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玄幻奇幻>杀戮秀>第四十三章 猎捕战神

  1.

  夏天和白敬安很容易就逃离了诱捕的街区。

  只要你看好路线,计划完善,城市道路四通八达,有无数种方式可以达到目的。

  他们的身后,冰山大厦毁灭的过程还未结束,不时传来一声爆炸,救援队姗姗来迟,他们一向是等电视台拍个够才出现收拾残尸。

  “我们得再弄点武器。”白敬安说。

  夏天转头看他,那人白色的衣服反射光线,像一把锐不可当的剑。他那语气可不是说“我们再加一箱火箭炮吧”,他在说更大的事。

  “我有说过吗?”夏天说,“我真喜欢你。”

  “说过了。”白敬安说。

  车子穿过公路,上城的摩天大楼投下阴影,他们有一刻陷入其中,但接着阳光又慷慨地洒下,楼宇间隙中能看到大片蓝天。

  有一会儿是上坡,让人觉得像是在向上冲,离开地狱,朝一个明亮的地方过去。

  今天的阳光真是好极了,夏天想,让他想起刚到上城的时候。那时一切看上去都充满了希望。

  他们接着又讨论了几句武器的事——病毒肯定不行,权贵身上都一堆昂贵的疫苗,他们需要的是纯粹的武力。虽然这些人一手遮天,但无所不能的宴会总归在某个地方,也总有扇门,里面的人也终究是血肉之躯吧。

  而他们这种人任何的一点自由,都是在炮火和毁灭中寻得的。

  与此同时,白敬安转上一条岔路,车子向下,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如果能结束的话,”夏天说,“我要在床上好好睡个一天。”

  白敬安看了他一眼。

  “我还要买一大堆的蛋奶酥、巧克力和蛋挞,一整天只吃甜点。”夏天说。

  “会结束的。”白敬安说。

  公路上,两栋大厦间的阳光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光影的切割锐利而突兀。

  所有的新闻都在说冰山大厦崩塌的事。

  敬业的记者们把冰山私保的历史翻了个底朝天,报道耸人听闻,黑暗猎奇,收视率喜人。

  夏天刚打开《天际刀锋》,就看到主持人兴奋的表情。

  “冰山私保服务于上城幕后真正的大人物们,这座大厦经历过数次的迁移和装修,已矗立此地半个世纪有余,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冒犯!”那人说道。

  “这代表着什么呢?我们庞大、黑暗地基的一次震动吗?第七大道的交通摄像头拍摄下了这样一幕——”

  画面切换,夏天看到他和白敬安坐在车里看冰山大厦毁掉时的样子,样子简直就是兴高采烈。

  电视台截取的视角很讲究,那条公路很高,视频中道路仿佛在持续向上,没有尽头,直至升到天穹。

  主持人笑了,发自内心。

  “我们意图毁灭一切的战神阁下。”他说,“还有白林的血亲,和反抗军关系暧昧的白敬安。”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闻啊,夏天心想,白敬安是上城本地人,和反抗军关系能暧昧到哪里去——虽然确实暧昧。

  不过主持人并不关心这个,转头去采访一个防卫部请来的嘉宾。

  “你有没有想过,对夏天来说,世界就是一座监牢。那么,战神阁下的火光是否会是一条引信呢?连着一座巨大、足以毁掉他镣铐的炸药库?”嘉宾说。目光灼灼,跟主持人两个表情都认真又亢奋,像是反抗军的宣传部骨干。

  “说到监牢,”主持人说,“我们不得不提一下最近甚嚣尘上的嘉宾秀传闻——”

