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镇回到渡城, 顾非也就病倒了。

他们找到潘烟的住所的时候, 人已经走了。

房东检查了一下屋里的东西,告诉他们:“她来的时候就没带多少东西, 现在屋里除了原来的家具,没有任何其他东西了。”

房东是位七十岁的老人, 平时就住隔壁, 据他所说,昨天租客还在,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就走了,押一付三, 他这还收了租客四个月的房租呢。

自此, 原本希望的曙光,转眼被惨淡愁云笼罩,顾非也最近身体透支厉害,念想一落空, 转眼就毫不含糊地病倒, 烧到将近40℃。

聂细卿这段时间也算是往医院跑的常客, 丁爷爷前几天才刚刚出院, 转眼顾非也又进——一般成年人发高烧也就发高烧了,也没必要大惊小怪去住院, 但顾非也做过心脏瓣膜手术,就算对现在的医疗水平来说这种手术已经是完全成功的手术, 也不能大意。

病床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 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聂细卿握住他的一只手,试图能给他哪怕一丁点安心的感觉。

忽然,顾非也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随即进来一条短信,是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不用找我,什么时候分手,我什么时候回去。

聂细卿瞥了一眼,立刻知道了是谁,除了潘烟,应该不会有谁发这样的消息了。

他不禁把目光投向了正不安稳地睡着的顾非也。

其实最难受的,要属他了吧,根本不可能做到不顾潘烟,又因为他很珍视这段感情,要说妥协也很困难。

这都瘦了多少了。

这天顾非也醒过来,聂细卿端着碗喂他。

“……我自己来。”顾非也有些不好意思,“手没受伤。”

聂细卿当没听到他的嘟囔,喂他吃了半碗粥,又陪着去外面散了会儿步,等回到病房,这才把顾非也手机上的短信给他看。

聂细卿问:“非非,我问你,你能做到对她不管不顾吗?”

顾非也手一抖,没有说话。

自然是不能,不像聂细卿和林栖梧的关系淡薄,大概去参加对方葬礼都不会哭的那种,顾非也和潘烟关系向来密切,关心则乱,越是关心,越是受牵制。

他根本就做不到放弃潘烟。

聂细卿又问:“第二个问题,我们现在能立刻找到她,送到医院治疗吗?”

顾非也愣了愣,慢慢摇头。

聂细卿没有继续再问他想问的其他问题,诸如——就算找到了,是否能保证说服她?如果不能说服,又该怎样防止她的后续,是要像监控犯人一样地看着她吗?

而这一切,建立在先把人找回来的基础上。

“非非,先答应她吧。”聂细卿说。

顾非也瞪大了眼睛。

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做这决定的呢?

大概是顾非也的睡眠中的噩梦、高烧里的不安、小镇里看到人去楼空后的失魂落魄,也大概是那串陌生号码背后根本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身份信息——在这样一个信息社会,一个完全不使用身份信息的人,怎么找呢?

上次能在网上寻得踪迹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了,人生会给他们第二次幸运的机会吗?

既然只要分手,她就会出现,至少,就先让她出现。

两个人陷入沉默。

聂细卿看顾非也,给了他一个安慰性质的笑。

这并不是一时之间的仓促之举,而是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这么久能看到的顾非也的饱受折磨而下的决定。

这段时间,顾非也连梦话都在念叨这件事。

顾非也一直在死扛着、坚持着,聂细卿也一直看在眼里。

本来以为这次能找到人,至少还有当面谈话的机会,可是潘烟无比果断地掐断了希望。

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聂细卿知道,有些话是两个人都不愿意说的,那么他来。

顾非也觉得嗓子口被人凿了一下,他恍然摇头:“我……不,我不要。”

聂细卿看着他瘦削的脸颊:“如果一直找不到呢?”这种看不见血的逼迫,过程令你难过,结果令你后悔。

真到了潘烟死讯传来的那天,作为“凶手”,作为原本可以“救”她的人,你是否可以释怀?

如果不能释怀,你又该怎么办?

