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穿越重生>琢玉>第九十九章 骗我一辈子,行不行?

傅长陵和秦衍出了问月宫后, 两人便各自分开, 傅长陵回去养伤, 秦衍去最后检查君子台上的阵法, 确认明天的事宜。

两人一走, 问月宫就冷清下来, 江夜白坐在原地, 他缓缓捏紧了拳头,轻轻喘息着,许久后,他闭上眼睛, 踉跄着起身来, 往自己密室走去, 他把大门猛地推开,迎面便是一片黑暗, 暗处有一个人静静站着,江夜白扶在门边,喘息着看着那个人。

“该动手了。”对方轻声开口, “您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江夜白没说话,他咬紧牙关, 终于骂出一声:“滚。”

那人从暗处走出来, 周身魔气萦绕, 江夜白感觉自己筋脉中气息翻涌,那人停在江夜白身边:“您不要忘了,我们为何而来。”

江夜白猛地一巴掌派过去, 顷刻之间,那人就化作黑色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夜白关上大门,喘息着靠在门上,缓缓滑落在地上,痛苦闭上眼睛。

秦衍独身去了君子台,一一检查过傅长陵布下的阵法。

傅长陵准备的东西,一般不会出错,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秦衍还是最后准备了一遍。

等明天,各宗各派都会应邀来到鸿蒙天宫,而他会拿出玉琼真君和越明明以人炼脉的证据,然后配合江夜白,将两人诛杀于君子台。

这两人一个是道宗的长老,一个是越家长老,若这两个门派拼了命要保下两人,怕是一场恶战,所以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有失。

这一战会是清算以人炼脉之事的开端,也是为云泽另寻出路的开始。

秦衍认真检查完阵法,等做完一切时,便已经到了夜里。

他同弟子道别,正准备离开,就听暗处传来一声呼唤:“晏明。”

秦衍动作一顿,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不多,而那个声音,秦衍立刻认出人来。他回过头来,就看见隐在暗处的一袭蓝衣。

秦衍静静看着那人,片刻后,他恭敬行礼:“师父。”

江夜白站在暗处,他没有走出来,秦衍看不清他的模样,只隐约见得一个轮廓。

“晏明,”江夜白声音低哑,“你今日,不当同我说这些的。”

秦衍没说话,江夜白继续道:“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同他在一起呢?”

“师父……”

秦衍垂下眼眸:“我并不是不喜欢他。”

“你喜欢吗?”江夜白从暗处走出来,他面色有些苍白,神色里带了少有的偏执和苦痛,秦衍皱起眉头:“师父?”

“一年前,你无情道一夜大成。”江夜白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你拿什么喜欢他?你凭什么喜欢他?”

“师父……”秦衍皱起眉头,江夜白停在秦衍面前,他盯着他,“晏明,你不能骗人的。”

秦衍心上微微一颤,江夜白见他动容,他放轻了声音:“你还可以回头的,明日你去告诉他,你想岔了,你还要好好修行,这事就是你们年轻人一时玩闹,算了,好吗?”

“师父,”秦衍慢慢回神,犹豫着开口,“我……想试试。”

“试什么?”江夜白有些不可思议,“有什么好试?你修的是无情道,你为什么要试这些呢?你该好好修行,你该谁都不在意,谁都不爱,等你到太上忘情的时候,一切都你可以放下了!”

“我为什么要放下呢?”

秦衍抬起头来,注视着江夜白:“师父,我从来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人。”

“您一直知道,”秦衍认真出声,“我并不是冷情,我对所有人,我的每一分感情,我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不说出来不是不在意,他天生,本就不擅长修无情道。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修行!”

江夜白骤然提声:“你放不下是你不上心!不将我的话好好放在心里!”

“我为什么一定要修无情道呢?”

秦衍冷静开口:“我当真喜欢了一个人,我可以为他弃道重来,为什么,我一定要把无情道走下去?”

“师父,”秦衍看着他,“这没有道理。”

江夜白没有说话,他怔怔看着秦衍,好久后,他沙哑出声:“那我呢?”

