怎么了？”孔戴小心地问道。
“……”
“殿下？”
“回去吧。”亲王说道，“严加看守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他又对达熙局长再三嘱咐了一番，局长一一应下。
当他们重新返回走廊时，亲王神色哀伤地走在前方，孔戴与达熙局长不明所里地跟在他身后。这时，两句清晰的对话在走廊中回荡。
先响起了孔戴的声音。“通讯器失去了信号。”
“我的信号也没了。”这是达熙局长的回应。
孔戴茫然地喊道：“刚才我没说话！！”
达熙局长怀疑地说道：“我也没说话，等下，刚才这个对话好像是不久前发生的吧。”
会发生时间扭曲的文明遗迹，所以黑盒会会选在这里。
亲王没有说话，他抬起脚步，走出了拱门。此时已是夜晚，夜空之上繁星星罗棋布，两颗淡红的卫星在迷雾中缓行，夜曲山依然被那袅袅的亡者之烟环绕，红色，黄色，银色的挥发颗粒在半空闪着光。
当他返回行宫时，猫先生正在他的房间内等他。
“当亲王的第二天，你终于揪出了黑盒会在此地的现实组织，做得不错。”
小真说：“我知道刘星泉和斑船长在哪儿了。”
猫先生：“嗯。”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小真冷冷地说道，“其实你早就知道黑盒会对刘星泉做了什么。”
，“我知道。”
“你知道，然后什么都没告诉我。”
“因为刘星泉是非常必要的诱饵。”
“诱饵？”小真说，“你就是这么定位我的朋友的吗？”
“小真，我知道他是你重要的友人。”猫先生的语气放缓，“但他们早就盯上了刘星泉。他是希望乡的救世英雄，他的身份注定了如此。这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事。”
“早就盯上。所以，你是早就知道，故意坐视让黑盒会掳走刘星泉对吗？”
“这是摧毁他们阴谋的机会，所以我派了斑船长去保护他。”
“是啊，好极了，你还搭上我另外一个朋友的性命。”
“小真，请你冷静一些。”
“冷静？在得知你故意把我的朋友当做诱饵，现在让他处于这种谁也救不了的危险处境吗？？”小真瞪视着它，“哦对，还搭上了我另外一个朋友。”
“这就是我一开始不告诉你的原因。因为你根本没法冷静下来去接受。刘星泉和斑船长……”
“谁也救不了他们，对吗？”
“是。”
“呵呵，反正你永远是保密到最后的高不可攀的监督之眼的大人对不对？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你可以出去了。”
猫先生停顿了一下，它的语气柔和，“他们会没事的，我知道。”
“出去。”
“小真……”
“出去！”
猫先生闭上了嘴，它看了一眼别过头的亲王，无声地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