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救我的?”

  外墙银白涂料折射一道道轻渺光束,顾笑的这句话一字一顿的被许卿听得清清楚楚,他想到一个半小时前,在实验室暗暗低压的房间内,顾笑对他说的那句话,于是许卿回答,“我是来带你走的。”

  就像他承诺的那样,许医师带着零号实验体在C34城区的大街上漫步,一步一个脚印,一点点踩过C34城区的每一条街道,好奇的窥探每一条藏匿在街道中的暗巷。

  这个世界还存在很多人,又好像只剩下许医师和零号实验体。

  空间就是这样神奇的一种规则,需要的时候,它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大到容纳万丈红尘繁华污垢,小到只能填进两个人。

  故乡的春风吹过一季又一季,即使四季颠倒,即使世界只存在永昼或者永夜,春风依然顽强固执,依然长盛不衰。

  拂过杨柳岸边,苦冬季枯折的野草;撩过人心上,百折不挠的一点血。

  从前,这点血让许卿想做一个人。

  后来,这点血化作了一汪有情的链,让许卿站在人世红尘的分界处,望而却步,近乡情怯。

  有人抓住了锁链的另一头,没有让锁链断掉,但也没有一步步走过来,一节节打破锁链的勇气。

  于是许卿和茫茫红尘,隔着数不清也望不尽的雾,如同唱山歌一般的对话。

  他虽新生了,却依旧被过往束缚在原地,懵懂难言。

  十六年,他等来了一个姓顾的。

  恍然回神,两人又绕回了原点。

  集市里,一对摊主和买家因为价格吵了起来,许卿注意到,戴着面罩、穿着泛金属光泽特殊衣服的人变多了,他们似乎是来集市补给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之前特意兑换的铜星币,数了两枚递给身边摊位的摊主,这个摊主长得憨厚,一开口更憨厚。

  许卿问他,“集市上的人怎么突然多了?”

  他给了钱,摊主答得诚心,“他们啊,都是准备这个点出城的掘金者。”

  “这个点?都要天黑了。”

  许卿看了眼天色,云朵乌压压的低,晦暗着染上一点边角细碎的暖黄,无一不在彰显着已经是傍晚的事实。

  憨厚摊主咧嘴笑了笑,似乎在笑话他们没见过世面,“这个点怎么了?虽然晚上出城掘金,风险比白天高,可是收益也比白天高啊。这里哪一个不是急着用钱的?你别看他们买东西买的勤,这买回去的一件件可都是精挑细选,非必需不买。”

  顾笑随手拿起摊子上的一个金属小球把玩,“你们呢,不用出城掘金么?”

  “我们?我们这里摆摊的都是C区人,不用像贫民一样,每天都出城掘金。”摊主一口大白牙很是刺眼,“我们C区出城都是轮换制的,叔叔我三天前才去过,下一次去估计得一个月以后啦!”

  他打量两人的衣着,“你们二位应该是A区来的吧?”

  许卿问,“何以见得?”

  摊主掂量着手里两枚铜星币的分量,“只有A区的阔佬爷才会随便给钱啊,B区么,比我们好一点,但也只是好一点啦有钱的能进A区开店,还是拿不到永久居住权。一辈子奔奔碌碌,到头来能剩个什么呢?”

  他笑着说既定的命运,“不是A区的人,就下不了葬。即使是A区的人,也有个三六九等,多余的下葬资源嘛,是要优先分配上等人的。”

  “有时候等着等着,尸身就烂掉了。”

  “还有时候……我们这种人,幸运一点,从茧里出生,遇到还是看重血缘传承的亲人,人生好歹还有人同路半辈子。不幸一点,从茧里出生,度过规定的福利期,就要自己讨生活。”

  “死后呢,我们这样从茧里出生的,一辈子也没能拿到A区居住权的人,都会去城外,成为怪物的养料。”

  “怪物吃饱了,城里的人就能活下来。”

  许卿沉默了好久,静静问,“为什么不反抗?”

  “反抗?”

  摊主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您这话说得,倒有些旧世界所谓‘何不食肉糜’的意思了。”

  “我们从哪里反抗,反抗去何处?”

  “普通人在城外待一天一夜,无论做了多少防护,都会立刻被无处不在的S-73感染。感染就感染吧,死就死吧,还要死得面目全非,好像连一张脸都不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

  “这样子的死,有什么意思?”

  “城内,哈,城内!”

