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玄幻奇幻>杀戮秀>第四章 遭遇战

  1.

  新科的杀戮秀明星们在一条溪流的下风处休整了一下,周围开满不知名的野花,风景优美,不知花费了多少美工的心力,才做到这种自然荒芜的效果。

  医生给夏天上了药,包扎好伤口。为了达到良好的中世纪效果,资源点没有任何的抗生素,只有些草药粉,只能肯定不会害死人,效果如何就不知道了。

  不过为了保持可看性,主办方倒是在药物补给里塞了大量的麻药,不辞劳苦地做成符合中世纪设定的植物类药剂的样子,以保证选手们能随时负伤上阵。

  虽然在资源点战斗收获不小,但洛晴天的小队肯定没找到衣柜,一件衣服都没,只有个粗糙的针线包。夏天毫不介意地脱了上衣,让医生帮忙缝补。

  白敬安有一刻看上去想阻止,但还是什么也没说——也正常,这衣服不补没法穿。

  夏天把散乱的头发扎好,他身上四处可见以前的旧伤,颇有点惨烈的意味,在下城混日子都这样。他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

  战术规划阴沉地看了眼他赤裸的上身,夏天还蛮熟悉白敬安那表情的,大概就是想说“你不该做的一百零八件事”,他无视他,缝个衣服到底怎么着他了啊。

  医生又把衣服拿去清洗和晾干,完全搞错了程序,而且动作笨得不行,夏天确定他活不了多长时间。

  他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揪了几朵野花,试图编个花环。拉铁蹭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然后积极地找各种花给他配色。

  医生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大概在奇怪他们队两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居然会对小花小草感兴趣。

  其实很正常,下城没有花花草草,只有四处可见的蘑菇、霉菌和瘟疫,而上城的电视剧里喜欢把前者说得像天堂才有的景象。

  所以他们这种人总觉得阳光、星星和植物是值得关注的重要事物,是拼命才挣得来的奢侈品。虽然其实完全不能给生活带来改善。

  从第一次见面,夏天就对拉铁摆出了明确“滚远点”的信号,还加上了“看着你就烦”作为加强版,但这人还是老往他跟前凑,一厢情愿认为他们会有共同语言。

  现在他一边看夏天编花环,一边自顾自地开始跟他说话。

  “我有一次跟个朋友偷了一袋饼干,我们太想吃饼干了。”他说,“店主派了条地狱犬追我们,他特别喜欢看这个。你知道地狱犬吗?就是那种长着几个头,还有尖刺的……”

  “我当然知道地狱犬。”夏天说。

  拉铁笑起来,好像也意识到这问题太傻。医生试图加入这场对话,说道:“我只在电视里见过地狱犬,下城真有人养那种东西吗?不长毛,有三个头,还吃人?”

  “主要是为了看家护院。”拉铁说,“你说的是高度变异种,只有有钱人养得起。下城到处窜的其实都是些又瘦又畸形的杂种狗,生得到处都是,被斗狗场追得没地方躲。”

  “斗狗场?”医生说。

  “嗯,他们逮到狗,就注射变异药,然后放到场子上看它们杀来杀去地玩。”拉铁说,“它们用药后会狂性大发,长得像小牛那么大——”

  夏天默不作声地听他说,他熟悉这一套。

  那种廉价的高度变异药剂又叫明星药,杂货店里一块钱一支,十块钱一打。注射后,这些狗的皮肤会变得坚硬如革,流着血红的涎水,有时还会长出畸形的新头,简直是集猎奇之能事。

  变异后的狗只能活很短的时间,它们很少吃东西,总想杀死什么,那些人以看它们厮杀取乐,有时会押胜负,更多人只是看着。

  夏天小时候还接过处理狗尸的活儿,真是噩梦一样的工作。

  “它咬着我的腿,往外面拖,有两个头,你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动手。”拉铁接着说道。

  “攻击心脏呗。”夏天说。

  “脊椎也行。”白敬安在旁边说。夏天看了他一眼。

  “我腿上现在还有疤呢!”拉铁欢快地说,拉开裤脚展示伤口。

  夏天看了一眼,伤口深可见骨,咬掉了半个小腿的肉,简直叫人不忍心看。

  他注意到白敬安的右腿颤抖了一下,无意识收回来,把手放在上面,指尖有些发抖。他动作隐蔽,但是夏天知道那是严重旧伤的反应。

  有些伤即使治好了,某一部分仍会终生留在你的身体中。在半夜梦醒,或是紧张时刻,又或就是一切正常的闲聊时,某种冰冷灰暗之物会突然出现,告诉你事情这辈子也好不了了。

  “我在下水道躲了半年,”拉铁接着说,“靠吃垃圾过日子……”