秦衍不由得呆住,江夜白往前一步,秦衍便忍不住退一步,江夜白见得他的动作,他停在原地,沙哑道:“你同我说过的,你陪我一辈子。”

“我本没这么想过的,可你告诉我了,你对我说了,”江夜白盯着他,“秦晏明,你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秦衍听着江夜白的话,他缓慢想起来自己当初的承诺,他定了定心神,稳声道:“师父,我会是您一辈子的弟子,我和长陵在一起,也会一直守在您身边。”

“我不要你和他在一起,”江夜白盯着他,“我不要你身边有其他人,也不要你心里有其他人。”

“师父,”秦衍皱起眉头,“您在说什么?”

“你是我救回来的,”江夜白声音低哑,“你是我唯一可以原谅,可以留下的人。”

“你可以恨我,可以不在意我,也可以忘记我,”江夜白低着头,整个人发着颤,“可你不该心里有其他人。”

“你该好好修道,”江夜白抬起头,看着秦衍,他情绪慢慢镇定下来,“然后,无情道大成,再无牵挂,渡劫飞升,离开此世。”

“师父,”秦衍直觉江夜白出了事,他盯着江夜白,“我听不明白您的意思,你可以说直接一点吗?”

“我不允许你和傅长陵在一起,更不允许你为他弃道。”

江夜白神色冷下来,秦衍看着江夜白,只道:“师父,抱歉。”

说着,秦衍转过头去,淡道:“你回吧,我的主意不会更改。”

“你这是害人害己,”江夜白看着他的背影,“你想过如果他知道你一辈子不会喜欢他,他是什么心情吗?”

秦衍顿住步子,江夜白缓声道:“他会恨你的。”

“那也等他先恨我!”

秦衍背对着江夜白:“师父,你知道吗。”

“我这一辈子,觉得最高兴的时光是两段。”

“第一段是小时候,你带着我剑挑百宗,那时候我很高兴。”

“后来,便是最近。”

“你说我不会爱人,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的事,成年之后,只有最近这段日子,傅长陵陪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很高兴。”

“师父,”秦衍沉默下来,许久之后,他缓慢出声,“这一生,我不再欠你什么。”

“我也想,有自己的人生。”

秦衍说着,他抬眼看了看天色。

天上乌云密布,不见星月,他放低了声:“师父,回去吧。”

说着,他转过身,往揽月宫的方向回去。

江夜白站在原地,许久之后,他低哑出声:“抱歉。”

而后他身形消失在空中,片刻后,便来到了揽月宫中。

傅长陵正在揽月宫里试着自己的婚服,傅玉殊坐在一边,嗑着瓜子看着傅长陵换上刚刚修好的婚服,他上下打量了傅长陵一圈,高兴道:“不愧是我儿子,英俊!”

傅长陵笑起来,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爹,有眼光!”

话音刚落,傅长陵便感觉到外面灵力波动,他察觉来人,笑了笑道:“爹,有贵客到,您等我一会儿。”

说着,傅长陵便走了出去,他到了门口,就看江夜白站在院子里。傅长陵往前走了一步,便直接进了江夜白布下的结界之中。傅长陵笑着行礼:“师父。”

江夜白静静看着他一身喜服,神色无悲无喜,傅长陵直起身来:“师父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我不是你师父,”江夜白冷淡出声,“我没教过你什么,你也不用这么称呼我。”

“承自江宫主师门,自然是江宫主弟子,”傅长陵神色恭敬,“无论师父认不认,尊师重道,长陵明白。”

“如果你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江夜白直接开口,“就把这身衣服脱了。”

傅长陵抬眼,看向江夜白,他平静注视着面前面容苍白的青年,许久之后,他终于出声:“我知道,师父在意秦衍,觉得弟子配不上师兄。但弟子可以许诺,这一辈子,师兄会比弟子命重要。弟子愿对天地众神立誓,绝不辜负师兄。”

江夜白没说话,傅长陵神色真挚,一双眼坦坦荡荡,有着江夜白在常人眼中难见的清明。

他突然知道秦衍为什么会在意这个人。

而这样的认知,也让他觉得似如利刃扎在心底。

他不由得出声:“你会害了他。”

“师父……”

“你知道什么是无情道吗?”

不等傅长陵开口,江夜白突然打断他,傅长陵愣了愣,随后就听江夜白道:“所有人知道,无情道分成几个境界,随着境界的提声,他们感情会越来越冷淡,也许他们一直冷淡下去。但也许他们在某个契机里,深爱上一个人,这是无情道最大的劫难。如果他们放下了那段感情,他们就会到无情道的大成境界,这个境界之中,他们会彻底放下情爱。这就是大多数人修炼无情道的尽头,而所谓最后一层,太上忘情,至今未曾有人到达过。”

“这……我听师兄说起过。”

傅长陵不明白江夜白为什么同他说这些,应答道:“师父为何同我说这些?”