  夏天听他俩对嘉宾秀进行了一番耸人听闻的介绍,大概是说,这个秀的确是存在的,变态、反人类和非人类们通过这种秀取乐,我们谁也别以为自己是安全的,以及诸多的猎奇细节。

  夏天心烦地关掉,他不用知道更多了。

  白敬安开着车子,又转过一个岔道,继续向下。

  他没用自动驾驶,以免导航上显示目的地,让满城的猎手们进行行程分析。

  这些数据是无所不在的罗网,渗透在天空、地面和每次呼吸里,上城就是一个天罗地网的世界。

  夏天转头去看道路空隙中的天空,属于上城的湛蓝闪了一下便消失了,灰色的建筑板压下来。

  周围光线更暗,日光灯亮起来,公路彻底把车子吞入其中。

  凌晨时夏天和白敬安讨论了一下,决定去下城。

  两地之间的车站不多,但有不少维修通道,以他俩的能力下去不会太难。

  下面没有卫星监控,上城的势力蔓延也稍有阻滞……这的确是个无处可逃的世界,但他们只需要逃两到三天的时间,如果你够聪明,专业技能过关又不怕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夏天坐在副座上,校准棉花糖功能,以备突发情况。

  当回忆起家乡,他感到一丝想念——真不敢相信有天会这么想。虽然那儿不见天日,什么都在腐败,到处有人死。

  但那里有规矩,你照规矩来,就有机会活下来。上城你照规矩来,只会死得更快,不过值得欣慰的是,你给权贵们提供了十足的乐趣。

  一辆跑车反向掠过,转上离去的岔路口,远远能看到前方的车尾灯,接着车子上行离开。

  白敬安调了一下摄像头视野,夏天握紧枪柄,说道:“怎么了?”

  交通摄像头中,前方三公里外的一处岔道正在围起路障,白敬安扫了一眼,没有再向下,在一个岔路口转了个弯,驶离这条线路。

  黑色的厢型车仿佛一只受惊的鸟,一点点蛛丝马迹就便会迅速消失。

  与此同时,夏天查看了一下公路系统的官网,确定是否真的是意外。

  网上的确有信息,说前方的三岔路口发生了一起连环车祸,死亡七人。

  倒不奇怪,上城的车子虽是自动驾驶,道路也四通八达,还有中央电脑调控,但出行从没有变得比较安全。这地方充满了灾难,人类跟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发疯,四处攻击别人和自己,到处都是车祸、谋杀和大楼坍塌。

  但是……

  “哪里不对。”夏天说。

  白敬安死死盯着外面,还在城内高速,但三分钟内没有见到一辆车了。

  他又一个急转,朝城中心开过去。

  正在这时,一大片明媚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夏天怔了一下,抬头看天,骂了一句。

  白敬安冷冷盯着前方,他们处于下方公路,但现在却正沐浴在上城无所不在的阳光之下。

  他们上方,磁悬浮公路正在撤离。

  上城的公路系统由中央电脑调控,不时会有道路的对接、更改和换道,以求达到最优出行结果。

  不过上城公路规划精密,更改路线工程不小,并不常见,更别提这么大规模变线了。

  夏天和白敬安目瞪口呆地看着上城稳定庞大的公路缓慢移动,沙尘、钉子和广告牌噼里啪啦地落下,城市仿佛一只蛰伏已久的怪兽,饥饿不堪地苏醒过来。

  “我靠……”夏天说。

  那是条十六道宽的主路,一座庞然大物,就这么轻易退去,显得极度疯狂。

  白敬安恶狠狠看着这一幕,迅速点开操作屏,禁用了所有操作安全程序——就是那种在车祸的最后一秒能救你一命的东西。

  在上城,这样开车的人纯粹是脑子有问题,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这是生活常态。

  夏天转头看他,说道:“希望你车技还行。”

  白敬安斜了他一眼,同时猛打方向盘,厢型车冲出了移动的车道,直接从公路桥上掉了下去。

  落下的那一刻,白敬安启动了反重力引擎,直直落到下方的公路上,启动时的热量把公路旁的广告牌烧焦了一大片。在车子悬停的一瞬间,他又立刻切换回悬浮功能,整个过程做得行云流水,是飙惯了车的人。

  他停也不停,车子急速向下冲去,而在这一刻,上方的公路再次退去。

  建成以来,上城高速从未这样大规模地移动过,转眼之间,扬起的粉尘把空气染得一片污浊。

  夏天看向远方,灰白的烟雾中,几十条灰暗的道路像触手一般迅速移动,路畔彩色的全息广告凌乱地闪动,把粉尘染成噩梦般杂乱不堪的色彩,日光灯在阳光下空洞地照亮。

  身后,几辆装甲车无声地跟了上来,已等待多时。

  夏天突然想,如果他们真去了下城,那些人会不会就是开走那千百年来伏在他们头顶的巨城,只为把他俩挖出来,放到宴会上?

