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叙一直都不太喜欢小孩子, 他嫌闹, 自从雁回走之后, 更加喜欢清静,除去重要场合跟必要的酒饭局, 期间能推的都推掉。

上天对有的人真的很偏爱, 两年岁月几乎没在江叙脸上添加任何时间感,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成熟的男人,眼神比以前更加坚定, 少了养尊处优出来的翩翩风流, 锋芒露到巅峰后收敛, 给人的感觉很沉,像一把收回刀鞘的剑, 钝而质朴。

如果有人跟江叙第一次见面,大概会从他的眉眼里感知到他可能不是个很快乐的人,江叙的眼神变得有故事了,掺杂些许沉郁的气质, 又会忍不住去猜想像他这种地位身份的人有什么可忧郁的。

叶悄把吴冬冬从对方身上抱起来, 捋捋小孩跑乱后散得像个疯子的头发,没看江叙一眼带着人就走。

过长的头发遮挡他的眉眼,江叙比他高出大半个头,微微低眼只能依稀看到来人模糊的脸部轮廓。从身形判断年纪还挺小,衣服穿的年份长了洗得发白泛旧, 脸低垂的角度明显不敢看人, 似乎挺怕生人。

江叙稍作回想, 眼前的少年应该是刚才进来的戏班子里头的人。他怀里抱的孩子年纪不过七八岁,或许更小,睁大的眼睛圆溜溜的直往他的方向扫。

吴冬冬轻轻拍了拍从他腋下穿揽抱起他的手臂,抬头说:“悄悄哥,冬冬想尿。”

叶悄告诉他:“我们换另外一间。”

这层楼的卫生间是单独一间的,从环境设施看不像给普通员工用的地方,平时应该只有领导能出入。

江叙说:“让小孩子先进来解决。”他洗了手后把地方让出去,叶悄抱吴冬冬进去给他解裤子尿,视线不经意看到江叙还站在门外,衣冠楚楚的样子,就又波澜不惊的低头,给解决好的吴冬冬抽裤子。

把吴冬冬带到洗手台洗干净,门外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叶悄摸了摸小孩好奇的眼神,小孩子单纯,却有非同寻常的感知力。也许就是因为什么都不懂反而容易看出来。

吴冬冬问:“悄悄哥,你认识大老板吗。”

外面的人都叫江叙大老板,吴冬冬就记住这个称谓。

叶悄摇头:“不认识,我们先离开。”

他用衣服把吴冬冬从头往下包起来遮着,原来想从另外的出口带人出去,发现每个出口不远的地方都有黑衣人蹲守。四周人少,带吴冬冬出去目标太大,叶悄只好继续回到楼上,只能趁表演结束时人多了再离开。

江叙被众人拥簇着下楼时,叶悄跟吴冬冬跟在人群后方不远的距离。最后两人没能成功的避开黑衣人视线跑掉,黑衣人过来夺走吴冬冬,叶悄拼了劲的抱紧小孩子不松手。

吴冬冬在两边的争夺撕扯中惊慌哭叫,抱紧叶悄一个劲的叫悄悄哥,动静引起已经走到前方的人群。

江叙转头,看到刚才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紧紧护着小孩,问旁边的人发生什么事。

村长擦汗讪笑,喊两侧的保安去把他们分开。

叶悄放大声音,故意让周围的人听见,清越透亮的声音飘荡出去,谁都听清楚他说的话。

叶悄说:“他们抢小孩。”

他弯下身紧紧把吴冬冬从头到脚的护在怀里,带头的黑衣人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叶悄脸都没抬:“你们找借钱的人去讨,跟一个小孩追究又算什么。”

村里的干部领导都在场,闹到最后黑衣人没为难吴冬冬,撤走时叶悄送了一口气,抱起吴冬冬直接走,连一声谢都没说,动作相当的匆忙。

他不想看到江叙,见到这人就生理性的泛恶心。

叶悄在半路扶在墙角吐了一会儿,江叙的出现就像一个唤醒他噩梦的魔鬼,前尘往事皆散,难过的是他见到对方依然会感到恐惧。

江叙上车后一直在走神,他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完戏出来思绪总忍不住游离,具体说不出感觉,仿佛被什么东西吊着不上不下的。

跟在旁边的助理看他状态不太对,额头冒出一些汗,想问他家老板是否需要服点药。

助理跟在江叙身边也有差不多十个年头,江叙最挑人的时候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有他跟江叙身边的几个心腹留到至今。

所以雁回的事助理多少听过一点,结合他们老板去年经历的困难,有点担心。

江叙闭目养神,听了助理的话,说:“不用,我休息一下。”

车还没完全开出青鲤湾的地界,江叙忽然睁眼,让司机把车重新掉头开回去。

他捏了捏眉心,问助理:“你刚才有没有看到那个少年长什么样。”

助理皱眉回忆,摇头:“没看清,头发把他的脸遮起来了。”

江叙低眸:“回去找一下这个人。”