  “让我猜猜,最后你也没吃到一块饼干。”夏天说,“你那个朋友一点事也没有,你找到他时他很惊讶,说他惊险地逃过了店主的追杀,但以为你已经死了。他很高兴你活着,可你现在最好离开他家,因为你是全区通缉犯,他可不想受连累。于是你只好背井离乡,转行去地下角斗场了。”

  “我知道你当我是白痴。”拉铁说,“但拉斯是个好人。地下角斗场很糟糕,不过我活下来了,来到这里。”

  他还比划了一下,好像这是啥天堂般的好地方。

  夏天朝旁边挪了挪。

  “你绝望得惨不忍睹。”他说,“离远点,传染怎么办!”

  拉铁朝他傻笑,一点也不为攻击而生气,简直就是个大写的悲剧,还天天在跟前晃,让人烦躁。

  旁边,医生期期艾艾问拉铁他说的饼干是什么,别是什么他不知道的珍贵食物的黑称。

  拉铁解释就是普通的饼干,上城很常见,但在下城非常难得。那里接触过阳光的食物很少,只有日光室长庄稼,因为《两城贸易协定》还要交一半给上城。

  “我很抱歉……”医生说,“我听说过这个协定,但是……我不知道……”

  “得啦,又不是你定的规矩。”夏天说,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许佩文低头避开他的目光。他总是笑容灿烂,但更深处一片冰冷,能把人冻伤。

  那之后一切还算平静,第三天晚上的时候,他们碰到一支残损的两人小队。

  夏天杀了一个,拉铁跟人打了半天,把对方给放走了,因为人家大喊大叫要投降。

  “他投降了。”拉铁说,“我不杀投降的人。”

  他语气坚定,简直就是富有骑士精神。

  夏天做了个无语问苍天的表情。“我们需要积分!”他说。

  “他把剑丢了,跪在地上哭,我还能怎么办?!”拉铁质问。

  夏天思索了一下,发现还真回答不出来,只好恨恨地说道:“反正你的投降分子也活不了几天!”

  “他才不是‘我的’投降分子!”

  说话时,他们正在一处靠河的隐蔽区域休整。很多队伍为是否要放过投降者而争吵,甚至大打出手,因为任何一条人命都代表着积分,而积分很重要。除了帮助晋级,换取奖金外,还能证明你没在赛场上摸鱼。要知道,一旦策划觉得你工作不够努力,就会设法搞出些突发事件帮你增加积分,或是让你成为人家的积分。

  夏天看了白敬安一眼,那人正心不在焉地打量地势,一副无欲无求、超凡脱俗的表情。注意到夏天在看他,他回看一眼,脸上写着“那你叫我怎么办”,夏天确实想不出来他能怎么办,白敬安最终说道:“好歹带回来一把剑。”

  “好吧。”夏天说。这就是他们战术规划对此所有的意见了,真是一支和平友好的队伍。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夏天继续无所事事地编花环,拉铁给他打下手。

  医生开始对周围的野花进行科普,什么柳龙胆啊,粉报春之类的,显然是个野花的专家级人物。

  就在他抱怨其中一些花根本不该在同一个季节开放,也不处于同一海拔的时候,夏天突然抬起头,朝白敬安打了个手势。

  上风处传来一丝轻微的铁器撞击声,无论那里的人是谁,他们已尽可能放轻声音。但赛事漫长,难免有所疏忽。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拉铁伸手去拿物资,只有医生问了句“什么”,白敬安和夏天迅速交换了几个手势,五秒钟后,四个人无声地分散开来,进入各自的战术位置。花环丢到草丛深处,丛林转眼间恢复了静谧,好像从没有人涉足。

  很快地,他听到了脚步声,比预测中人更多一些。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的计划:如果是软柿子呢,他们就打劫一番;如果不好惹呢,大家就安静趴着不动,让他们自己走掉。

  来的是群麻烦人物。

  那是一支七人的组合小队。

  主办方不喜欢选手结队,因为最终总会搞成大规模聚结,变成三国争霸之类的局面,失去阿赛金赛制的乐趣。

  他们对规则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修整,最新的规定只允许两支队伍临时联合,还得付出相当积分的代价。

  所以大部分人不喜欢结队,如果他们结了,那就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从这些人惨兮兮通过树林的样子看,他们很可能是三到四小时前遇上了一支强悍的队伍,临时抱团生存。

