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认命吗?】

  朝廷的军队来得气势汹汹。

  与先前的犹疑和试探不同, 这次朝堂上下意见空前一致——拉拢叶凡,得到面果种子。

  樊副将丢下的那些面果让他们看到了背后隐藏的巨大利益, 当然, 还有危机——倘若掌握在敌人手中的话。

  上位者忧心李曜以此为筹码拉拢朝中肱骨,在百姓中树立威望;各地节度使也担心大宁借此招兵买马, 一家独大。

  因此, 各方势力一拍即合,由京兆府、太原府、西京三支守军同时开拔, 朝着大宁进发。

  安王坐拥安州,没有响应京城的号令, 也没有站在李曜这边, 明显是想坐收渔利。

  安荣自知说不动安王, 打着交换面果的名义,给叶凡送来三十车年货。

  实际上,那些平板车底下全都安着暗箱, 就连押车的人都不知道——他们是安王世子安槐的人。

  要不是安荣打着换面果的名义,又主动说让安槐的人押车, 这些车子根本出不了城。

  “不就是猪头、牛头、鹿头么,大宁本地也有,干嘛叫人大老远送过来?”

  叶凡戳戳猪皮子, 敲敲山羊角,小声嘟囔:“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不说带着人过来帮忙,还想要我的面果, 妄我平时把他当朋友!”

  李曜听着他不满的话,一句都没替安荣辩解——尽管,他心里已经明白,安荣此举绝不是为了送三牲,更不是为了换面果。

  车队进村时他就注意到了,夯实的路面留下明显的车辙印,可见车上之物十分沉重。

  更何况,腊月都没到,却早早地送来年礼,还是在这种敏感的时期,怎么看都不像安荣的作风。

  看着车上的“节礼”,李曜眯了眯眼。

  古时铸剑,剑成之后需以三牲之头祭祀上神,用的便是猪、羊、鹿三牲。

  安荣的意思,不言而明。

  李曜给墨白使了个眼色。

  墨白当即会意,笑呵呵地请押车的亲兵们去喝酒。

  这些人得了安槐的吩咐,起初不敢离开车子,却架不住墨白口才实在好,终于没把持住,被墨白拉到李家大灶上吃面果饽饽去了。

  叶凡冲李曜竖起大拇指,“你身边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厉害。”

  李曜笑笑,“二姐叫了两趟,别耽误了,去用饭罢。”

  “你不来么?阿姐说今日蒸了花馒头,还有甜窝窝。”

  说这话时,叶凡的语气有些低落——想到眼下的形势,真不知道这种平静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李曜低垂着眼睑,眼光专注地看着他。他抬起手指,将指肚放在他嘴角旁,向上提。

  “幼稚。”叶凡扬起嘴角,拿手肘杵了杵他胸口,“请你吃饭,到底去不去?”

  “你先去,我稍后就来。”

  “那我们先吃,可不等你。”

  “好。”

  “放心,给你留俩花馒头,老鼠模样的,哈哈!”

  叶凡占了个口头便宜,笑嘻嘻地跑到了坡上。

  白鹿没进院子,兀自到南坡吃蘑菇去了。

  胖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还是朝李曜挥了挥手,飞着找叶凡去了。

  李曜背手而立,直到看着叶凡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这才敛起眼中的暖意,面色严肃地朝着李家庄园走去。

  三十车平板车整整齐齐地停在内院——这里是整个庄园中最安全、最不会被人窥探的地方。

  院中的女眷得了二夫人的吩咐,早就回避了。

  李曜命人将车上的猪头羊头卸下来,车板撬开,露出一格五尺多长,三尺来宽的暗箱。

  暗箱中塞满茅草,茅草之间竟是一支支锋利的箭头!

  不用李曜发话,长随们便激动地将其余车子一一拆开,果然,都有暗箱,箱中除了箭头,还有长刀、枪.尖等。

  墨青啧啧称奇,“裹着茅草便不会发出铜铁碰撞之声,除去木杆只留箭头,能多装十倍不止,这个安二郎可真聪明!”

  不得不说,这三十车“节礼”对李曜来说的确很有帮助。

  “此事不要张扬。”

  “即刻命人重新造车,将暗箱除去。”

  “不要留下破绽。”

  墨青一一应下。

  之后又想了想,忍不住问:“小郎那边也不说么?”

