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玄幻奇幻>杀戮秀>第一章 毁尸灭迹

  1.

  夏天穿着租来的礼服,站在上城酒店的阳台上,盯着星星看。

  天际星光点点,银河横跨而过,像一个巨大的珠宝盒。

  阳台风太大了,还有点冷,不过他感觉很好。虽然情况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他终于离开了暗无天日的下城,来到了上世界,看到了真正的星空和阳光。

  现在,他正在浮金电视台第199届阿赛金团体赛第二轮的庆功宴上。

  作为一个下城的重罪犯,上城三个月前征召他参加浮金电视台的杀戮秀节目。那是上城最盛大的娱乐活动,征用罪犯的历史由来已久,这也是他们这些下城居民们唯一真正看到天空的机会。

  从来到开始,夏天就在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东西。

  到了现在,他有生以来终于第一次吃蛋糕、奶油、巧克力和糖果吃到了饱,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偷偷拿了点食物放进口袋,还顺了一个参赛者的钱包。那家伙大摇大摆把皮夹露在外面,不拿白不拿。

  他又四处看了一圈还有什么能顺走的,反正浮金集团不缺这点儿东西。

  作为一个巨无霸公司,浮金集团的浮空百城遍布天空,夏天认识人中走得最远的也没离开过它的阴影。

  进入上世界的一瞬间,阳光像是泼洒下来的,如同明亮澄黄的液体,铺天盖地。夏天当时伤得重,坐都坐不稳,但还是打起精神盯着看了半天,心想死在这儿也算不错了。

  但他还是活了下来,到目前为止,夏天作为一个杀戮秀新手已在上城生活了三个月,有惊无险地活过前两轮,表现还算过得去。

  他一共杀了四个人,勉强过关——过得这么勉强是因为白敬安老认为他们应该待在原地,不要乱动。他真是烦死人了。

  ——白敬安是这次秀里和夏天抽到一组的人,虽然就配置来说,倒是个能平衡局势的战术规划,不过是个无聊的胆小鬼。

  从宴会开始夏天就没见着他,这人一贯巴不得从灯光下消失,好像上城明亮的光线是什么致命毒素。

  夏天正在天台欣赏星星,这时一个一头红毛的年轻人走到他跟前,用一副迷幻的表情一边朝他微笑,一边扫了一眼虚拟屏上夏天的信息,但懒得叫他的名字,说道:“你好,我是本届杀戮秀总规划支冷先生的助理——”

  照他的说法,业界大佬支冷先生看出夏天具有成为杀戮秀明星的潜力,想和他单独谈谈,讨论一下他未来金光大道的规划。

  要知道,在上世界,杀戮秀明星才是娱乐圈真正的王者,一呼百应的对象,一旦出了名,不只是金钱和床伴,整座上城都会匍匐在你脚下,你就是奥林匹斯山顶的神明。

  夏天心花怒放,他现在看到什么都心花怒放。

  他跟助理进了大厅,前往支冷的套房。进去前,他又回头看了眼星空,它冷森森地在远处闪耀,是下城人们无法想象的价格与权限。

  支冷装扮精致,形容瘦削,一直在进行旷日持久的减重程序。

  他的房子位于酒店顶楼,有宽阔的天台和观星室,客厅大得能随时来场时装秀,或是其他任何非大规模团体作战游戏。据说他的确会不时进行这样的娱乐。

  夏天尽可能放松地坐在沙发上,拿着酒杯,假装是常来这种场合人群中的一员。

  他身材高大,手脚修长,作为民风残暴下城区的一员,早已习惯杀人不眨眼的生活方式,从少年时期就是个地道的危险分子。也因为这个才会进了监狱,然后被电视台招募,认为他是个搞杀戮秀的好苗子。

  他面带微笑,笑得温柔又合乎礼仪,他挺擅长假装乖巧,像他擅长假装顺从、假装喜欢、假装知情识趣一样,这是一项基本生存技能。他甚至长了张算是乖宝宝的脸,笑起来时完全能够以假乱真。