  他感到一阵战栗,周围很安静,那庞然大物移动悄无声息,仿佛恭顺的仆人。但他能感觉到紧贴在他后颈的怒火,来自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大事物。

  笼在冰山大厦的废墟、混乱移动的整个上城高速之后的怪物,硕大无朋,来自地狱深处,因为贪婪而吃得太多,一年又一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无节制地膨胀,漆黑扭曲的躯体罩住整个世界,永恒地处于饥饿之中。

  而且绝对气疯了,他在惹人生气方面果然一直很有天赋。

  他们的前方,停了三排黑色的厢型车,加厚了装甲,如同战车。

  旁边有两条并行的公路如航母一样向两人靠近,上方立着层层叠叠的车、路障和猎手。

  在实时卫星图像中,夏天能清楚地看到上方汇聚过来的浮空梭,整片向日区的公路全部戒严了。

  在更远的地方,那些人不计成本地布置了更多的猎手,更多的车、武器和路障严阵以待。

  人们被驱赶回家,改道让行。他们没有听到任何风声,是因为权贵们直接征用了整个城市的中央电脑,它不再操心通行与效率,而把抓捕他俩排在了任务的第一位。

  主城气候温暖,高楼鳞次栉比,是片繁华之地,但这一刻,他们周围只有一片让人骨子里发寒的阳光与空旷。

  这不再是游戏了。

  白敬安想,他是知道的,不是吗?

  这一刻,一切的粉饰消失了,没什么“自由逃亡”或“竭尽所能”,权贵们踩碎了规则,之后的面孔是赤裸的贪婪。

  这是他们的游戏,观众的乐趣是唯一规则,那些人想要什么,最终,就非得得到什么不可。

  白敬安不知自己为什么曾抱有希望,和夏天讨论计划,拼命地逃亡。他早就明白,这是属于魔鬼的世界,一切的逃脱与梦想都是徒劳的。

  他看了一眼夏天,那人调好了火箭炮,朝他笑。和很多次他朝他笑时一样,没有丝毫阴霾。

  人们说他的笑如同阳光与战火,撕裂黑暗。但是白敬安知道,那同样也是冷酷、决绝和毫无转圜余地的笑,是会瞬间燃尽的火,从不准备在黑暗中久留。

  可他无法不去希望,不去徒劳地追求那点光亮。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朝着那点不切实际的光过去了,即使知道是死路,他已无法回头。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他们无处可退,而两侧的公路已经严阵以待,只待停稳,便能一拥而上。

  这才不是什么秀,这是倾尽全部资源的围猎。

  他面无表情地把马力开到最大,朝前方撞了过去。

  2.

  他们的车子斜着撞上装甲车,落入下面一层公路。

  白敬安稳住车身,但与此同时,上方的公路再次退去,露出光秃秃的空间。

  而他们下面,公路几乎撤空了,主城的繁华区变成了一片无比巨大的空洞,剩下的平台上停满了装甲车和全副武装的私军。

  在落下的这一会儿时间,夏天抓着恒星火箭炮站起身,掀起车子的顶篷,把那东西架在车顶上。

  他拿出口袋里配套的螺丝,焊了个临时炮台。效率一流,不过花了半分钟。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能看到更远处移动和衔接的公路,在尘雾中是一条条巨大幽暗的影子,空洞越来越大,像传染病一般蔓延。