  夏天不知道和他们不期而遇的队伍如何了——希望全挂了——只猜得出多半十分危险,队中少了个人,另外有三人受了伤,但已包扎完毕,不影响作战。

  这些人模样疲惫,但都严格按照战斗队列前进,每人都带着干粮,手里也有长剑,还备有两把十字弩,而且没有一个看上去是搞网络后勤的。

  看到的那一刻,夏天就决定要保持安静,直到这些人走开,这样大家日子都会好过些。

  正在这时,湛蓝的天空上,一只猫头鹰毫无逻辑地展翅飞来,正落在夏天头顶的树枝上。

  它用森冷无机质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所有人转头看向鸟的方向,夏天无意识抓紧长剑,一瞬间正和另一人震惊的目光对上。他完全暴露了。

  ——这就是主办方要的了,一只“报丧鸟”。他们要战斗。要更多的血。要死亡。

  领头的人朝夏天冲来,后者抓着剑迎上去,猫头鹰的尖叫是一声丧钟,在无怨无仇的两个队伍间敲响。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2.

  对方领头的那个穿身红衣,腰肋有伤,似乎也是个杀戮秀名人。他朝着夏天冲过来,后者用剑挡住一击,朝他的小腹就是一脚。

  对方闪身避开,但夏天的剑柄反手击中了他的太阳穴。

  这招不按条理出牌,但效果不错,他倒了下去,不知道怎么样了,没人顾得上。夏天转过身,另外两个对手已到跟前。

  战斗转眼就开始了。

  白敬安的位置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队里没有狙击手,他得兼任。事情发生时,他观望敌手的阵势,发现攻击发生的那一刻,对方弓箭手立刻开始拉开距离。

  他抓住十字弩,花了一秒钟准备,扣动扳机,一支短箭射出,正中一人的额头。

  他已好些年没杀过人了,曾想过再次干这事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很陌生,手是否会抖。但真发生时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像是拿起一把久已不用的刀子,发现用起来仍旧十分娴熟,旧日的记忆存在于每一个细胞,即使想不起来,一些东西仍深深地刻在身体里。

  他镇定地抬眼寻找第二个,一会儿时间,第二人已经跑出了五步远,处于人群外围。

  那人看到夏天击中他队友太阳穴的一幕,立刻抬起十字弩,想朝夏天的方向射出一箭,就算射不穿人的脑袋,也大有可能扰乱他的节奏。

  而这种时刻,生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白敬安没管下面的战局,接着射出了第二箭,箭尖稳稳射入那人的手腕,对方手一抖,本该射向夏天的短箭飞向天空。不过他反应极快,迅速伏身藏进草丛中。

  白敬安一动没动,拿着十字弩,等待。

  他没管混乱的战局,这可是中世纪,没有加密频道,战术调配得用喊的,他自己还兼任着狙击手,要的就是“大家自己管好自己吧”的效果。

  他有一刻觉得自己像只捕猎的肉食动物,等待着,一阵微风,可能就是他一击必杀的机会。

  一片混乱的战场中,相隔最远的两个对手都静止了下来,猎人和猎物进入了一场生与死的胶着。

  一会儿时间,战场又发生了变化。

  红衣男子倒下,夏天和紧跟而来的两人打在一起。这两人都是好手,剑术有段位在身,对怎么利索地杀人也很有心得。

  拉铁在路的另一边,和一个穿铠甲的大个子动上了手,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医生不知道在哪,可能在哪棵树后祈祷,他真该当个神父。

  一片混乱中,敌方小队的一个人发现了白敬安的位置。

  任何情况下狙击手都是需要首先消灭的,于是那人想也没想,躲过一道斜劈过来的剑光,朝前方的梧桐走去。

  他是个穿着亚麻布外套的男人,表情冷硬而沉着,无视周围的混乱,径自穿过战场,嘴里咬着刀,爬上树干。

  白敬安没发现,他正陷于另一场战斗的胶着之中。刺客心想,自己这方损失不大,只要他能一跃而上干掉狙击手,这场战斗就算赢了大半。

  他伏低身体,像只天生在树干上捕食的昆虫,表情坚忍,一滴汗也没出,全神贯注,准备一击必杀——

  一把长剑直直向他的后背冲来。

  他太专注于猎物,没发现任何不对,也没有任何死亡的预感,事情瞬间就发生了。

  那剑力量极大,彻底地刺穿了他的后背,穿透心脏,贯穿了树干,把他和梧桐树死死钉在了一起。他没有任何机会,立刻就死了。

  夏天的剑。

  把剑丢出去后,夏天的情况立刻变得很不好。

  他之前情况就够糟了,两个对手哪一个都不是软柿子。事情发生时他正想要不要边逃边打,把这两人分开,但在一瞥间,他看到了那个正走向白敬安藏身处的人。

  他格开一个对手的剑,一个旋身,在战事最激烈时把手中的长剑掷了出去。

  后来有人说他杀人时有种不管不顾的疯狂,随时都会把命放在赌桌上。

  这种人早晚会输得一无所有,以至于他很快跃升为杀戮秀死亡赌注台上,钱堆得最高的人。而那时候,也开始有人相信他永远不会死,因为他真的活下来了太多太多次,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指引。