  他在杀戮秀里的职业是战士,现在甚至都不叫战士,直接叫杀手了,真人秀喜欢大惊小怪的称呼。

  “我刚才在监控程序里看到你,觉得你的形象非常好。”支冷说,“这届的阿赛金团体赛需要英雄,你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说话时来回走动,说到这时走到夏天身后,手放在他肩上。

  “那……那真是太好了。”夏天说,“我非常感激……”

  支冷的手碰到他的头发,然后解开他束发的皮绳。

  头发散下来,他下半句一时没接下去。

  夏天住在下城的N21区,那里男人有留长发的习惯。他上来时想剪掉,不过一个三流形象策划师告诉他,想要有人注意就得有自己的特点,这可能是你的居住地、宗教、民族或者性格,但干这行最重要的是不要和大众保持一致。所以他一直留着没剪。

  不过这玩意儿打架时实在碍事,所以他总是挽起来,紧紧束在脑后。

  支冷拿起他的一绺头发在手里抚玩,说道:“机会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迟钝了该有五秒钟,夏天终于意识到他想要干什么。

  他坐着没动,任那家伙玩弄他的头发,心里想他早听说过真人秀里有这种事,有权威的地方难免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介意卖身,他妈就卖身,他姐也是,他自己是个罪犯,周围的人都认为他很快就会横尸街头,变成蛋白饲料。

  不就是上床嘛,他完全可以做出这样的牺牲。

  “我很愿意争取。”他说,转头朝支冷笑,尽可能笑得很乖巧。

  支冷也笑了,看来对他的懂事很满意。他把发带放进口袋,说道:“跟我到卧室来。”

  “好。”夏天说。

  他站起来,比支冷高了一个头,真不明白这家伙看上他什么。不过有钱人的趣味就是奇怪。

  他散着头发跟支冷走进卧室,觉得在人前这样真是别扭。不过要入乡随俗,他跟自己说,来到这里的机会难得,前两轮赛事就死了近千人,其中大部分只是策划们的心血来潮。

  难得有一个大人物庇护,他无论如何要抓住。

  夏天走进卧室,一眼扫过去,除了注意到它惊人的奢华,还在同一眼内下意识判断出哪里能逃走,哪儿可以躲藏,又有什么可以作为杀人的武器,这是干他们这行的职业病。

  支冷朝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说道:“裤子脱了,跪下,趴在床上。”

  夏天感到自己在笑,后来他的笑容被形容为猎食者般的笑,又或是“阳光灿烂,冷如寒冰”什么的,他们说他有真正杀戮者的笑容。

  他说:“好。”

  支冷开始脱自己的裤子。

  夏天转头看着桌上的一个金色帆船雕塑,那是一次帆船大赛的奖品。

  浮空城又被称为上世界,最初只是片小小的反重力区,一些有钱人在上面生活,说是能更接近阳光和纯净的空气。然后它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像癌症一般在天空蔓延,有钱人纷纷到上面建房,直到盖住整片天空。

  他们打下灯光,仿佛那就是太阳。下方住着无以计数的平民,无法升上天空,像是被养在地窖的牲畜。

  他的父母一辈子没见过天空,兄弟姐妹也是如此,而那些人在反重力城建造了庞大的湖泊,进行帆船大赛。如果不是看到,这奢侈根本是无法想象的。

  “我要你假装很害怕。”支冷说,“而且在过程中要叫我‘主人’……”

  夏天拿起帆船,掂量了一下,重重砸在支冷的太阳穴上。

  杀戮秀的总规划瞬间失去意识,倒了下去,夏天在他身上跪下,拿着帆船一下一下砸他的脑袋。

  谋杀的手段一瞬间便已思考完毕,但过程太快,无法回忆,以至于变成了碾压一切的直觉和冲动。

  他几乎把那人脑袋完全砸碎,脑浆四处都是,眼球也砸了出来,着实是场杰作。对此杀戮秀里还有个专门用词,叫过度杀戮。

  有人说这是肾上腺素过盛的结果,也有人说就是噱头,但夏天觉得那是人的本性。有时愤怒就是会在你血管里流淌,像是汽油一般,碰到火星就无法控制。

  他会背井离乡来到杀戮秀,无非是因为有人扇了他姐一巴掌,说她是个婊子,装什么装。他走过去推了那人一把,然后场面弄得很不好看……其实那杂种说的不算错,可他就是无法忍受。