  这一会儿时间,周围已密密麻麻围满了车,更远的地方压根没了路,整片空间都封闭和截断了。

  白敬安踩下油门,不管不顾地又向前冲去。

  他开得很疯,夏天迅速朝前方的装甲车阵射击了三次,中间几乎没有停顿,每一个落点都计算精确。

  下一秒钟,白敬安的车子就撞了上去,仿佛冲进一片火海。

  粉丝送的厢型车比起权贵的高级货差多了,但他冲得力量十足,毫不让步,而且角度一流,把挡住的车子斜着撞开了。

  没有了遮挡,高空之中狂风呼啸,撕裂着火焰和公路,所有人都立于深渊之上。

  白敬安硬是冲出了一百码,瞪着前方,那双总是不动声色的眼中烧着一股戾气。夏天很少见他这样。

  他们的周围,在繁华的浮空城中,城市轻易呈现出一座深渊,文明的假象褪去了,变成一座梦魇舞台。

  那一刻,夏天突然意识到,不管他们有怎样的技术和能力,又多么渴望活下去,都是冲不出这个地方的。

  前方堵死了,白敬安再次冲出公路。

  反重力引擎早挂了,而下方也没有了任何公路接住他们,只剩一片空洞。正在这时,一条公路斜着延伸过来,稳稳地停在他们下方。

  车子狼狈地停稳,白敬安把方向盘打回,朝前冲去。

  夏天看着那条道路隐隐浮现在坠落尽头,不知白敬安是否和他一样觉得骨头里发冷。这么长时间,即使他们造成了这么巨大的破坏,那些人用的仍是强力麻醉弹,从没用过致命武器。

  这一定得是上面强力和反复下达的命令,才能起到的效果。

  他不知怎的想起下城时在浮金电视台征用合同上签字的事。

  当时那些人把他锁在一把破烂的折叠椅上,还撕了他唯一的衬衫——他姐给他买的——因为负责的浮金员工说要“验下货”。

  他说,夏天的“成色”会写到评估报告里,决定他到了上面后得到的资源倾斜和死亡方式。

  夏天盯着丢到地上的衬衫发呆,上面都是血,还被踩了好几脚,他心想找回来不知道还能不能穿了。

  这时,那人在脏污的金属桌上丢了张合同,让他签。

  夏天伤得太重,费了半天劲也没把名字签上去,老他妈提示“无效签名”。那人不耐烦地抓住他的手按了个手印。

  平板提示顺利通过,那员工朝夏天点点头,说道:“欢迎入场。”

  兰森“但他是我的!”的所有权争论没有成功,一脸不爽地靠墙站着,朝那浮金员工说道:“他会怎么样?”

  “死在杀戮秀上。”那人说。

  他抬起夏天的下巴,看他的面孔,也让他的身体更多地在灯光下展露出来。他说道:“应该会死得很好看。”

  夏天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侮辱,但没力气反抗,并且已经习惯了。他心想,也没什么,不就是拴条链子,到阳光底下打打杀杀给有钱人看嘛。

  但随着他在上城这座噩梦般的牢笼越走越深,他突然开始怀念那单纯死亡的前景。

  现在他知道,上城的众神们想要品尝、吞食和吸吮殆尽的,并不仅仅是生命。

  ——事情搞成这样后,如果他俩惨死当场,上城的权贵们应该感到满意。但那些人不想让他们死。

  他们也不介意自己死多少人,就是要活着逮到他俩。

  他们的身周,城市深渊反射空洞的天空,这么点儿车子和人渺小无谓,没什么填得平这巨大的虚空。

  夏天吸了口气,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拮抗剂并不完全管用。

  白敬安在他身边,还在计算通路,翻找火箭炮的弹匣,偏执又不顾一切。一个悲伤的人,经历过任何世上最可怕的事。

  他是最棒的战术规划,顶尖的战士,也是最优秀的反抗军,那么努力地想让事情好起来。

  夏天拍拍他的炮台,动作温柔眷恋。

  他回到副座上,扯下车子前面的隐形摄像头,在手里碾碎,把残骸丢到车子外面去。

  他又拽掉后座上那个,一样毁弃丢掉。没必要装什么正常和睦,这只是一场他妈的秀了。

  白敬安转头看他,双手抓着方向盘,指节泛白。

  夏天心平气和地朝他说道:“我们出不去了。”

  “不行。”白敬安说。

  夏天继续说下去。

  “我来开车,制造一些大的爆炸,你找个机会下车,你身上也没这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后颈。

  “他们会跟着我,你找个机会,顺一辆他们的车逃走。”他说,“你的身手——”

  “不行!”