他想了一路终于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是那个人的声音。

助理不太能理解他家老板的意图,但还是依照吩咐,顺便联系村里刚才的干部领导,询问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青鲤湾这么一个小地方几乎人人都互相认识,发生点什么小事,风吹草动的就传了个遍。叶悄以前再怎么低调,说完他的外貌特征,不到三分钟叶悄的简单信息资料就传给助理了。

助理把名字跟地址报给司机,江叙听到名字的时候脑子里立刻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孩子产生好奇心,那一点波动的情绪完全调动起他低迷很久的状态。

他有点头痛,已经把雁回害死,如果自己再回头找叶悄,真的连雁回死了都没放过他。

江叙几不可闻地叹息,叫司机转方向不用再回青鲤湾。

刚落地丹阳市,江叙接到江明月电话,对方开口就要他先去医院检查身体。

江叙说:“过后还有几个会议开。”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没有必要去医院折.腾一趟。

江明月嗤出一声冷笑:“去年你躺在医院的时候连老太太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现在才过去多久就故态复萌。”

她冷冰冰的提示江叙:“雁回都死了两年,你现在做这些给谁看,但凡你在外面找人的时候还有点心还记挂他,都不会在他死了还把人往家里带,在明知道他生病做那种事刺激他,阿叙,你是最没有资格做出这副样子的人,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

老太太当时连江叙最后一眼都没见到就抱憾离世,江明月对他至今还有怨火。

江叙嘴巴动了动,终究只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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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十点后的丹阳江边风是冷的,江叙把车停在江边靠,没一会儿手机屏亮光闪烁。

江叙的公司最近成立一个新的项目,徐崇明参与投资,跟他视频通讯商讨时,发现江叙居然在走神。

徐崇明抬手打一个响指:“工作的事你都分神,跟我说话太不走心了吧。”

他看出来江叙似乎有心事,工作方面的砍再难都没让江叙泛出过一丝苦愁,现在露出一副寂寞老男人的模样,显然又在想些有的没的。

他有点受不了地摇头:“我说你算了吧,你姐数落你有时候都数落到我头上,忘记他不行么。”

江叙觉得他自己已经忘掉了,可等生活回到现实,身边所发生的一切真实的东西都让他的回忆不由自主的转换,真实虚假,江叙自己也分不清。

“过几天我去看看他。”

整整两年,江叙没去过雁回的坟前。他给雁回挑了最好的墓地修建,下葬后却一次都没去看过。不是不想看,而是不敢看,他一直是个自私的人,私心的不去相信雁回死亡的这件事。

徐崇明说:“我看你就是贱的。”

敢这样跟江叙开口的人如今就剩徐崇明一个,当初如果不是他有了警觉先发现雁回,恐怕不知道还要让雁回孤零零的在黑暗里睡多久。

江叙淡淡看了他一眼,徐崇明撇嘴:“后天有个人需要你见一面。”

两人现今有合作关系,徐崇明处理的事不少,实在搞不定就让江叙到场。他嘴皮子功夫不错,可要镇住一些大人物,还需要江叙出面。

正事谈完,徐崇明有点关心老友情况:“说说,遇到什么让你一个工作狂魔跟我谈工作都分心。”

他笃定的说:“跟小嫂子有关。”

江叙自然没告诉对方。

酒局当晚徐崇明和江叙一起到场,负责热场的经理喊了几个人进来,男的女的都有,跟着他们吃小菜喝小酒。

江叙没让人靠身,旁边的人笑了笑,推责到经理身上。经理赔笑,在场的哪个都是需要伺候的爷,一个伺候不好砸了气氛就不好办下去了。

经理拍手叫了个人进来,年轻的面孔和一些似曾相识的动作让江叙瞬间脸色黑冷。

本意是有心讨好,经理一看江叙的面色顿时暗叫做了坏事。

谁都以为江叙对以前旧情人还念念不忘,但那人死了,人死机会就来了。谁不想讨好,哪怕借花献佛,刷个脸熟也血赚。

徐崇明在旁边看好戏,等局散完见江叙还沉默不做声的姿态就笑:“不就是见一个故意把脸整的跟小嫂子有点像的人,实在看不下去叫他再整回去呗。”

他现在越来越熟练往江叙伤口上撒盐,但又留有一点分寸。

一直不出声的江叙在黑暗下忽然开口:“前段时间我在一个小地方,”顿了顿,“遇到一个人说话的方式跟雁雁很像。”

雁回热爱唱戏,江叙跟他在一起时间长了,耳濡目染下对唱戏的发声方式做有了解。

雁回音色好,说话发声的方式跟常人稍微不同,如果不是那两年他的嗓子坏了,江叙都要忘记被他刻意忽略的东西。

徐崇明阻止江叙的幻想:“你真就是贱得慌。”

“记得小嫂子死之后你是不是还带苏月白回去过,你说假若世界上有鬼魂,他会不会被你气的魂飞魄散啊。”

江叙不恼,意外地淡笑:“我宁可他恨我恨到做了鬼都缠我,报复也好。”

而不是就这么死了,他连一次梦到雁回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