  他不知道他干嘛不能忍受这种事,大部分人都忍了,不都过得好好的吗。

  他冷着脸,用全是血的手从支冷口袋里翻出自己的发带,把头发挽起来,紧紧束好。

  然后他放下手,发现自己在发抖。

  他手上全是血,把袖口浸透了,几乎染上手肘,脚边是具没穿裤子的尸体,脑袋碎了一地,溅在昂贵的地毯上。

  他站起身来,走进卫生间,把手上的血洗干净。

  整个过程中他面无表情,举止镇定,但到了现在,肾上腺素退去,他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身体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某种东西——大概是现实——像冰水一样浸透了他,胃里皱成一团,很想吐。

  那是恐惧感,还有一种完蛋了的感觉。

  他还挺熟悉的。

  2.

  夏天瞪着镜子里的人,脑袋迅速转动。

  他不可能逃脱,那个助理知道他在这里。而且,拜托,他杀了支冷,浮金电视台阿赛金团体赛的总规划!

  他最好的结局是当场击毙,但也许更惨。这些人会把他卖到某个黑暗限制的频道去,他的死亡将是人们娱乐的对象,地狱也就是那样。

  他无意识去摸后颈——上城征召他们时为了防止罪犯们狂性大发、毁灭世界什么的,统一植入了惩罚设备。区里的行政长官迫不及待在他身上试了一次,叫人生不如死。

  他应该听支冷的,脱了衣服,背过身,趴在床上,他让他怎么叫就怎么叫。事情很快就会结束,在哪里活下来的规则都是一样的……他突然想吐,于是冲向马桶,把今天吃的一堆东西又交待了出来。

  然后他洗了把脸,把袖子折了折,盖住血迹,拿了块毛巾把所有自己可能碰到地方的指纹都擦干净,没再去看尸体,打开门走出去。

  他不能待在这地方,一分钟都不能多留。

  我得去偷辆车,夏天想,顺着下城公路一路开过去,到碰到的第二或第三家垃圾站把车子卖掉,他们有办法让谁也认不出那车来。

  接着用得到的钱换辆下城车,那就是块破烂,可好处是不显眼。他要一路向北开,并且得尽快找个像样的黑市医生,把脖子后面那玩意儿拿掉。多半会留下神经性伤残,但不是什么大事,然后他会靠偷东西暂时存活,他还是有点盗窃手艺的。

  但他们会找到我的,他心想,我会东躲西藏一阵子,但他们找得到我的,那可是阿赛金团体赛的总规划!

  正在这时,他看到了白敬安。

  酒店每层都有观景天台,可以从楼梯一路走上来。一些参加宴会的人在顶层最大的天台聊天,白敬安正在跟几个一看就挺权贵的人说话。

  他模样不算出眼,但一身衣服穿得很周正,不像租的,而像天生就该穿这样的衣服。

  他正面带微笑听人说话,头发不长不短,整洁文雅。和夏天第一次见到他的印象一样,像杯白开水,不温不火,极度无聊,没有个性。说所有人说过的话,做一点都不出格的事,手上一滴血也没沾过,只看人家打架。

  这时,白敬安也抬起头,看到了夏天。

  看到他的样子,白敬安脸色冷了一下。他转身和那几人说了句什么,离开他们朝夏天走过来。

  夏天站在电梯边看着他过来。

  越是走近,白敬安脸色就越冷。他样子像老师看到个总打架的学生,一点也不想理会,无奈对方一脸是血地在他必经之路上哭,所以只好走过去。

  他说道:“怎么了?”