“但还有一种人,他们天生并不适合修习无情道,他们天生对于感情,就有着塞过他人的执着,于是无情道中,有另一门心法,让人从三魂七魄,变成四魂七魄。而这第四魂,其实是单独修炼出来的容器,用来存放那个人多余的感情,许多人将这一魂称为‘情根’。普通人不会有这第四魂,哪怕是修行无情道之人,如果不遇上极其深厚的感情,也不会拥有这第四魂。只有产生过不该产生的、极深的感情,又不得不舍弃时,才会修炼出这根情根。而后,将它斩除之日,要么道成,要么身陨。可第四魂对人伤害极大,至今未有情根斩断者还活着的先例。”

“师父,”傅长陵苦笑起来,“您说这些,我听过,您对我说做什么呢?”

“阿衍魂魄有缺。”

江夜白突然开口,傅长陵愣在原地,随后就听江夜白道:“一年前,他一夜之间无情道大成,魂魄有失。”

傅长陵瞳孔骤缩,他听江夜白一字一句开口:“傅长陵,阿衍是斩了第四魂的人,他这一生不可能喜欢一个人,他甚至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确定,你要同他成婚吗?”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脑海中骤然闪过无数画面。

秦衍提前来上官家救他。

在他璇玑密境后就立刻决定杀他。

在晏明出现的第一瞬间就知道晏明有问题。

在他入魔之时,为了唤醒他,剑指身前,一剑春生。

云羽说过,秦衍过去并不喝酒,有一夜突然酩酊大醉,至此爱上了喝酒。

而秦衍本身,也知道太多不该属于他知道的事。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秦衍,可是每次秦衍都能给出充分的理由。

可这一次呢?

魂魄有失,无情道一夜大成。

傅长陵心头发颤,他也再听不进江夜白本身的话,他隐约听见江夜白在劝说什么,他满脑子只有秦衍一幕幕过往闪过。

上一世,这一世,纷纷交织在一起。

“秦道友说奉苏少主之命而来,在上官家救我,到璇玑密境就杀我,秦道友不会有半分怀疑吗?杀我,毕竟是一条人命。”

“若他错了,我杀你,便为你抵命。”

……

“云泽大劫,劫不在业狱,在天道。”

“所以,无论做多少牺牲和挣扎,哪怕我愿为此刀山火海,挫骨扬灰……”

……

“师弟,人如玉,刀琢斧凿,生死百痛,方得玉成,此生无论生死悲欢,都愿师弟不弃道心,不违本心,不忘初心。”

“大道难成,愿得玉成。”

……

一幕幕浮现在傅长陵脑海中,傅长陵头疼欲裂,他忍不住退了一步,低低喘息。

傅玉殊察觉不对,急急出来,见到江夜白布下的结界,他一扇破开结界,抬手扶住傅长陵,怒道:“江宫主,你做什么?!”

江夜白静静看着傅长陵,淡道:“好自为之吧。”

说完,江夜白便消失在原地。

傅玉殊看见傅长陵整个人都在发颤,他扶着傅长陵,急道:“他怎么你了?长陵,你怎么样?”

傅长陵听不进去,他满脑子都是秦衍的声音。

他清楚记得,那是刚从万骨崖出来的雨夜,秦衍站在他面前,悲悯又平静告诉他:“傅长陵,我这一生,都不会喜欢你。”

他曾经想为什么,可是这一次,在这个声音出现的那一瞬,他又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身不由己,是吾之过。”

“命不由己,是吾之过。”

“情不由己,亦是吾之过。”

“今日情根已除,业孽亦消,真君再无困扰,我亦……再无困扰。”

为什么一生不会喜欢他?

那不应该的吗?

那不是他傅长陵活该吗?

所以,是他吗?

是他,也回来了吗?

傅长陵害怕得整个人都在发颤,傅玉殊将灵力灌入他体内,傅长陵猛地推开他,一个传送阵甩出去,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傅玉殊被他推了一个踉跄,急道:“长陵!”