  “不必说。”李曜毫不犹豫地答道。

  墨青愣了愣——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些节礼是给叶小郎的吧?

  李曜挑眉,“有何问题?”

  “没!”墨青本能地答道。

  李曜满意地点点头,负手而去。

  在那个小小的窑院里,凡凡在等着他吃饭,还给他留了裹着糖的花馒头。

  虽然……是老鼠模样的罢。

  ***

  各路人马来到大宁之后才发现,事情根本不像他们想得那么容易。

  先说太原守军,连大宁县的城墙都没瞧见,便被早已埋伏好的晋州军打了个落花流水。

  太原节度使是个怂货,年过半百就指着这么点人马养老呢,单单打了一仗便死的死,伤的伤,还莫名其妙丢了许多。

  ——得了,面果不要了,老子回家抱孙子去了!

  李曜听说了这件事,派人送过去一千斤面果,一来奖励他的识相,二来也算换他那些人。

  太原军中原本就有许多晋州人,不过是让嗓音清亮的小娘子唱了几首家乡小调便勾来了几千人。

  一斤面果换几个人,这买卖划算极了!

  太原节度使感动得眼泪汪汪,缩在夫人的被窝里说小话,“不愧是李家后人,就是比姓石的会来事儿!”

  “那位自己肚里都没料,就那么空口白牙一说,你也信?”

  “这不是及时投身了么?接到你的信后我就撤兵了。”

  “这回是你跑得快,那李家小子肚量也大,以后可长点心罢。”

  “好嘞、好嘞。”

  ——不仅怂,还怕媳妇。

  嗯,绝对是美德。

  剩下的便是京兆府和延州的守军。

  先说京兆府,那就是前朝的长安城,李家的大本营,就连守军都是从前的皇城军改编的。

  唐时,京中有三支军队——金吾卫、飞龙卫、皇城军。

  金吾卫驻守大内,为皇帝的私兵,飞龙卫是储军亲卫,皇城军便是这两支队伍的预备役,同时,皇城军中说得上名号的将领十个里有八个是两卫出身。

  李曜前不久确认了,黄河甸的私兵前身便是裕德太子的飞龙卫。

  李曜动了动手指,把河甸军派去料理京兆军。

  两边一见面,原本拽得二五八万的京兆军一下子呆住了,尤其是那些叫嚷着破城的将领们,一个个吓傻了——

  “李、李校尉,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你他娘的才死了,老子活得好好的!”

  “头儿!你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

  ……

  就这样,原本一触即发的战争场面演变成了大型认亲现场。

  这些人原本就是光棍一条,或者家人不在京兆府,不怕被抱复,所以投诚投得十分干脆。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有故旧,石裘提拔的新任将领占了大多数。然而,不等他们有所行动,便被旧属皇城军的人给绑了。

  实际上,这些人积怨已久,眼下不过是有了个发作的借口而已,李曜的存在也给了他们底气。

  就这样,京兆守军除了被杀被俘的,其余悉数编入了河甸军中。至此,裕德太子留下的河甸军从原来的十万壮大成了十五万。

  西京军是石裘的老部下,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像其他两路那样好打发。

  李曜做好了硬抗的准备。

  怎知,他有胆识硬抗,却架不住别人犯贱。

  在对李家的态度上,沈雄和了官家的心思,如今已经是殿前的红人。

  他给西京军出了个主意,命人架着“木鸟”在大宁上空滑翔。

  所谓的木鸟,其实就是简易的木飞机,结合了木工、机括等手艺,不仅可以乘着风滑翔,还能调整高度和方向。

  木鸟上那人看上去十分得意,一边嗷嗷叫着盘旋飞翔,一边往下撒传单。

  石裘下足了本钱,就像笔墨纸张不需要花钱似的,印了成千上万份,守在各处的李家军以及十里八乡的百姓们几乎人手一份。

  传单上画着叶凡的头像,还写着几句话。百姓们不识字,根本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原本只是当个稀罕看。

  至于纸上说的什么,是从北来村传出来的——

  “朝廷的大官说了,别管是谁,只要抓了叶小郎,活着交给城外的军爷,就能拿到赏钱,还给封官!”

  木鸟还没离开,这些话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

  能得赏钱,还能做大官!

  像……长安侯那么大的官?

  有人心动吗?