  夏天看了一眼支冷的房间,白敬安脸色更冷了。不过即使是他脸色冷下来时,也只有那双眼瞳显得越发冷厉罢了,样子像仍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和队友聊了一次不怎么愉快的天。

  白敬安转过身,一把推开门走进去。夏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跟上去,把门掩上。

  他进去时白敬安正站在卧室门口,盯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地上全是血,里面浸着帆船雕塑,像是一艘沉没在血海里的船。

  白敬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转过身,一把拉开衣柜。

  夏天茫然看着他的动作,白敬安在衣柜里翻找,从最里面拖出个大号的贵族牌行李箱。他把箱子打开,把里头的衣服清进柜子,转头看夏天,说道:“把他弄进去。”

  夏天挑了下眉毛,事情的发展跟想象中不太一样。不过他还是立刻走过去,帮忙把支冷的尸体塞进箱子。那人两腿光着,阴茎缩成小小一团,只是堆可悲的软肉。

  白敬安把箱子盖好,拉上拉链,看上去是个好端端的豪华行李箱。

  “完美。”夏天说。

  白敬安阴森森地看了他一眼,转头打量屋子。

  他眼瞳是灰色的,像整个人一样平淡如水,看屋子的样子也像在杀戮秀现场一样冷漠无趣,只规划和衡量所有可用的战术细节。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墙边,找到内置网络接口。

  他用手机——他们试图管它叫随身数据终端,不过手机这叫法还是流传了下来——连上网络,上面跳出防御程序界面。他面不改色地黑了进去。

  ——他是战术规划,因为工种不平衡还兼了网络后勤,进行黑客数据方面的工作,黑个酒店公共网络不在话下。

  他手上动作不停,切进酒店防火墙,一屋子的血腥对他毫无意义。

  夏天在他后面说道:“他把我叫到房间里,然后……”

  “我知道他干什么。”白敬安说。

  夏天耸耸肩,支冷这方面的事情四处都有传闻,而白敬安像是个什么都知道点的人。

  他看那人调出数据,有条不紊地打开入口,清理记录,删除缓存,修改走廊上的视频细节,像在进行一场礼仪标准的用餐,从容不迫,井井有条。夏天第一次见白敬安时,他就是这个样子,现在站在放着总规划尸体的卧室里,目测上去也没什么变化。

  “他让个助理把我叫过来。”他接着朝白敬安说道。

  “助理。”那人说,语气冷漠平淡。一个战术关键词。

  与此同时,他很快进入了截取录像、覆盖原图的程序。他头也不抬地对夏天说:“把你自己收拾一下。”

  他业务熟练,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夏天耸耸肩,走进浴室。白敬安说得没错,他这样子快速逃亡一下还行,如果想再混回宴会,当个正经人,肯定转眼露馅。

  浴室很大,地板升腾着暖气,布置巧妙的灯光让这里像一个光线明亮的梦境。

  夏天看着镜子里的人,长发紧紧束在脑后,一身礼服,五官俊秀,因为初来乍到,带着一丝羞怯和腼腆,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而十分钟前,他刚刚打碎了他“大好前途”的脑袋。那家伙的尸体还像个灾难一样躺在外面,再也没法用他的超豪华浴室了。

  这念头让他莫名地笑起来。笑容像伤口一样在温文天真的脸上绽开,透出下城黑暗之中愤怒、饥饿与血腥的气息。他突然很想知道支冷死时是什么表情,真遗憾那角度看不到。

  他打开水龙头,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指尖神经质地抚摸过后颈,那里曾疼得发疯,可现在皮肤平滑,没有一点伤口。

  他清理掉身上溅到的血,束发的皮绳也染透了,把头发都弄脏了。

  收拾一番后,他看上去无辜多了。他朝着镜子吸了口气,再次露出一个笑容。这次的笑容天真正派,还有点孩子气,能随时和任何人打成一片。

  还不错,他想。他离开浴室,回到收拾到一半的杀人现场。

  白敬安还在程序端口上,正在抹掉进入痕迹。

  他毁灭证据的技术一流——不奇怪,杀戮秀上的战斗都是真枪实弹,于是他们虽然在场外一个个包装得漂漂亮亮,但本质上都是一流的杀手、满手是血的恶徒,或是娴熟的黑客。

  当需要时,杀个人,搞个破坏,毁尸灭迹起来,技术也是全球最顶尖的。

  听到他出来,白敬安头也不抬地说道:“把血擦一下。”