“我去找苏问机,去去就回。”

傅长陵留了这么一句,便消失在了鸿蒙天宫。

他一路缩地成寸,疾行往前。

夜风渐凉,乌云密布,没有片刻,便下起雨来。

不过半个时辰不到,傅长陵便赶到了苏家庭院。

苏问机似乎早已料到他要来,早已敞开大门,温好热酒,灯火通明。

傅长陵直入苏问机房中,苏问机面色不动,倒了一杯温酒,轻声道:“夜寒露重,傅公子披雨而来,先喝杯热酒吧。”

“是你让秦衍去上官家救我的吗?”

“上官家?”苏问机含笑举杯,将酒杯递到傅长陵身前,“我不曾与阿衍说过上官家的事。”

“也不是你让他去璇玑密境去杀我。”

傅长陵没有接酒,哽咽出声。

苏问机摇头:“我也不曾同阿衍提过璇玑密境。”

“你同他,”傅长陵每一句都说得格外艰难,“说过任何,有关我之事吗?”

“未曾。”

苏问机答得平静,他见傅长陵不接酒,便将酒收回来,放在桌面上,平和道:“傅公子,天命难测,我算不了这么具体的事。”

傅长陵微微发抖,苏问机平和道:“我只能隐约感应一些事,比如你今夜要来,我会备好水酒,接待傅公子。可傅公子来说什么,我便不知道了。”

傅长陵站在原地,他看着跪坐在身前的白衣公子,胸口钻心的疼起来。

他突然后悔来这里,也后悔问苏问机这些事。

知道了做什么?

知道了,徒增的,也是他的痛苦。

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被骗一辈子也好。这样他至少还会想着,秦衍喜欢他,秦衍心里有他。

你看,秦衍会陪伴他,会在他痛苦时拥抱他,愿意为了他和江夜白冲突,甚至于还愿意和他结成道侣,嫁给他。

他心里有他的。

傅长陵想着,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忍不住退步往后,疼得整个人佝偻了身躯,低低笑起来。

苏问机神色平静,一如既往,他低头饮酒,听着旁边这个人的笑声。

期初那笑声似觉荒唐,慢慢就放大了声音,仿佛是真的看了一场大笑话,然而等笑到最后,便就成了低低呜咽,和挣扎着想要起韵的笑声混杂在一起,成了那个人最后的挣扎。

不想这么难堪。

不想在人前,狼狈成这样。

明明他已经在试喜服,明明,他很快就会得到这两生两世最想要的东西。

他只要装不知道就好了。

来这里做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傅长陵坐在地上,靠着墙壁,将头埋在手间。

外面风雨渐起,傅长陵在渐渐大起来的风雨声里,慢慢冷静下来。

苏问机见他安静下来,朝他递了一杯水酒:“喝吗?”

傅长陵静默了片刻,伸手接过苏问机的酒,他一口饮尽,站起身来。

“多谢。”

他转过身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叨扰了,”他哑着声音,“今夜之事,还望苏少主不要说出去。”

“放心。”

苏问机点头,并未多说。

傅长陵说完之后,便直接赶了回去。

他赶往鸿蒙天宫时,秦衍也回了揽月宫。

他刚到门口,就看见傅玉殊在屋里转着扇子,似是在思索什么。

秦衍走进门去,朝着傅玉殊行礼:“傅前辈。”

“啊,秦贤侄,”傅玉殊笑起来,“回来了?”

“长陵呢?”

秦衍见只有傅玉殊在,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傅玉殊摇头:“不知道,你师父来了一趟,他们似乎起了冲突,他说去苏问机那里,现在还没回来。”

听到“苏问机”三个字,秦衍动作一僵。

“你知道他去找苏问机做什么?”

傅玉殊迟疑着开口,秦衍沉默着,片刻后,他低声道:“知道。”

“那……”

“前辈放心,”秦衍平静道,“您先去休息,他很快就回来了。”

“要不我还是……”

“我去接他吧。”

秦衍安抚道:“前辈先休息吧。”

说着,秦衍抽出一把雨伞,走出揽月宫外。

傅长陵顺着原路返回,等回到鸿蒙天宫时,已经是半夜。

刚到鸿蒙天宫山脚,他便看见等在门口的秦衍。

秦衍一身鸿蒙天宫宫装,白衣绣鹤,环玉坠腰,手执一把绘了芦苇的雨伞,在夜里静静看着他。

傅长陵身上红色的婚服已经被雨水打湿,头发凌乱贴在脸上,混杂着赶路溅到身上的泥水,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们静静对视,许久后,傅长陵笑起来:“师兄怎么在这里?”