  “讲道理,小白,”夏天说,“我们没必要两个人都搭进去。”

  白敬安瞪着他,这一刻,他眼中的戾气不再是一闪而过,离得这么近,清晰而惊人,他像只走投无路的困兽,随时会崩溃。

  夏天可以看到他那一刻的念头——想不惜一切代价往外冲,不管以后的事,死掉或是被这暴虐的力量再从死亡的边缘拽回来都不管,他必须和他在一块儿。他绝不会再承受一次,他不可能承受再一次了!

  “你先走,可以来救我。”夏天说。

  白敬安看他的样子像在看个骗子,在关键时刻,一本正经地说愚蠢又绝不可相信的东西。

  “我知道机会不大,但总归会有一点的。”夏天说道,“宴会……肯定在什么地方,我们有个卫星监控权限,还有路障通行权,你可以找到我——”

  他停了一下,后面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朝他笑。

  白敬安死死盯着他,前方的车子移动,想在他们停下来这一会儿时间组成一个临时路障,白敬安突然发动引擎,朝前冲过去。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夏天说。

  车子猛烈地撞击,擦着将要合拢的装甲车冲出去,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又狼狈地落下。场面混乱不堪,装甲车们迅速堵死两侧的道路。

  天上,浮空梭挡住了阳光,光线越来越暗,飞梭间隙中明亮的光线投下来,一闪之后便消失了。

  夏天知道白敬安早就判断出了局势,看到了那条出路,但是没说。他不接受。

  白敬安还想再往前冲,正在这时,前方一条灰色的高速公路缓缓立起,挡住前路。幽暗深处,更多的道路层层升起,仿佛巨嘴正在合拢。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条公路断裂了,残尸落下,大地震动。

  中央电脑不可能进行这种操作,这是核心代码的手工直接授权。

  灰色的公路亮着各色广告的灯光围过来,一时之间,他们陷入了夜色之中,夏天看到一个巨大的色情广告一闪而过,笼子和项圈清晰可见,背景一片酒红色。

  他心想,这真是一个肮脏透顶的地方。

  “小白!”夏天说。

  “我会去找你的。”白敬安说。

  夏天朝他笑得温柔又灿烂,像能撕裂一切污浊的光。

  “嗯,”他说,“我等你。”

  整个程序并不复杂,只是惊险而已。

  在一会儿时间里,周围更暗了,只有火的光,让人想到下城……不,比下城更暗。灯火熄了,大概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纯粹的噩梦世界了。

  夏天弄出了不小的动静,他一向都是能弄出大动静的那种人,他们车里不缺炸弹,而爆炸和火焰总是能制造足够的骚动。

  在一片火光与被全息广告染得乱七八糟的黑暗中,白敬安无声无息地下了车,藏在一处庞大的房屋装修广告牌后面。

  在之后的某个时间,他会拧断某辆车中猎手的脖子,藏起尸体,黑进系统,悄悄脱离战场。

  他有这样的能力,而夏天要做的就是搞出够大的排场,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他擅长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白敬安下车前,夏天对他说:“小白。”

  白敬安转头看他。

  “要真是不行,”夏天说,“就算了吧。别来了。”

  那人死死盯着他,好像他说了什么罪大恶极的话。

  夏天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白敬安看他的眼神的。

  火光照亮他的面孔,如血一般……破碎不堪、失去一切的白敬安,被这个世界逼到了最角落,像把残破的利刃,随时会碎裂,但仍沾着敌人的血,不惜一切地想去守护什么。

  他应该曾是个光芒四射、无所畏惧的人,但这一刻,他看他的眼神如此脆弱,带着恐惧,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有开口。

  夏天知道他想说什么,白敬安想对他说,等他再见到他时……他能不能不要死掉。

  能不能活着,跟他回家?