  夏天看看地毯上的一片惨状,真是……惨啊。

  “我特别不擅长打扫,”他朝白敬安说,“反正你就快弄完了,不如顺便也擦下地毯……”

  “那就别把他脑子砸得到处都是。”白敬安说,这是他来到这里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夏天从旁边的桌子摸了颗玫瑰糖放到嘴里,耸耸肩,表示这也是特殊情况嘛。

  “但如果他失踪了,警方肯定会来这里查,一点反应喷雾就能让这里亮得跟新年一样,打扫根本没有意义——”他说。

  “查不出来,明天是清扫日。”白敬安说。

  夏天怔了一下,笑起来。不愧是战术规划,作奸犯科时反应就是比较灵敏。

  ——今天有大型宴会,于是明天当然会是大清扫日。

  这年头,考虑到有钱人的“需求”,酒店每月月底或大型聚会的次日都会有大清扫。“特殊情况”一个电话过去,还能随叫随到。

  夏天至少听说过两打消失在权力人物卧室的倒霉鬼,是再经由“私人保洁服务”彻底从世界上消失的。当时他觉得这些上城有钱人真是恶心得叫人没法忍受,但现在他觉得这门技术真是和支冷先生天造地设。

  他拿起工具,吹着口哨开始擦一地的血和脑浆。

  白敬安冷冷看了他一眼,夏天没理会。就这样,在欢快的小调声中,地毯很快变得洁净如新,好像刚才他搞的那一团糟从来没存在过。

  到了明天,它会消失得更加彻底。

  夏天接着又清理掉指纹。白敬安转头去拖箱子,把它立起来,朝他说道:“用送货电梯。”

  夏天点点头,接过箱子。那人已黑进了送货电梯,夏天把箱子放进去,直接送到停车场。

  没人注意到他们,所有人都在忙着吃东西、喝酒、大笑、嗑药和找人上床,死个人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

  两人不动声色地穿过宴会区,来到停车场。这里是片磁悬浮区域,车子都花里胡哨,属于参加宴会的有钱人们,还有些真人秀的成名者。不过大部分人是搭空轨来的——比如夏天,宴会结束还要再搭车回去。

  至于白敬安,他一副有房有车的样子,更像属于权贵阶层。

  他的队友径自走进停车区,左右打量,然后黑进一辆黑色的悬浮车,上面漆着常见的裸体标志。夏天则去取货区拿盛放尸体的旅行箱。

  他回去时白敬安已经调教好了那车子,他打开后备厢,夏天一脸自然地把尸体放进去。

  这一系列行为简单利索,无声无息,配合默契。毕竟,他俩都是干这行的高手。

  3.

  夏天坐在副座上,翻看车载屏幕上车主的照片,这人跟一群不穿衣服的男女玩得很开心,他津津有味地全看了一遍。

  这种人参加宴会,多半明天中午以前脑子都不会清醒。他思忖着白敬安之前是不是就注意到过他,黑进来之前就知道用一晚车子不会有人发现。而之后就算有人调记录,查这种车的行踪也会是个灾难。

  他转头看白敬安。第一次见他时,夏天就觉得他本来就是上城的人,可能因为他没有其他人焦躁又狼狈的样子。他看上去疏离沉稳、没啥所求,像早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时夏天还想,虽然上世界住的就是群变态,但不能否认,有时候穿起礼服来就是很帅。

  他又打量白敬安,驾驶座上的人无视他探寻的目光,开着车子继续向前。虽然是开着偷来的车去丢尸体,但他样子平凡无奇,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面色平静如冰,不透露任何情绪。

  那人开着车子转了个弯,穿过一片公园,大片绿地奢侈地延伸。

  大概因为之前在浴室把派对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夏天觉得肚子又饿了,于是从口袋里翻出一个纸杯巧克力蛋糕。