  对夏天来说,事情倒没这么戏剧性。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自己都抓不住那瞬间的想法,在某些时刻,你除了照着直觉来没有别的办法。

  这直觉不是来自于训练软件,而是在无数生死的瞬间练就。

  而对他来说,这种时刻真的是特别特别多。毕竟在N区黑暗的街道上,他总是打过最多架、结了最多仇、惹上最多麻烦的那个。

  总之,夏天一剑掷出去,就再也没看那方向一眼,侧身避开一击,又退了两步,拔出短刀,架住另一次攻击。

  血从他指缝里渗出来,与此同时,另一人的剑锋刺穿了他的右肩。

  他感到熟悉的、令人战栗的剧痛,但至少避开了心脏。

  还不错。他还活着,能杀人。

  就还有机会。

  白敬安感到树干的震动,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却没时间管。

  他正盯着自己的对手,这种时刻,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

  微风吹过,草丛中那人微微一动。

  这人一直在盯着夏天,动,是因为发现了一个十拿九稳杀死夏天的机会。

  也是白敬安一直在等的机会。

  狙击手微微抬起箭尖,手放在扳机上,知道自己只要一瞬间就能解决战斗,他们这种人总是能在无声无息中解决最大的麻烦……

  正在这时,梧桐树上一支短箭无声无息地飞来,刺穿了他的颈动脉。他最初还没意识到,直到他倒在草丛中,伸手捂住脖子,发现血从指缝里喷溅出来。

  他瞬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又挣扎着想去抓那把十字弩,想着也许还有机会做点什么,情况非常不妙——

  他最终也没能抬起武器,手又垂下来,彻底不动了。

  周围一片混乱,除了白敬安没人注意到他。

  战术规划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眼钉在树干上的人。活着时一定是个英俊的男人,穿亚麻布外套,大张着双眼,瞳孔已经扩散,但死死盯着他,仿佛死不瞑目。

  他身上钉着夏天的长剑,如此之深,完全没入树干和人体之中。

  白敬安吸了口气,移开目光,继续关注战场。

  在白敬安解决了对手的几秒钟,场面又发生了变化。

  电视剧里,杀戮秀的选手们经常一打十几分钟,但现实中这事往往电光石火,胜与败,生与死,转眼之间就决定了。

  战斗刚开始时,走在最前面,也是第一个和夏天交锋的红衣男人终于缓了过来。

  夏天的剑柄击中了他的太阳穴,这一下敲得很重,让他昏过去了一会儿,但他很快醒了过来。

  他先是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剑——掉旁边草丛里了——却没有立刻站起来。他是专业人士,知道现在自己处于难得的隐蔽状态,出场前得先估量情势。

  接着他立刻意识到情况很糟,一会儿时间他们居然已经死了好几个人,挂在树上的那个尤其可怕。他瞥了一眼,从衣服上看像伏青。希望不是,他是他们中最冷静的一个,本该是等打斗过半,在危急的时刻跳出来,帮忙解决对手的。

  也许那不是他,他还是会在下一秒钟从草丛里探出头,告诉他自己的计划,然后教训他不够冷静,在这地方这么情绪化可不行,不过胜利的希望很大……也许他就是死了,像只狗一样被剑穿透,挂在树上!

  他感到极度地愤怒,三个小时前他们才刚刚经过一场恶战,失去了一个队友,对方队里都是高手,夺冠呼声极高,其中一个还是他的……旧识。

  不是朋友。

  你进了杀戮秀,就意味着没有朋友,因为这个世界中好友们总会狭路相逢,惨不忍睹,发生的事全变成电视台廉价的商品……他才不会是在垃圾视频里死掉的那个!

  他永远会是那个最后也不动感情的人。人们会恨你,会畏惧你,但绝不会像谈论一只可怜虫一样谈论你,把你最痛苦的事当成又一次可悲的谈资!

  所以他看着那人的眼睛杀了他。不停地说对不起,但终究还是干了,把剑刺进去,再抽回来,看他不可置信的双眼,然后逃开。

  他该得到一会儿平和的。三个小时前,他的杀戮提供了多少他妈的娱乐啊……去他妈的,他杀了他最好的朋友,在镜头面前痛哭流涕,他有权得到一会儿的清静!