  夏天第一次见白敬安时就对这人感到好奇。

  他撩拨他,找他的麻烦,进入他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可能一个人来到上城很害怕,就是想交个朋友吧。

  可那人好不容易从过去的黑暗中走出来一点,找到对生活的眷恋,会朝着他高兴地笑了……自己却要离开。真是太过分了。

  他早该知道的,不是吗?这年头一个朋友也不该交,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会找到你的!”白敬安说。

  “嗯。”夏天说。

  白敬安抓住车门,夏天又说道:“小白。”

  白敬安转头看他,夏天靠过去,用力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觉得白敬安在发抖,需要一个拥抱。

  但是说不准,也许在发抖的是他自己。

  夏天挪到驾驶座上,看着前方梦魇一般扭曲的道路。

  他快速过了一遍自己的计划,一边拿起副座上的手雷。

  他从未这样相信过别人会为他做什么事,战友间任何的逃避、抛弃和背叛都司空见惯,他对人家也没好到哪里去。世道如此。

  但他非常确定,白敬安会不惜代价来找他的。

  即使那是不切实际的。

  他开着车子向前冲去,火光冲天,前面没有道路,也没有任何可以后退的地方。真是个无处可去的世界。

  但小白还有一条路,至少今天,他的朋友不会被捕获、玩弄或摧毁。

  他突然很想回家,想睡一觉,想吃很多甜点,还想躺在房顶上晒一会儿太阳……

  夏天踩下油门,车子疾冲出去,噩梦般扭曲与空洞的牢笼扑面而来,他冷静地计算角度,思考那个能造成最大破坏的计划——

  这是他所有能做的了。

  3.

  白敬安在夏天制造的一片混乱中脱离了战场。

  他找到一辆残损的车子,拉开车门,拧断了驾驶员的脖子,又一枪爆了副座枪手的头,坐进驾驶座中。

  他驶离公路,在穿过一个餐厅的广告牌时,一旁车道的人看到了他,白敬安开了两枪,杀了他和驾驶员。他做这一切时面无表情,眼中结透了冰,没有一丝光线。

  他的行动在夏天制造的大动静下没人发现,此时猎捕方行动有序,战术频道中命令不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捕杀那血淋淋的战神身上。

  白敬安把车子开到战场东侧,最近的建筑是浮金集团的一座玩具城,色彩夸张而明艳,像栋糖果做的大厦。

  他进入路障,黑入门禁,顺着车道向下,二十层左右会有一条通往下方公路的走廊。

  有一会儿,鲜艳与甜美的色彩包裹了他,四处可见面带笑容的卡通模型。因为追猎,本地人员早已清空,无数张脸带着迫切的笑容朝向虚空,整栋楼如同一个空洞洞急待满足的胃。

  抢来的装甲车里,能听到战术语言交错的内部通讯,语气里透着股血淋淋的兴奋,都在说着如何困住夏天,怎么在不杀死他的情况下逮到他。这是一场庆典般的围猎。

  最后时,夏天如同自己所说,搞出了很大的动静。

  他无差别炸掉了周围大片的公路和装甲车。他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硬是往前冲。

  最后的时刻,道路合拢,无数巨大灰色的牙齿吞噬猎物,样子一点也不像公路,而是某种城市变异出来的触手或是尖牙。

  接着,白敬安看到夏天所在的地方发生一系列巨大的爆炸,尖牙碎裂了,砸落下去击碎下方的公路,夏天的车子在一片火光中向前冲。

  猎手们的内部通讯频道乱成一团,有人在叫:“他疯了吗!”

  “前面什么都没有了!”

  “再重复一遍,一定要活捉——”

  “我操,他想干嘛!”

  离得很远,但白敬安觉得自己看到了夏天的样子。

  他伤得很重,刚才的撞击中,一根大桥的钢筋穿过引擎刺进了他的腰腹之中,那是一处致命伤,车子里到处是血。但是这时,没有人抓着说他需要打止血针了。他死死盯着前方,好像伤口并不存在,而他只靠眼中的光芒……和将焚毁他的希望去坚持。

  白敬安听到内部通讯里有人叫:“他不知道那是绝路吗——”

  他知道,白敬安想,可他毫不犹豫,只是把车子往绝路开。那一瞬间,残破不堪的车子冲出凌乱灰色的獠牙,冲入深渊与阳光之中,仿佛能飞起来一样。

  但接着上方巨大的浮空梭动了。

  那漆黑的庞然大物中,投下神迹一般的牵引光束,把车子固定在空中,像是一个孤零零的标本。

  那辆厢型车完全摧毁了,在这片胃一般的深渊中变成了一团垃圾。

  昨天晚上,白敬安躺在那辆车子里,他俩吃东西和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那儿好像个家一样安全和永恒。但是这一刻,它看上去渺小又残破,什么也保护不了。