这种不能释怀会毁了你,因为你就是这种性格啊。

顾非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瞪着聂细卿。

“不要哭。”聂细卿伸手,想帮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却被顾非也一个后退偏头避开。

可能在别人看来,这道题很难选但也不是送命题,毕竟人命关天,在生命面前其他都可以先退一步。

聂细卿尽可能地不去考虑他自己的期待,只能站在这个角度,选择一条让顾非也能稍微好过一点的路,至少,要把眼前的难关先过了再说。

顾非也喉咙梗到发痛,憋到胸口快炸开,仍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命关天,人命关天。

可这个命,也分是令人敬畏的生命,还是可以当做筹码的生命,前者最大,后者像是笑话。

顾非也无比在乎潘烟,可也觉得她太过将生命当儿戏。

他也无比在乎和聂细卿的感情,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段感情即将为儿戏的生命埋单。

分手?

怎么可以?

是在开玩笑吗?

他像只受伤的困兽,走投无路间第一次亮出爪牙,不管是不是徒劳,不管是不是终有一天会坚持不住而放弃争斗:“聂细卿,你听好了,我不会分手的,你死心吧。”

说完,生气地进了洗手间。

聂细卿靠在墙上,好一会儿,才看着半空,低声说:“我不想分手。”顿了很久,又自言自语,“快要查到他真正的死因了……”

陈年旧事,想要彻底挖坟,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可大可小,谁也说不准。

也许曾经有过摇摆,却因为刚才冲自己张牙舞爪的人而改变了一种活法,因为那时候的自己对他而言,是可以给他幸福的人。

那么现在呢?作为二选一选项,这样左支右绌的境地,再纯粹的感情,也会被蒙上压力和负担的阴影的吧?

人,从小到大,除了要学会各种生活技能,学会各种知识,其实也该学会一样倒霉东西,那就是失去。

如果真的要让非非学会失去,那么他希望他学会的是有意义的,而不是毁灭性的。

可是——

聂细卿试着给顾非也喘口气的机会,也试着给自己换另外一种很久以前的活法——孤身匍匐于野兽经过的路上,不住地隐藏踪迹、寻找机会,等到了那一天,不管是不是玉石俱焚,都要咬断野兽的喉咙。

一只脚刚准备往外探,就被顾非也的怒火给拽了回来。

似乎,竟然感觉心里一松?

聂细卿闭了闭眼,刚才想说却怕自己做不到而不敢说出来的那句“我会等你”,现在无论如何都要说了。

他走到洗手间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非非,无论多久,只要我在,就会等你。”

都是凡人,都贪恋彼此的温暖。

-

三天冷战。

顾非也单方面的不和聂细卿说话,也并非是不知道聂细卿的想法,也并非是一直在生气,顾非也说不上来,似乎是只要一和聂细卿说上话,就要面临不知道多少年的分手。

长时间的压力,似乎到了极限,顾非也喜怒无常成了一颗行走炸弹,所有的耐心均已告罄,就连病房的墙壁也碍了他的眼,待在里面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于是在谁都没在的第四天晚上,顾非也终于换下了病号服,悄悄溜了号。

冷风吹来,似乎稍微吹散了点心里的积郁。

他在街上徘徊,一时之间并不能立刻决定要去哪里——往前走,那里除了秃树什么都没有;往左走,那里是一片闹吧;往右走,那里有……有曾经和聂哥一起去过的神庙。

顾非也最终选择了一家清吧,一头扎了进去。

心里的难受和身体的难受,到底哪个更难受?顾非也投给了前者,于是他要了一杯酒,一个人喝。

喝着喝着,他想起了什么似的,翻出那串陌生号码,直接拨了过去。

手机里传来对方关机的机械女音。

不意外,毕竟这串号码在短短三天之内被顾非也打了无数次,每一次都关机。

顾非也又要了一杯酒。

就这么一杯接一杯,到了最后,他不记得到底喝了多少,似乎是断片了,似乎又没有,脑子好像一直清醒地思考着一个问题:“我是拖延把她拖死呢,还是听聂哥的,分手,求她回来,治好她呢?”