  他的嘴角泛起一个扭曲的笑意,爬起来,知道他能在杀戮秀里得到很多东西,名声、广告、钱和床伴、无止境的关注与讨论……除了清静。

  这是他的第二届杀戮秀,即使在他人性被扭曲的重大时刻,他也能清楚地意识到局势对自己有利。

  没人发现他还活着,而且他的位置好极了,正在那个难搞透顶长发男子的身后,对方还受了伤,根本应付不了两人的攻击。

  杀了这个人,他将能在这场战役中活下去。

  无论一切多扭曲,得为此杀死多少人,他们所有人都是这样扭曲而破碎地活下去的。

  没人发现他,没人顾得上他。

  这将是一场简单又有效的刺杀,他想,握紧长剑,狠狠刺向夏天的后心。

  3.

  拉铁看到了。

  他不是小队里最强的那个,而且最近的战斗表现也不怎么样,让他有些焦虑,不过他天生是个战士,人们需要他战斗。他只是需要机会。

  然后机会就来了。

  当时他正和那个穿铠甲的家伙战得难分难解,一时半会儿谁也杀不了谁。在最初的一阵猛击之后,两人都意识到这一点,于是缓了缓节奏,也就是在这时候,拉铁看到了那个偷袭夏天的人。

  他冲过去时什么也没想。

  夏天是对的,他脑子不够聪明,遇到麻烦时没有能力思考如何自保,当意识到危险,他只能采取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他冲了上去,一把架住红衣男子的剑。

  他架住那把剑时,剑锋离夏天的后背不过半尺之遥。

  与此同时,这次救援却打破了拉铁和之前对手间的僵持。当他冲向夏天,整个后背就暴露在了对方眼前,那人毫不犹豫一剑刺了进去。

  剑把拉铁刺了个对穿。他冲出去时就该意识到这个结果。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意识到了,他不够聪明,但冲出去时他很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现在,刀刃深深嵌进他的身体时,他仍旧这么想。

  他知道死亡,所有人都知道死亡,一扇在前方等待他的光荣的门,不过当真正发生时,他仍感到害怕。

  他心想,这是你天性与灵魂经历严酷考验的时候了。

  杀戮秀广告词上就是这么说的。

  他的确通过了考验,他简直是这一类型选手在杀戮秀里功用的完美典范。

  牺牲生命,拯救一个前途无量的明星级选手。在摄像头的另一面,策划组屏息凝视,看着事情的发展,一分钟后,他们会狂喜地抱成一团,喜极而泣。

  他们保住了工作,这场遭遇战是一次成为真正明星的考验,确定夏天是否有足够的运气和实力得到公司资源的倾斜。

  而那人经受住了考验,错误结束了,新明星的曙光照亮了黯淡的工作台,贷款能继续还清,不用沦落到杀戮秀里了。

  他们看也没看屏幕里死亡的场景,当然也毫不难过。在上城保住一件工作,有时候就是需要这么多的人命垫底。

  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夏天就感到了敌手的混乱。

  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但对他这种人来说,一秒钟的分神已经足够。他找到机会,把短刀插进了一个对手的脑袋。