  最后的时刻候,白敬安希望夏天失去了意识。但他多半还醒着,在车子里动不了,看着自己慢慢上升,无可阻止地被上方的庞然大物吞没。

  白敬安站在玩具大楼二十层的大厅里,死死盯着浮空梭把夏天的车子吞入其中的场景……入口合拢,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抢了车,打开战术频道时才知道,冰山的人管这次行动叫“猎捕战神”,言辞之间透着股血腥的亢奋感,仿佛在打一款暴力的游戏。

  他们创造出一个神,然后毁灭。

  但夏天只是一个从下城来的年轻人而已,失去了家人,被虐待和折磨,当地长官又为了仕途把他卖到浮金集团。

  可是现在,他只是这个世界围追堵截的猎物,走投无路,他们在他身上找乐子,再把他摧毁殆尽。

  白敬安看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穿着刚从尸体身上扒下来的黑色制服,一点也不像他,像个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灵。

  火光映在他眼中,那里是一片永远凝固在了大屠杀黑暗中的世界,流着血,烧着火,仇恨满溢,却又如冰封一般。

  规模庞大的狩猎取得了胜利,他们抓住了战神,主菜将要上桌。

  这贪婪、恶心、该彻底焚毁的地狱和垃圾场!

  白敬安发现自己在发抖,头疼得厉害,但他没管,只是吸了口气,转身回到车中。

  战术频道中有人在大喊大叫,那些人已经发现自己不在了,都在找他。

  他面无表情地调取卫星图像,把目标锁在带走夏天的浮空梭上,思考计划的每一步。计划血腥而且绝对是疯了,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吞噬夏天的不是随便什么人,而是……这世界食物链最高层的众神们。

  白敬安发动车子,离开玩具城,手很稳。

  在他头脑黑暗的深处,那个困在无数腐尸中的人以一种疯狂而阴冷的语气说道:“我不管。”

  他不管会造成什么结果,或是死多少人,他要把夏天找回来。

  不惜一切代价!

  夏天确定自己不会活太久,他家里人也都这么想——除了迪迪,她还没度过对英雄的幻想时期。

  他姐对他的精神状态很担心,觉得他总有一天会追着他幻想出来的有尊严的生活一去不回。最后连尸体都进了别人的肚子,再也找不到了。

  他向她保证自己会竭尽全力活下来,但她一点也不信任他。

  现在,她也已经死去很久了。

  夏天谨守了承诺,他尽了全力,不过她的不信任是对的,他不断地惹是生非,他的敌人就是敌人,即使那是整个世界,它依然是敌人。

  恍惚中,夏天感到无数人围在他四周,有人在大喊大叫,说他非得活着不可,还有人给他注射了什么——新型的纳米医疗药物?

  浮空梭经过几次汇合与交接,平稳下来。有一会儿,他能感到医生都退去了,另一些人从阴影深处走出来,围在他四周,盯着他看。

  他张不开眼睛,动一下都不行,他听到有人笑了一声,轻快恶意。

  “够费劲的。”那人说。

  半睡半醒之中,夏天感到有人触碰了他,某个人……抚摸他的头发,手指深深插进发根,仿佛根根尖牙一般咬噬和享受。他心里的某一部分感到恐惧,拼命想要躲藏起来,可是什么也做不了。

  有谁把他的头发拢起来,露出后颈,一个声音说:“得拴条再结实点的链子。”

  夏天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感觉像在朝着颠倒的深渊坠落。

  在某个时刻,他感到一阵疼痛,有什么东西探了进来,仿佛……有只什么怪物的舌头从他后颈探入,吸吮脑浆。

  一时间,黑暗变成了无以计数浓艳的色彩,带着足以噬人的斑斓,世界化为一锅迷幻的汤,无意义地沸腾着,无休无止,把他分而食之。

  他听到自己的呻吟,很陌生,像小动物无助的呜咽。

  他努力想把声音吞回去,那尖牙般的手抚摸他的头发,说道:“乖孩子。”