  “城内是看住我们的囚笼,也是能够安心的家园。当然,最主要的,如果不是怕滥用茧会导致S-73浓度提升,这些统治者啊,哪一个不想通过茧来打造一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军队?”

  他这次笑得颇为讽刺,“S-73是人类惧怕的噩梦,却又给了我们这样的人,一条活路。”

  “我有一个儿子,他是从茧里长出来的,受了我的血脉浇灌,长得和我很像。”

  “在看到他以前,我以为我能和我名义上的母亲一样,仅仅带他度过新生儿应该享有的福利期就放手。可是……”

  “可是原来小孩子,也是软软的一团,我放手了,他怎么活呢?……我原来、我竟然也是个父亲。”

  “这种时候,我开始痛恨S-73,如果不是它的出现,我的儿子能够在美好的旧世界里出生、成长、像旧世界里的人一样娶妻生子,子孙满堂。”

  “可如果没有S-73,没有茧,我这样无着无落的人,也不会有一个儿子。”

  他说着说着,神情开始迷惘,不知是在惆怅命运的无常,还是在愤恨人世的不公,“我的一生,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我度过了曾经的城区流浪时代,我知道如今这样,用S-73变异体锚定城区,固定城市区域是一件好事。”

  “至少在曾经流浪时代的我们看来,求之不得。”

  “虽然依旧生不知来处,死亦无归途,可至少不用辗转城区荒野,不用颠沛流离,不用白天活着,晚上就死。”

  “我不知道该恨它,还是该爱它。”

  他直视着摊前,两位来自A区的上流人,希望听到他们的答案,“您说呢?”

  许卿握住顾笑的手腕,垂眸抿唇,复又掀起眼皮和摊主对视,周遭一点一点悄悄暗下来,他的眼里却有细细星光闪烁,“普世命运似乎从不由人来决定来路与归途,总是在一个个庞大而又渺小的浪潮之中,被命运裹挟的前进。”

  “可希望,可希望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它是一点遥远无求的星火,在一代代人命运浪潮之中,不会被浪潮打灭的火。在现在、或者未来的命运之中,从渺小的星星光,成为璀璨的太阳火。”

  “然后烧掉大地上嶙峋丛生的荆棘,烧干净夜的黑灰。”

  摊主静立半晌,问,“你是一位先驱者?”

  “不。”

  许卿沉默着否认,“我是一个逃离命运的懦夫。”

  摊主久久无言,看似在认真思考许卿的话,实际上在内心感慨:这个玩家的演技竟然比自己还要高!

  他正正神色,恢复NPC应有的自我修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选择亦只在一念之间。”

  他看向一直不说话的顾笑,“您呢?”

  “……”

  顾笑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我只想要一个同道者。”

  无所谓去何方的同道者,毕竟,我会追随你的方向。

  摊主摩挲着两枚已经温热的铜星币,“你们给了钱,我就好心提点一句。既然不是下等区的人,就赶紧回你们应该去的地方吧。”

  “为了节省资源,城区里的夜晚只有A区会亮灯,像你们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肥羊,走在下等区的黑夜里,只有等着被宰的份啊!”

  确实,天色已经昏黑,而这里还没有亮起灯火,再看看旁边摊位上的人,都已经习惯摸黑交易了。

  离开集市,两人沉默着往A区的方向走了一段路,那里是光源的来处。

  许卿感受到指腹下温软触感和实质腕骨,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没松开顾笑的手。

  他下意识紧了紧握着手腕的手,随即像触电一样分开

  然后被顾笑一把反握住。

  “如果你真的是许医师,想对我说什么?”

  许卿知道,这句话里的“我”,指的不是顾笑,而是游戏里的实验体。

  他很慎重的想了想,如果我是许医师,我会说什么?

  面对一个一出生就被关进研究所,供人研究的实验体,许医师……

  不,我会怎么想?

  我不能成为剧本里写的许医师,扮演这个角色的那一刻起,许医师的思维就带上了我的印记。

  这一场游戏里的许医师,就是我。

  同理可得,这一场游戏里的实验体,就是顾笑。

  我要说什么?

  “不是你的错。”

  “我是一个逃避命运的懦夫,但如果你需要,也能是你并肩作战的同伴。”

  寻觅黎明,或者粉身碎骨。

  a区的光晕遥遥照过来,抹不开夜色的浓稠。

  许医师对着他相处了两个小时整的零号实验体许下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