  不过他头盖骨挺厚,剑一时拔不出来,夏天把剑一丢,抽出匕首应战。

  那人跪倒在地,两眼充血,想站起来,却不停滑倒,像个失去能量的电动玩偶。事到临头,死亡一点也不优雅。

  夏天转过头,正看到一把长剑刺穿了拉铁,那人仍固执地站着,架住刺向自己的剑。

  敌手急着脱身,剑锋向下一拉,几乎把拉铁劈成两半,可他仍固执地不动。如果是个小个头的男人,这下早就被切成两半了,但拉铁是大个子,所以能继续这样固执,不肯退让。

  夏天怔了一下,一把剑从侧后方刺过来,他堪堪反应过来,侧身避开,差点摔倒。剑锋掠过面颊,血流出来。

  他没理后面的人,径自冲向前,一把抓住拉铁的剑。

  他队友手上已经没了力量,他轻易拿到了剑。那人看了他一眼,眼中有近乎微笑的东西闪过,接着倒了下去。夏天伸手抓了一把,没抓住,他身体如此沉重,没人抓得住。

  刚才那人又一剑从身后刺来,夏天猛地后退,剑锋从他腋下穿过,他一个利落的旋身,折断他的手臂,同时剑锋挥出,对方的脑袋飞了起来,滚落到草丛里。

  他转过身,一秒不停地朝那个杀了他队友的人走过去,一副杀红了眼的样子。

  他格开一击,管也没管飞过来的剑锋,一剑刺穿那人的左眼,贯穿头骨。

  他又转头找另一个,那位红衣的偷袭者,他早知道他没死,但无暇分心,对手太多了——

  虽然即使不失误,他也不知道能怎么办。

  报丧鸟的尖叫把他们逼上的是绝路。

  夏天是在草丛中找到那个偷袭者的,他倒在地上,一把初始配置的短刀把他捅了个对穿,刀刃正中肝脏。

  许佩文站在那里,手上全是血,他抬头看夏天,结结巴巴地说道:“他想逃走……”

  他没再说出下面的话,只是呆呆站着,死亡之前话语没有意义。

  白敬安跳下梧桐树,又看了一眼钉在树上的尸体,确定真的死了。它样子狰狞,最后时手还向前伸着,却一寸也没能挪动,可见这一剑力量之大。

  他又快速检视了一番树林里的死尸,确定没人活着了,然后走到拉铁跟前。

  那人倒在草丛中,长剑刺穿了肺部,不停咳出血来。夏天跪在旁边,扶着他的头,不知所措。

  医生看了一下伤口,摇摇头,伤口很吓人,但他这次倒没吐。

  拉铁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血沫喷溅出来,声音很怪异,听上去像正被自己的血淹死。他说道:“我……通过了考验……”

  一群人呆呆听着,拉铁接着说:“我做了必须做的事。最艰辛的胜利,都是由微小的不可置信的希望产生的……”

  医生说:“战神栏目的主页题诗?”

  拉铁断断续续地继续说道:“我贡献出了我自己,我将葬在修罗场,回到战神的怀抱……”

  的确是浮金电视台战神栏目的主页题诗。

  ——杀戮秀有个官方神祇,叫战神阿瑞斯。这位神祇一身朋克装扮,头发乱糟糟的,叼着根烟,手拿重机枪,脸上挂着疯疯癫癫的笑容,立于高楼大厦的顶端,脚下踩着骸骨。

  电视台请人给它写了专门的祷词,还有各种各样的心灵鸡汤,大多是胜利、牺牲和希望之类的,表示如果你走投无路,觉得绝望、无助和被蔑视,战神将赋予你辉煌的新人生。再配以成名的杀戮秀明星帅照。

  当年的N区大屠杀也老被比喻成一次向战神的大规模献祭,还老和领头的白林绑定,说他是“恐怖到近乎辉煌战神的分身”。白林要活着一定会起诉浮金集团侵犯名誉。不过他死了,他们爱怎么编排都行。

  它是桩广告,一个商标,背后是策划组和销售数据。但网上四处流传着灵验的传说,人们祈祷不断,它随着营销注进灵魂之中。

  现在,拉铁不停地咳血,但仍固执而断断续续念着为荣誉、怀抱和胜利。他看着眼前完好无缺的战友——其实也没多完好——双眼熠熠生辉,好像完成了神圣至高的目标。

  夏天嘲笑过他的骄傲和荣誉,现在他快要死了,居然还在念这玩意儿,他只能肃穆地听着,没人能在这时嘲笑任何人。

  “在血与死亡的考验中,我会尽全力……为胜利……贡献……”拉铁喃喃说道,如同电影里殉道的勇士。

  直到他眼中光芒散去,黯淡如灰,夏天才意识到他死了。

  他们站在拉铁的尸体前,不知道要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医生说道:“他说……要葬在赛场上,合规定吗?主办方准吗?”

  “不准。”白敬安说。他停了一会儿,启动战术规划的智力。

  “但有特殊情况。如果我们搞出个仪式,他们转播了,也许就会同意把尸体留在这。”他说。

  “我知道这种说法,”医生说,“死亡会让一个地方变得比较有历史感,也许他们会用尸体当标记,发展情节什么的。官网还会发起投票,让大家决定是不是感兴趣……”

  他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说道:“对不起,只是有点搞笑……我们的朋友为救咱们死了,死前说着广告词。为了实现他的遗愿,我们得举行葬礼,赚同情分,好在网络投票中得到胜利!”

  没人接话,只有他在笑。这里的某些东西显得既严肃又廉价,让人不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白敬安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还是很让人同情的。”

  “我想吐。”夏天说。

  他转身走到树林那边,一手扶着树干。他什么也没吐出来,不过不想回头,只是盯着黑黢黢的丛林。

  如果能一直不回头就好了,继续朝前走,不用面对这个荒诞又悲惨的场面。

  但日子还得继续,他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头,说道:“好吧,我们来举行葬礼。”

  4.