  夏天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

  光很亮,聚集在他身边。

  他动了一下,头疼得要命,还很想吐,他下意识去碰后颈,很确定自己经历过某个手术,至少惩罚芯片升了个级。虽然那里没有任何伤疤,上城的手术不会在外表留下任何东西,但它抓着他,像长着无数细细长腿的蜘蛛。

  夏天想估算一下昏迷了多久,可一点头绪也没有,完全丧失了时间感。他小腹的伤口也已经消失,那可不是什么能用家庭医疗箱处理的小伤……上城的权贵们很有耐心,要他活蹦乱跳地上餐桌。

  装昏是别指望了,夏天坐起身,发现身体状态非常好。他还穿着之前的衣服,上面全是血,有撞车留下的破口,外套放在旁边。他赤着脚,没见鞋子,藏的武器全没了。

  他打量了一下周围,这是间大约九十平方的房屋,通体呈现雅致的深红色,装点以金、银和黑色,床单、家具和装饰无不精美,细节精雕细琢,不厌其烦,大概还都有什么悠久的历史渊源,反映出一流的审美水平。

  天顶呈现雅致的弧形,内置灯光,全照在他身上。

  房间里很暖和,却有什么地方让人骨子里发寒。

  他没有看到任何门窗,对面整张墙上有座样式诡异的大型雕像,燃烧般的纹路枝枝蔓蔓地装饰着墙角,又弯曲着垂下,仿佛道道栅栏。夏天突然意识到它是什么……这是一座笼子。

  红色、黑色、金和银,奢华牢笼的主题风格渗透每个细节。

  早就给他准备好了。一座关神的笼子。

  他下了床,慢慢走过去看那座雕像。

  它像是生铁铸的,整体形态严酷而诡异,散发出血腥和饥饿的气息,仿佛吞噬过很多人。

  夏天停下脚步,看到一张风格化的尖叫的人脸,极度痛苦,失去个人意志,空洞的眼窝盯着他,里面是纯粹的无望。

  接着他看到了更多。

  整面墙上,雕的是无数受刑者纠缠的身体和面孔,被痛苦扭曲的线条融合,肢体变形,形成刺、扣环或是栏杆——

  夏天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这是个刑架。

  他以前听人提过,但从来没见过。

  跟他说的人绘声绘色,说是多硬的骨头都会在这东西上碎掉,变成柔软多汁的烂肉,只会全心全意服务于主人。

  夏天瞪着那些尖刺、扣环和凸起,想着它们都是干什么的,然后一阵恶寒,没有忍住,弯着腰干呕了起来。

  他心想,这不会是新搞出来的,这扭曲的架子肯定接待过无数他这样的人,在上城血淋淋的“艺术”下尖叫、屈服和粉碎。

  “欢迎来到嘉宾秀。”一个声音说。

  夏天身体绷了一下,但是没动。这里是精密布置舞台的中心,周围一定有无数的摄像头,像密集的网一般罩在身上,观察每个细节。

  “直到今天,我们才终于把恶战之后,还沾着血的战神当成猎物关进笼子,放在了大家的餐桌上。”那个声音继续说道,听上去非常近,但又无所不在。

  夏天不记得这个声音,不过也许在某个晚宴上遇到过,在这种地方,所有对你笑容可掬的都可能是会吃了你的人。

  “经过投票决定,我们将进行一项极为古老、精致和有艺术性的活动,我们首先将‘驯服’。”那声音又说。

  他不是在对夏天说话,而是对房子外或是更遥远终端的另外一些人说的。他说话的语气像是他不存在。

  “这将是摧毁一个人意志的过程。”旁白说,“这一项目最适合强悍野性的猎物。当被放在刑架上,敲碎骨头的是战神阁下的时候,想必会格外令人血脉偾张!”

  夏天静静低头听着,他握了一下拳头,又松开,他的手很冷,血液都好像流不到指尖。

  他想起白敬安。

  这时候想这个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世道你不能指望任何人,只能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或在城市肮脏的阴影中无声死去,成为堆积如山腐败血肉中的一员。

  他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可那人的形象就是清晰地冒出来,像是这片黑暗和绝望之地一枚小小的光。他心想,他在干什么?

  逃走了吗?

  还在想着怎么救他吗?

  他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