选择前者,恐怕是一辈子午夜梦回时的无法自我原谅;选择后者,却是亲手为自己上一副镣铐,跪着迎接人形监牢,谁也说不准是多久的禁锢,谁也说不准多久之后会物是人非,然后又是另一种形式的追悔莫及。

这些,都是聂哥为他考虑过的,顾非也都知道。

全身都在出汗,眼前一切事物都有重影,他一路翻山越岭,最后走到了和聂细卿一起去过的那座神庙前。

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那时多自由啊,什么烦恼也没有。

-

顾舟找到他这个宝贝弟弟时,对方正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绕着神庙走,絮絮叨叨:“聂哥说,这里能祈求父母健康,还管姻缘,我,我就来拜个神,看看到底灵不灵。”

头轻脚重的人走得狼狈,并没有一步一拜,显得很是不诚心,估摸着没哪路神仙愿意保佑这幅德行。

顾舟走上前去,一把薅住左脚绊右脚的人。

这个破身体还喝酒?

打么?但这么大人了,好像直接开打不合适。

顾非也花了五秒钟看清了来人,继续嘟囔:“哥?哥……你来了啊,我跟你讲……”巴拉巴拉一阵意味不明的自创语,顾舟只听懂了一句,“我真贪婪啊……”

怎么不贪婪,一面希望潘烟能出现,身体能好,能看开,一面希望能和聂细卿相伴到老。

二者是完全不同尺寸的齿轮,根本卡不上,他却两边不想放,在喝了酒之后搁这做梦。

明明聂哥先前已经先做了坏人,替他做好了决定,他只需要顺着聂哥的意思说声“我也是没办法”,就能先去把潘烟请回来。

是他不同意,他像个胆小鬼一样,害怕分手。

顾舟听着这个小醉鬼的胡言乱语,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人只是心里难受,似乎身体没有不适,于是决定不打,把人扶上了车。

一路灯光明灭中,车子开到了医院。

车后座的醉鬼还在念念叨叨,顾舟回头,发现自己这个弟弟把整张脸都哭湿了。

顾舟忽然想起他自己出柜的时候——太久远了,这么多年已经快要忘记是什么感觉了,却在这一刻被勾了起来。

如果说潘烟夫妇当年对他用的是暴力镇压,那么这次对顾非也用的则是纯粹的精神攻击,外表看来一片平和,揭开一看,遭受精神攻击的对象哪哪都不好。

怎么能好呢?当初他至少不堪重压撕破了脸皮,最后彻底逃离了那个家,到了顾非也这儿,根本连翻脸的机会都不给。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顾非也无法逃离,他会被这副感情牌困死。

车子停了,顾非也就算醉了,还是知道,他该下车了。

他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车窗外看不到边的夜色。

顾舟看着他发呆,也不催促他下车,十几秒钟后,听见他说:“哥,你知道吗,可能我就是个白眼狼,自私鬼,刚才,竟然希望那个时候,她干脆……”

“非非,能听我说一句话么?”顾舟听懂了。

顾非也反应慢半拍地点了点头。

顾舟开了一丝的车窗:“我有你这么大的时候呢,和她也很亲密,原本这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你要看清,她的性格里有侵略的一面。你和她太近了,没有距离感,淡薄了边界意识,就很容易被左右思想。”

是的,一直以来没有意识到的问题。

顾非也没有说话。

顾舟并不等他的回应,他严肃了声线,说:“也许这话有点不近人情,但是非非,你记住,不管你即将做什么决定,不管她最后是什么结果,除却个人感情,在这件事上,你不欠她的;而你和聂细卿一旦分手,在等不等你这个问题上,他也不欠你的。”

“生而为人,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明白了吗?”

顾非也久久地沉默,他看着顾舟,忽然问:“哥,能告诉我,当初你是怎么过来的么?”

顾舟递给他一瓶水:“过去太久,我不太记得了。好了,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