  他们准备挖个坑,把拉铁放进去。

  这种活以前一定是拉铁干,鉴于他死了,夏天还伤着,只好医生来干。谁叫他杀的人最少。

  夏天站了一会儿,转头去检视尸体。他战斗视野向来一流,扫了一眼战况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朝白敬安说道:“谢了。”

  白敬安点点头,说道:“也谢了。”

  他们不再说话,夏天走到草丛里,捡起丢掉的那枚花环,很新鲜,没有任何损伤。

  他拿着花环,小心在地上坐下,白敬安扶了他一把。作为一个战术规划,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警惕,但如果说他对杀戮秀有什么了解,那就是:这会儿是绝对安全的。不举行完这个戏剧性的葬礼,主办方才舍不得让他们死呢。

  白敬安拿过医疗包,朝夏天说道:“衣服脱了。”

  夏天脱了上衣,白敬安过去检查,大部分的地方血已经止了,但小腹的旧伤裂开,血不停渗出来。

  “得缝合一下。”他说。

  夏天拿起针线包递给他,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白敬安说道:“我们还有点麻药。”

  夏天摆弄手里的花环,说道:“我来上城时,情况很不好看。我曾跟人说我会功成名就的,没人信,只有最小的妹妹信。她还不到六岁,我说什么她都信。我说到时会编个花环戴在她头上,她高兴坏了,天天都在说这事儿。”

  他声音很轻,因为不想被收音器捕捉到,这是一次私人交谈。

  于是白敬安尽量做出没有在说话的样子,他拿了块石头,把针弄弯,一边把背包里半瓶酒丢给他,说道:“麻药不太够。”

  夏天灌了口酒,是款中世纪没有的烈性酒,他喝酒的样子看上去习惯这类手术了。

  “抽签仪式前一天,我接到她的电话。”他说,“她说妈妈死了,被嫖客打死的,我们都说他早晚打死她,她还不信。”

  白敬安的针刺进他皮肤,他呼吸都没紧一下。

  “她说爸爸要把她卖掉,她听到他讲价格了。我让她去找一个朋友……和大部分的朋友一样不可靠,但如果她手脚够勤快的话,也许能收留她几天。至少那么点良心该是有的吧。我很难想象我死了她会怎么样,我向她保证,我会活下去,接她上来。”他接着说。

  白敬安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到过夏天接那次电话,是在一次训练间隙中,电话接过来没有图像,只有语音。

  夏天坐在训练室的角落,头靠着墙,像是想从墙壁中汲取一点温暖和安全,样子很疲惫。

  他声音温柔又认真,充满安抚的意味,手中却在摆弄一把小刀,刀锋把指尖划破了,他盯着赤红的血,脸色阴郁冰冷。

  白敬安从没看见他这样过,即使在情况最糟时,他也能迅速决定接下来干什么。他是个疯子,而且绝不介意再疯上一点。

  现在他知道他为什么那样了,他在许下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他虚张声势,向个孩子保证能解决一切,可手里什么牌也都没有。

  但他仍胸有成竹地安抚惊慌的小女孩,仿佛一秒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会幸免于难,大家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白敬安感到胸口一阵窒闷,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折磨人的对话,这么难以忍受的困境。

  “她真的相信,花环,阳光,事情会好起来,上城的大房子。”夏天说,“我一直觉得她脑子有问题,那种希望……太可怕了,荒唐透顶,你不能这样,会死得很难看的。”

  夏天低着头,头发散了一些下来,而天际光线越来越暗,白敬安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这世界上,你什么也不能指望。”他用闷闷的声音说。

  他那样子让白敬安想劝上一句什么,说事情没这么糟,一切会好起来的,可是却说不出来。

  因为他是对的,这就是这样一个悲伤又残酷的世界。虽然有时你必须得抓住什么,固定住自己,不至于滑落深渊,但你目中所及的一切都脆弱不堪。

  所以最终白敬安只是割断缝线,把绷带绑好,想了想,又拍拍夏天的肩膀。

  医生挖好了坑,他们把尸体放进去,然后站在那里,想着是不是要说几句什么。电视里葬礼都要说点什么的。

  医生看了眼白敬安,战术规划没有任何说话的意思——一般都是他们主持葬礼——他盯着脚尖看,好像那里有特别值得一看的东西。

  窒息般的沉默持续了十几秒,他决定还是填充一下空白的致辞环节,于是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来唱首歌吧。”