秦衍没有说话,傅长陵擦了一把脸:“是我爹你和说我出去了吧?我突然想起来,婚前要讨个彩,我去找苏问机要个好彩头,他说了,咱们俩会恩爱白头。”

“你看我,”傅长陵笑起来,“年纪也不小了,冒冒失失的,想一出是一出,没想到下了雨,赶得急。”

他不停说话,秦衍沉默无言,他静静注视着他。

那一双眼太平静,太沉稳,以往看着,只觉得是因这个人天生内敛,如今来看,才察觉,这不是内敛。

这是无情。

傅长陵看着秦衍,他动作慢慢僵住。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浓妆艳抹的戏子,在舞台上敲锣打鼓唱一出大戏,所有人都在看着,只有他以为自己不是演戏,这是人生。

他演了这么久,终于知道,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可他不想信啊,他还想演下去。

“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沙哑开口:“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行不行?”

“什么都没发生过,明天一切照旧,三日后,尘埃落定,我们成亲。”

傅长陵缓慢抬起头来,眼里全是哀求:“秦衍,放过我,骗我吧,骗我一辈子,行不行?”

第一百章 前世薄幸,辜负君恩

秦衍没说话, 他撑着雨伞, 静静看着面前的人。

傅长陵的喜袍穿在身上, 他不知道怎么的, 一瞬之间, 就想起了幻境之中的傅玉殊。

他不知道傅长陵此刻看着他, 是不是和傅玉殊当年看蔺尘远走时一样的心情, 明知留不住,却又拼了命去挽留。

他只听周边雨声打在雨伞之上,让他几乎听不清周边的声音,他张了张口, 低哑出声:“抱歉。”

听到这一声抱歉, 傅长陵便知道了结果, 他突然就平静下来。

好像最坏的事已经来临,他骤然生出了一种尘埃落定的冷静, 他看着秦衍,对面的人神色一如既往,无喜无悲。

大雨成了一道无声的帘子, 隔在两人中间,让双方的面容都变得模糊。

“为什么……”傅长陵克制着情绪, 沙哑询问, “不早点说呢?”

“你总是在骗我。”傅长陵忍不住笑起来, “上一辈子骗我,让我以为你是魔头,我毁了你, 我杀了你,你把所有的事都自己承担,苦了一辈子,骗了我一辈子。”

“这一世,”傅长陵抬起头来,他捏着拳头,保持着笑容,却觉得眼眶模糊,“你还是一样。”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但你还是不说。”

“你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和你说以前的往事,和你说我的痛苦,看着我以为你死了,痛苦愧疚的活着。我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期盼着你回来,我时时刻刻做着噩梦,梦见你死在我面前。”

“这些,”傅长陵终于失态,他盯着秦衍,他再不想克制,再不想讲什么道理,他只是盯着他,反问他,“你不知道吗?”

“你知道的。”

傅长陵笑起来:“万骨崖的时候,我哭着求你回来。太平镇的时候,我险些入魔。我希望你回来,已经是我心理的魔障,你要承认一句,我就可以从地狱里爬出来,得以救赎。可你没有,你就这么看着,不闻不问,假作不知。”

“然后你继续骗我。”

“你骗我你喜欢我,你骗我你动心,你骗我你会和我成亲,你骗我你会和我在一起白头偕老生死不离!”

“我以为这一世已经从头开始了,我以为我替你当了金光寺,陪你去了万骨崖,我以为我救了你师父救了云泽,我就把一切改变挽回了。”

“我以为我的罪……我偿够了,所以上天让你给了我机会。”

“你对我心动,你爱护我,你在意我……”傅长陵说着,忍不住抬起手抓住胸口的衣衫,像是剖开胸口,捏紧了心脏,疼得他难以喘息,“秦衍,你可以不喜欢我。”

“可你不能骗我啊。”

他说着,提了声音,嘶吼出声:“你怎么能这么骗我啊!”

“抱歉,”秦衍垂下眼眸,看着落在地上飞溅而起的雨滴,语调有些干涩,“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那你问过我吗?!”

“每一次你都说你在为我好。上辈子,为了我好,你什么都不说。这辈子,也是为了我好,你什么都不说。你能不能和我说哪怕一次实话?!如果上一辈子你同我说实话,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走到那一步!”