  想来会有,哪怕只是一瞬间。只是没人吭声,也没人行动,只是看着纸上的画像各自思索。

  今天不会,明天不会,指不定后天就有人会。

  沈雄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并没有蠢到真的要靠村民和普通士兵抓住叶凡,只是为了投下一簇火星,一簇能让大宁、让李家军内部烧起来的火星。

  传单落在叶家窑洞——

  叶二姐一下子白了脸,险些瘫坐在地上,幸而被关二郎扶住。

  于婶气得大骂,“哪个屈心丧良心的,关我家小郎何事?”

  传单落到李家庄园——

  李三郎祭出长鞭,脸色铁青,“没胆子开战,竟耍这样的腌臜手段,沈雄,我去会会他!”

  李四郎寒着脸,什么都没说,只坚定地跟在他身后。

  李曜站在阁楼上,将长弓拉满。

  只听铮的一声,空中传来一声惨叫,方才还仗着木鸟耀武扬威的人此时如同烂柿子似的重重地摔在地上。

  死掉了。

  巨大的木鸟摔得粉碎,殷红的血从碎裂的木茬中洇晕而出。

  小娘子们吓得连声尖叫。

  叶凡也白了脸。

  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他抬眼朝阁楼看过去,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他只是本能地寻找着李曜。

  早在木鸟坠地的那一刻,李曜便已下了阁楼,朝西坡而来。

  叶凡远远地看到他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

  “死人了……”

  在他面前,叶凡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脆弱。

  “我知道。”李曜圈住他的身子,语气平静,“是我杀的。”

  叶凡闻言,浑身一颤,茫然地抬起头——李曜……杀的?

  原谅他,他一时间还没办法接受这个设定。

  当然,他不是认为李曜有错,而是单纯地想象不到他会杀人,尤其是……为了他。

  叶凡不知道自责更多,还是震惊更多。

  李曜抿了抿唇,决意让他认清这个事实,“凡凡,这不是第一个死在我手上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叶凡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

  李曜撩起他额前的碎发,语气放缓,“放心,我不会杀无辜之人。”

  叶凡的头脑一点点清醒过来,是的,他应该放心,即便李曜杀人,那也是在战场上,不会伤害无辜。

  坡上传来喧哗之声,阮玉带着手下,押着一个人气冲冲地走过来。

  叶凡有些吃惊,他们押的人是……廖椁?

  旁边跟着北来村的人,有人和叶凡一样惊讶,也有人满脸疑惑,还有人一脸愤怒。

  “侯爷,人带来了。”阮玉揪过廖椁的衣领,把人往地上重重一掷。

  李曜抿着唇,淡淡地扫了一眼。

  这个淡漠的眼神大大刺激了廖椁的神经,他披散着头发,努力扬起脖颈,一字一顿地道:

  “乱臣贼子,意图窃国,不得好死!”

  义愤填膺的话,对李曜来说不痛不痒。

  倒是阮玉恨恨地踹了他一脚,“闭上你的臭嘴!”

  廖椁不过是个普通书生,被他这么一踹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不明真相的人看着不忍,想要帮他求情,却被旁人拦住——别的不说,单是他意图谋害叶小郎这一点,就不值得同情。

  不得不说,叶凡的善心并没有喂了狗,相比之下,北来村的人比其余人意志更加坚定——绝不会伤害叶小郎。

  廖椁被押走了,还在破口大骂。

  李曜眉头都没皱一下,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

  叶凡却是忍不了,冲着他的背影大声辩解:“什么叫‘乱臣贼子’?石裘不是吗?他的皇位是从哪里来的?”

  廖椁顿时哑了声。

  李曜见他喊得脸红脖子粗,好笑地拍拍他的背。

  他根本没有窃国之心,何必要捡骂?即便收拢流民、训练私兵,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他会死吗?”

  叶凡平静下来,又有些不忍。毕竟廖椁也算个人才,为北来村做了不少事。

  “也许会,也许不会。”李曜直视着他的眼睛,“战事就在眼前,会更多人死去,不是廖椁也会有别人。”

  他希望叶凡能明白,保护好自己,同时不要为了无所谓的人难过。

  叶凡怔了怔,似乎刚刚意识到,今时今日,俨然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就……这样认命吗?

  不。

  叶凡摇了摇头。

  他不是古代人,不会,也不该轻易屈从于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