  然后他开始唱。

  那是《黑暗之子》里的一首插曲,他一直在追这部电视剧,唱的是男主角去救他一个朋友时的曲子。那人最终只找回了尸体,这场救援从头到尾就没有成功的可能,他早就知道,但还是去了。

  曲子没什么名气,但他第一次听时就被那温柔的绝望打动了,一有人死,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首。

  医生唱道:“在一个春日温暖的清晨,她吻了他,把他带走,他躺入大地的胸膛,树木沙沙作响,像一个孩子回到了家;在一个夏日晴朗的夜晚,她吻了他,把他带走……”

  歌词把春夏秋冬都唱了一遍,曲子有种单调的古风,他不确定拉铁会喜欢,不过对大家站在他墓地前唱歌的肃穆场面应该会比较满意。

  他唱出来前有点担心被嘲笑,不过现在显然没人有心思嘲笑他。

  他们把土填好,医生朝夏天说:“你要说点什么吗?他蛮喜欢你的。”

  “他谁都喜欢。”夏天说。

  “说点什么吧。”医生说,“就是……随便说一点,不能谁都不说话吧。”

  夏天阴沉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看这座孤独的坟茔,还得靠网络投票确定能不能留着。

  “好吧。”夏天说,“埋在这里的是拉铁,他出身于下城T15区,我不知道他父母是谁,有没有爱过谁,我猜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这种人在杀戮秀上就是开胃点心,他的生命低劣廉价。”

  医生咳嗽了一声,觉得他的话很不合适,但又鼓不起勇气打断。

  白敬安只是盯着新土看,一言不发。

  “我不喜欢他,我猜没人喜欢。”夏天接着说,“他被摧毁了,一辈子被人利用和伤害,但还是不死心,渴望着什么重要的、有意义的东西……傻瓜一般都是这么着死的。

  “不过确切地说,他是为了救我死的,虽然我并不值得他这么做。世界上有些值得为之死去的事,一顿饱饭差不多就算得上,但我绝对不算。战神祈祷词也不算。”

  夏天弯下腰,把那个从草丛里找出来,还十分新鲜的花环放在拉铁的墓上。上面沾了点血,不过他死了,不会介意的。

  “希望听了你的悼词后,他们还能让他葬在这儿。”医生说。

  “他死了,不会挑挑拣拣的。”夏天说。

  医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又看看白敬安,希望他也能说些什么。但他们的战术规划专心盯着坟上的新土,注意到他的目光,他抬起头,说道:“好了吗?”

  “好了。”医生干巴巴地说。白敬安站起身,表示此事告一段落,他有种能叫一切变得枯燥乏味的本事。

  “那个……我们再找个地方躲起来吗?”医生说。

  “不太好躲了。”白敬安说。

  他抬头去看那只猫头鹰。搞出这样一出悲剧,它还没有飞走,站在树上看着这支残余的小队和他们静默的葬礼。

  “怎么了?”夏天说。

  “他们喜欢你。”白敬安说。

  夏天怔了一下,白敬安转身离开,心里想着,他们想看到他,并不断把战斗引到他身上,我得调整计划。

  夏天看了眼猫头鹰,冷下脸来,转身就走。

  他走了两步,突然间回过头,朝那猫头鹰抛了个杀气腾腾的飞吻。

  白敬安真想扑过去,揪着他的手拽下来,拖离那只机器鸟的视线。

  他简直能听到摄像头那边策划组的欢呼了。

  第199届杀戮秀的总导演叫雅克夫斯基——本来不叫这名,但他希望自己有点异国情调。

  他头发染成黄色,总带着种艺术家式神经兮兮的气质,每天喝很多酒,大部分时间觉得这份工作令人崩溃,而酒让一切变得好多了。

  偶有的清醒让人毛骨悚然,他用更多的酒来解决。

  他很有钱,但电视台拿着他的终身合同,现在可不是你赚了足够的钱就能远走高飞的时代了,公司得保护自己的投资嘛。

  他跟前屏幕群中最大的一块切在花环墓地——他们刚起的名字。拉铁的尸体陷在土里,全是血,一把铁剑几乎把他劈成两半。

  又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追逐着错误的光亮来到这里,这儿有金钱、承诺和安抚,然后他就死在了这片巨大、血腥、黏满尸体的网中。

  夏天的三人小队正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几个小窗口能清楚看到他们的表情,尤其是夏天。

  他们的金童换了身衣服,样子不算特别痛苦,雅克夫斯基果断切换成背景视角,再配上悲伤的音乐——那首《她吻了他》的慢歌版本。刚举行完葬礼应该悲伤点,而一系列的战斗之后,也需要缓缓节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