“如果这一辈子你同我说了实话……”傅长陵说着,他有些茫然起来,缓缓压低了声音,“我也不是……不听你的啊。”

如果他早一点说。

哪怕早上一个月,早上几天,在他以为他已经新生了,在他还以为自己活该一辈子负罪之前,他或许都没有这么痛苦。

这世上最悲哀,从不是一辈子活在苦痛之中。

而是美好触手可及,却又破碎于眼前无能为力。

秦衍不喜欢他,不爱他,恨他,他都能接受。

同上一世一样,把所有痛苦自己扛下来,然后一直骗着他,让他活在一场美梦里。

所有错都是他傅长陵的,所有对都是秦衍的,他傅长陵,恨不能恨,爱不能爱,明明痛苦如泰山压身,却连指责,都是错的。

秦衍是圣。

可他最恨,就是这份体贴入微的圣人胸怀。

哪怕是此刻,他无礼失态至此,秦衍也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

傅长陵突然觉得失去了所有力气,可他却必须站在这里,他撑着所有勇气,最后开口询问出声。

虽然江夜白已经给了他的答案,可他还是想从秦衍这里,亲口听到他的回应。

他想有那么一刻,至少没有活在虚幻里。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答应同我在一起,你说会试着喜欢我,是不是真的?“

秦衍沉默,傅长陵盯着他,许久之后,秦衍干涩出声:“是。”

“是?”傅长陵笑了,“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师兄已斩第四魂情根,此生再无情爱,你拿什么喜欢我?”

秦衍沉默不言,傅长陵抬起头来,他似是觉得荒唐,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自己眼里打转的眼泪,替秦衍开口:“我来师兄说吧。”

“你知道你不能喜欢人,可你可怜我。”

“你可怜我,爱而不得,情无善终,指鹿为马,黑白颠倒。努力了一辈子,却只是害了所有爱的人。这样一个人,你觉得他太可悲了。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他是未来的华阳真君,他不能走邪魔外道,所以,他因绝望入魔时,你可怜他,你需要他永远站在正道上,于是你告诉他,你带他回家,你心里有他。”

“反正情爱于你无所谓,爱一个人,喜欢一个人,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愿意听你的话,愿意为像你的傀儡,你的玩偶,听你指挥,为了云泽,为了苍生,连命都豁出去。”

“好伟大。”傅长陵忍不住笑了,他鼓起掌来,低低轻笑,“为了你的苍生,为了让那个人过得好一点,岁晏君可以委屈求全与一个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加上感情的人谈情说爱,圣人啊。”

“长陵……”秦衍声音哽咽,傅长陵笑着摇头,抬手打住他,“不要这么叫我。”

“您心里,我不是傅长陵。”傅长陵抬起头来,笑着看着秦衍,“或许您有那么几分师兄弟的情谊在这里,但是您心里更多的,我这个人所代表的,是华阳真君,对吗?”

秦衍无法做声,傅长陵说得并没有错,可是他也知道,或许也并非如此。

“如果岁晏君觉得自己不是如此,那我问岁晏君,”傅长陵有几分疲惫,“当初留我在鸿蒙天宫,是为什么?”

秦衍不应,傅长陵低笑催促:“时至如今,还望岁晏君勿再骗我。”

“璇玑密境开启后,有人要杀你。我怕你出了闪失,危急日后。”

秦衍回答得很冷静,傅长陵听着,低头轻笑:“我是未来仙道盟主,岁晏君所虑甚是。那后来,岁晏君送我玉佩,到底所为何意?”

“上一世的秦衍,爱过你。”秦衍捏紧了雨伞,他看着傅长陵,克制着所有语调和情绪,力图让自己不要乱了心绪,“于上一世的秦衍而言,这个玉佩,代表着他对你的感情。八岁鸿蒙天宫初见,他记得你。十七岁璇玑密境再逢,他爱上你。滴心头精血炼化玉佩,是他对你所有感情的寄托。”

所以上一世他杀傅家满门,将玉佩还给他。

这一生鸿蒙天宫拜师

“我替上一世的秦衍,把这份感情给你。”

因为他要不了,而这样珍重美好的情谊,他也会觉得惋惜。

所以他替上一世的秦衍,将这份感情,悄无声息赠予那人,玉佩送出去那一刻,于今生秦衍而言,也就是前世今生决断的一刻。

傅长陵静静听着,心如刀剜。

可他得站着,得继续听下去:“那万骨崖,岁晏君早知道我在那里。”

“是,”秦衍神色平静,“你开传送阵时,我看到里面的画面,便知道你在万骨崖。”

“你知道那里一年等于外界一天,你匆匆赶过来,为我取往生花,又是为了什么?”