  他小时候经常饿肚子,以至于长大后,只要有机会,就会在口袋里塞满零食。它们毫无道理地让他觉得安全。

  夏天又翻出些棉花糖和纸杯蛋糕当夜宵,并准备等会儿回宴会厅时再补充一点,主办方那么有钱不会介意的。他大方地递了一块到白敬安跟前,后者客气地表示不吃。

  夏天舒服地靠在椅子上,解决掉食物。车后厢里放着装那位仁兄的箱子,非常安静,令人愉快。

  车子呼啸着离开城市,外面渐渐空旷破旧。白敬安转了个弯,悬浮车道向下,朝下城的方向延伸过去。

  不过他们并未到达下城,而是来到上世界下面的中转区。这里坐落着一栋蛋白质饲料工厂,厂子把尸体变成纯蛋白质,然后喂食下城快速生长的肉用动物。下城的人有时也吃,现在这个趋势正在加强。

  下城除了日光室,什么植物也长不出来,里头有限的粮食还有一半要供给上城,作为“技术服务费”。上世界的庄稼倒不错,但绝不会向下供应,应对饥饿最省事的办法,就是用尸体喂养地窖的民众们。

  厂子是全自动的,已经十分破旧,大门口亮着破破烂烂的广告牌,“专业、洁净、再利用”。

  他们在后门停下车,开门时发现用的是物理锁。夏天用一根铁丝搞定了它,然后拖着贵族牌行李箱走进去。

  饲料厂内部基本就是个恐怖片,所以从来不在电视上曝光。不过作为下城居民,夏天对这类地方很熟悉。这儿常年堆放着大量的尸体,人的动物的混在一起,由机器缓缓推往传送带,然后进入密封的机器。

  没人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等出来时,就变成了干净、清洁、浓稠的乳白色饮料,半点没有它前身的影子了。

  不过他更熟悉的是大厅前台。那儿有台脏兮兮的接待机器人,会以低价收购尸体,整个过程自动操作。下城的人有时会杀人去卖,赚点小钱。那些人会以一种“多少斤”的眼神来打量人,夏天认识一些这样的人,很正常。

  他试图把支冷拖到自动秤上,称出斤两来卖掉,白敬安抓住支冷的腿不放,严厉地看着他。

  “卖的钱够吃顿好的呢。”夏天说。

  “会留记录的。”白敬安说。

  “我能把记录抹掉。”夏天说,“只要一个潜行程序,这地方就像你老婆的……”他吞下一句在下城说惯的脏话,说道,“呃,总之能随便改。”