“你救了师父,”秦衍回得毫无情绪,“这本是我欠你。而且你是我师弟,我也本该救你。加上你是华阳真君,若你无金丹,进阶无望,我怕未来要是业狱未能封印,仙界出事。”

“那当年,”傅长陵垂下眼眸,“你从金光寺下来,又为何急急去万骨崖为我取往生花。”

“因为当年,他希望你能去君子台。他知道你在傅家过得不好,听闻你因为没有金丹饱受欺凌,他希望你能在君子台一战扬名,所以赶着为你取了往生花。”

秦衍没有用“我”,傅长陵听着,便知秦衍是将上一世的他和如今的自己区分开。

傅长陵不敢去细想,他只是机械询问:“万骨崖里,我今生所见到,上一世的你都知道。”

“知道。”

“所以你因此堕魔。”

“并非如此。”秦衍垂下眼眸,“万骨崖出来后,虽有心魔,但秦衍不敢毁道,自行回到鸿蒙天宫镇压心魔。”

“所以他给我送了往生花,没有露面,就匆匆离开,是为了赶回去镇压心魔。”

“是。”

“那太平镇呢?”傅长陵继续道,“太平镇的事情,他知道吗?”

“知道一部分。”

秦衍回答得认真:“上一世他师父死后,他被诬陷为杀害师父之人,鸿蒙天宫说他心魔难消,勾结业狱,为查清师父之死,他一路逃出鸿蒙天宫,然后他遇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告诉他,如今魔修已经渗透云泽,仙界需要一个人在魔修之中当卧底,否则仙魔之战,云泽必输无疑,于是他选择了叛道入魔。”

“入魔之后不久,傅家家主找到他,将傅家与傅长陵的关系告知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彻底斩断傅家与傅长陵的关系。后来傅家组建仙盟,魔修之中的魔主显世,他便自请为前锋,参与了剿灭傅家一战。”

“为什么不告诉我?”

傅长陵眼泪滚落而下:“当初,他杀我,是为了故意放我走,是不是?”

秦衍沉默着,片刻后,他缓声道:“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

“让你也叛道入魔,还是来救他?”

秦衍说着,似也觉得好笑:“那时候仙道需要一个卧底,搞清楚业狱到底是什么。不是秦衍,也是其他人。他反正已经一无所有,又何妨往前一步?”

“他一生的期盼,都付诸于你身上。”

秦衍凝视着傅长陵:“其实你不必太愧疚,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他上辈子,也过得并不差,他有许多高兴的事。”

“你君子台一战成名,他很高兴。”

“你活下来,他很高兴。”

“你成为华阳真君,锄强扶弱,他很高兴。”

“后来你干干净净一身白雪,封神化道,万人景仰天下尊崇,他便没什么遗憾,再高兴不过。”

“这一生你说过很多次对不起,但傅长陵,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秦衍看着面前的人,平静道,“他不是为你入魔,他不是走到绝路。相反的,你是他生命里的光。”

在最苦痛,最黑暗的时刻,在他在泥泞之中挣扎的时光,那个叫傅长陵的青年,是他抬起头来仰望这黑夜时,唯一的星光。

十七岁时,傅长陵是璇玑密境里那个跟在他身后的盲眼少年,用命换他出璇玑密境,让他懂得喜欢一个人。

二十岁时,傅长陵是他要保护的人,他害了他全族,又偷偷跟在被人追杀的傅长陵身后,看他在绝境之中,一次又一次站起来,于是二十岁的秦衍,也学会在绝境中,一次又一次站起来。

三十岁时,傅长陵是他唯一能够慰藉的人。那时傅长陵突破化神,乃云泽渡劫之下第一人,得道号华阳真君,他开道场之时,百姓纷纷赶往祭拜,那天三十岁的秦衍混在人群里,仰望那个触不可及的人,终于觉得自己的剑,有了几分温度。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你看,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做了他所有想做的事,成了他少年想成的人。

四十岁时,傅长陵是要是他的人,那时仙魔大战已到最后十年,傅长陵组建仙盟,成为仙盟盟主。他修建无垢宫,和傅长陵各执棋子,各踞一方。有时候他会看着鸿蒙天宫的方向,那里是他的故土,那里有傅长陵。