  白敬安毫不妥协地看着他,把尸体往里拖。夏天只好跟上去,自我安慰地想:好吧,反正减肥减成这样,也卖不了多少钱。

  备料区里,赤裸的死尸高高堆起,衣服全脱下来放在另一边,按规定是统一销毁,不过大部分都是经过一番劫掠后流进了黑市。

  夏天一直觉得这地方叫人瘆得慌,它像个终点。在这里,你的整个生活都变成了一堆白花花的垃圾。

  不过待他们脱了支冷的衣服,把他丢在一堆尸体中,这位总规划看上去和任何下城区的死尸没有区别时,他觉得这地方还不错,至少和前总规划天造地设。

  夏天翻开支冷的皮夹,熟练地拿走现金,把剩下的丢到尸体上。这时他发现支冷的戒指和袖扣还不错,于是蹲下身去取。

  他感到一道冰冷的视线,他抬起头,白敬安恶狠狠地看着他。

  “什么?”他说。

  “我希望你有点基本常识。”那人冷冷地说。

  “你知道这值多少钱吗?”夏天说。

  如果白敬安知道,那他肯定也不感兴趣。他冷着脸伸手,夏天和他对峙了十秒钟,不情愿地把宝石交上去。这人表情有点激动,还是不要和他争执为妙。

  白敬安拿起支冷的衣服、沾血的行李箱,和宝石一起放进焚化槽中。夏天又去那一堆死人的衣服里寻找,想看看有什么能捎带回去一点的。

  不过这里早被人洗劫过一遍,只有谁都看不上的会留下来。

  其中有件还不错的礼服,不知是哪个倒霉鬼的,上面沾满了血。可怜的家伙被把不怎么利索的刀子捅了,弄了十几次才死,衣服已毫无回收价值,拿了还会惹麻烦。

  他觉得自己杀支冷的方式才是干掉有钱佬的推荐手法,这样衣服还能毫无瑕疵地再次使用。可惜全被白敬安无情地烧毁了。

  他挑挑拣拣,最后只找到一只磨缺了耳朵的小狗纽扣值得回收,老家的小妹会喜欢的,他心想。他进了监狱,经过一段惨不忍睹的时光后,就沦落进了杀戮秀,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而从智商看,夏天很难想象她能在黑暗中活多久。

  他感到一阵遥远的疼痛与焦灼,不过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一样是一副轻松愉快的模样。

  他把纽扣放进口袋中。他习惯这种感觉了。

  夏天对白敬安为什么会帮他毫无头绪。

  当然了,自己出了事会造成混乱,他下一轮就得抽新战友,战术之类的也得临时再搞。但那都是未知因素,而如果他现在干的这事儿被查出来了,那可是协同谋杀,会和自己一样彻底完蛋。

  他觉得自己问的话,白敬安多半不会搭理他,或者随便给出个平淡无味的答案——就是那种明明说了,可是没有任何有用信息的东西。这类回话他好像随口就能说出来两三打。

  不过他决定还是啥也不问,万一他问了,白敬安突然改主意怎么办。

  这就像你升到上城,看到阳光洒下来,这时候最好不要大喊大叫,让它继续照着,不然它反应过来消失了怎么办。

  他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只能猜测他既然是个战术规划,那么会干的一定是他觉得最有利的。

  而自己现在情况太糟糕,会接受任何人的任何帮助。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他没找到其他什么值得回收的东西,不过饲料场一向是这样。

  白敬安启动了机器,焚烧衣物,把支冷的尸体送往机器深处。无论什么大人物,机器很快都能消化干净,变成干净清洁的蛋白质形态。

  他熟练地干完这一套毁尸灭迹的程序,转身就走。来到车边,他一脸冷淡地锁好后门,启动车子,像参加了一场无聊的兜风,现在终于能回去了。

  “那个助理怎么办?”夏天说。

  “他在宴会上。”白敬安不耐烦地说。

  白敬安一路把车开回酒店,停在原来的位置,没人发现。

  他们溜回晚宴。夏天看他步伐轻快地走进大厅,仿佛从没离开,一点也看不出刚刚丢弃了一具尸体。

  白敬安微笑着朝某个策划打招呼,随手从侍者手中拿了杯香槟,继续走进人群中,又随手从桌上的“糖果盒”里拿出两粒迷幻药,放到杯子里。

  ——宴会上四处摆放着软性毒品,花哨如同糖果,以保证派对足够欢天喜地。

  夏天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装模作样拿着杯子,和一个选手开了个谁也记不住的玩笑,一边又顺了一粒青色的药丸放进杯中。当他走进大厅中间时,整杯香槟已经是场狂欢了。

  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从那位助理跟前穿过——一个小时前,他到夏天跟前,要他去顶楼套房一趟。此时,那人正和人高谈阔论,醉得七七八八,伸手比划着什么。

  白敬安不动声色把杯子递到他手中。

  对方一口干掉,继续和人说话,他看上去既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喝了什么。在这种地方,人人都在伸手拿酒,在吃东西,在大笑和跟人上床,像生活在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里。

  夏天知道,杯子里的东西能叫他度过非常愉快的几个小时,到了第二天,谁也甭想从他脑子里挖出任何东西来。

  他转过头,又喝了口酒,朝旁边一个漂亮妞微笑,也许今晚他能找个伴儿。

  浮空城的人们生活在一场无尽的游戏中,毫无顾忌,只要玩得开心。而他的罪行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了上世界的纸醉金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