五十岁时,傅长陵是杀他的人。这时候的傅长陵已经关上业狱大门,剿灭魔修,他的使命已经完成,而傅长陵,也已经成为他曾经最期盼的模样。

他想他死之后,傅长陵会过得很好。

他会俯瞰众生,守护云泽,而后有一日突破飞升,位列仙班。

可是他没想过,谎言成不了永远,有一日,傅长陵会知道真相。

而他更没想过的是,哪怕在谎言之下,傅长陵,还会喜欢秦衍。

“如果你们二人,一定要有谁说一声对不起。”

秦衍声音顿了顿,他看着雨中穿着喜袍的青年,好久后,才艰涩出声:“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瞬间贯穿了两生两世,傅长陵看着面前的人,张了张颤抖着的唇。

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哪里有这么容易?

面前这个人,惯来只说好话,只把最好的一面送给他人。如果当真这么欢喜,没有半点埋怨,为什么会有情根?为什么又会生生拔了那根情根?

如果不是对这份感情绝望到极致,如果不是觉得没有半点希望,又怎么能到人生最后一刻,都不将自己的情谊,吐露半分?

傅长陵没有出声,他以身拨帘,一步一步跨过风雨,走到秦衍面前。而后他止住步子,他站在伞外,离秦衍半个手臂的距离,静静看着伞下一袭白衣的青年。

傅长陵想伸手碰一碰秦衍的面容,可他不敢。

不知道秦衍的心意,触碰他,那是无意。

如今明知秦衍不可能喜欢他,还要仗着那人的怜悯去做让他不喜欢的事,这就是恶心了。

他静静看着秦衍,看了许久之后,他伸出手,解开了腰带,脱下外面的喜袍。

他将喜袍扔在了泥水之中,只留下白色的单衫,而后他跪下身去,叩首在秦衍身前。

“前世薄幸,辜负君恩,今生得见,不知因果,多有冒犯,还望岁晏君宽宏当量,情爱之言,切勿放在心上。日后愿为犬马,生死不负。”

秦衍没说话,他看着傅长陵,他觉得有什么堵在心上,堵得他觉得有些疼。

“我是愿意,同你结为道侣的。”

秦衍艰涩开口:“我没有……想要利用你的意思。”

傅长陵跪在地上,他静默着,好久后,他低哑开口:“我明白,可是师兄,我不配。”

“师兄早已断绝情爱,不懂凡心。与我成亲,更多也只是安抚于我,只是师兄已经付出够多,无需再如此为他人着想,至少,无需再这样为我着想。”

傅长陵说着,他缓缓抬头,直起身来:“杀师兄者,乃华阳;逼师兄手剖情根者,亦为华阳,华阳有何身份,得师兄垂青?”

“我是愿意的。”

秦衍捏紧了伞,他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看着这样的傅长陵,他不由得变了语调:“与你成亲,我觉得很高兴。看你欢喜,我亦觉得高兴。”

傅长陵听着这话,他抬起头来,仰望着秦衍:“那你喜欢我吗?”

秦衍愣在原地,他回答不了。

傅长陵笑起来,他温和了语调:“若你不喜欢我,再同我成婚,那便是将就。你不是因为与我成婚欢喜,只是因为,我过得好,你欢喜。”

“可是师兄,你已经对我好了两辈子了,我知足,已经够了。”

“后面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千年。”

雨落在傅长陵面容上,冲散了他的眼泪,他跪在地上,仰头看着秦衍,扬起笑容来:“都让我来对师兄好,让我为师兄着想,让师兄所有的高兴,都是为了自己,而非他人。”

“师兄不用担心我难过,”傅长陵笑容越发灿烂起来,“知道师兄回来,我能赎罪,我能对师兄好,我已经很高兴了。”

“师兄只要过得好,长陵心中便无遗憾。不需要成婚,不需要师兄回应,长陵只需要师兄答应我一件事。”

傅长陵声音顿下来,秦衍握着伞的手打着颤,他盯着面前跪着的青年,听对方笑得像哭一般:“不要骗我了。”

“这一生,所有的选择,我想自己选。”

“再痛苦,再绝望,我的路,我都想自己走。”

“师兄,”傅长陵眼里带了恳求,“你自己为自己活一回,也让我清醒一回。”

“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