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弟弟的怒火】

  晚饭时, 袁二娘硬着头皮没有回屋,愣是坐到了孩子们那一桌, 结果饭没吃几口, 气倒是怄进去不少。

  小锤子和关二小凑成一堆,叽叽咕咕一通说, 憋了两肚子坏水。

  焖红的大虾一上桌, 一桌子圆眼睛全都亮了起来。

  袁二娘扭扭捏捏,想着矜持一下再动筷。

  没成想, 小锤子嘿嘿一笑,小黑手嗖的一下伸过去, 一把抓了半盘子。

  大郎媳妇看见了, 正要去揍他, 紧接着,关二小有样学样,把另外半盘子抓走了。

  两个小汉子并没有吃独食, 各自分给了关大小和关三小。小家伙们连皮带肉一起嚼,香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袁二娘眼睁睁地看着, 一只虾都没捞着不说,还被关二小抹了一身汁水。

  大郎媳妇惊得目瞪口呆,刚刚欠起的身子又缓缓地坐了下去。

  至于其他人, 暗自忍着笑,权当没看见。

  蒸鱼上来的时候,又是同样的情景。

  这次是四个小家伙通力合作,一个扯鱼头, 一个扯尾巴,肚子归了年纪最小的关三小,鱼背上的嫩肉给了挑食的关二小。

  袁二娘又是一口没捞着。

  焖鹅上来的时候,关二小变得礼貌了一些,和小锤子对视一眼,给袁二娘留了个鹅屁股。

  小家伙伸着一只小油手,非常友好地丢到她碗里,“这个给你吃。”

  袁二娘闻着那喷香的气味,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张脸气得铁青,偏偏还要做出一副温和可亲的样子。

  “多谢二小。”

  “不用谢,舅舅说了,吃啥长啥——你得吃点这个。”

  袁二娘:……

  “噗——”叶凡闷着头,吭吭哧哧地笑。

  叶三姐往那边瞄了一眼,笑骂:“臭小子。”干得好!

  其余人同样忍俊不禁。

  就连叶二姐也捏起帕子,遮住了上扬的嘴角。

  叶凡笑得开怀,伸手剥了个大红虾,放到二姐碗里,“这虾真嫩,阿姐,多吃点。”

  叶二姐点点头,笑得温婉。

  李曜瞅了眼二姐碗里的虾,正冒酸水,自己碗里也多了一个。

  旁边凑过来一张黏着汤水的小嫩脸,黑亮的眼睛笑成弯月形,“赏你的。”

  长安侯大人不紧不慢地夹起来,认真地看了一下,方才放到嘴里。

  ——嗯,虽然没剩多少肉,还那只小笨手被抠得坑坑洼洼,好在,怪香的。

  一顿饭吃得要多愉快有多愉快。

  ***

  饭后,关二郎回了榆树庄,叶三姐和三个外甥留下过夜。

  叶凡把外甥们安置在自己屋里,三姐和二姐睡在一起,方便说些知心话。

  夜深人静。

  叶凡裹着大氅,躲在二姐窗下听墙角。

  深秋的北风嗖嗖地刮着,叶凡抄着手,缩着脖子,可怜得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屋里,叶三姐还在念叨着三个小子上学堂的趣事,把叶二姐逗笑了好几回。

  叶凡一点都笑不出来,冻得一个劲儿冒着鼻涕泡泡。

  “我的亲姐诶,赶紧拐到正题吧,再绕下去你弟弟我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许是觉察到了他的怨念,再一次笑过之后,叶三姐顿了顿,终于问道:“阿姐,你说实话,姓袁的对你好不好?”

  “啥叫好,啥叫不好?”叶二姐的声音轻轻柔柔,平平静静,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过日子,总归是这样。”

  “日子有好的,有坏的,能都一样?”叶三姐向来直爽,毫不避讳地说道:“阿姐,我不跟你绕弯,你就说说,这些年他除了管得你紧,可还有别的薄待之处?”

  好一会儿,叶凡都没听到二姐的声音,不知道她是在酝酿,还是无声地拒绝。

  叶凡搓了搓手,有点急。

  胖团抱着他的下巴,小小的一团贴在他脸上,金色的眼睛圆圆地睁着,似乎在同他一样紧张不安。

  白鹿走到他们跟前,高大的身子卧下去,刚好挡住了冷乎乎的小旋风。

  叶凡拍拍他的头,无声地道谢。

  白鹿温顺地蹭蹭他的手。

  屋内再次响起叶三姐的声音,“阿姐,倘若只是夫妻间的寻常口角,我也不多管闲事,若有别的,你不妨说出来,权当多个人给你出主意。”

  叶二姐依旧没吭声。

  叶三姐看了眼窗外,有点急,“都说你性子柔顺,要我说,就你倔。啥事不能依靠兄弟姊妹,非要自个儿扛么?”

  叶二姐终于开口,叹道:“凡子才多大?你这边又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我这做阿姐的,哪里还能让你们操心?这日子,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凑凑合合就过去了。”

  叶凡都要急死了,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谁在外面?”叶二姐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惊慌。

  叶三姐皱了皱眉,眼底染上浓浓的心疼,“阿姐,这是咱自己家,无外乎这几个人,你怕啥?”

  “我……”叶二姐定了定神,身子依旧没有放松下来。

  叶凡再也听不下去,腾地站起来,敲敲窗户,“阿姐,开门!”

  叶二姐又是一惊。

  叶三姐叹了口气,也不同她商量,直接拉开了窑洞门——她早就知道叶凡在外面,这原本就是俩人商量好的。

  反正是亲姐姐,叶凡没那么多顾忌,抬脚就进去了。

  “凡子?怎么还没睡?”

  叶二姐连忙披上外裳,浅浅地笑了一下,本意是为了安叶凡的心,然而那勉强的样子却适得其反。

  “阿姐,若真有什么,你就趁今天说出来。还记得么,我说过,你不是没有娘家的人,还轮不到他姓袁的欺负!”

  “这话从何说起?小孩子家家,别瞎想,阿姐好着呢!”叶二姐故作轻松地说。

  “我一点都不小了!”叶凡三两步上前,拉过她的手,恨声道:“看看你这双手!”

  指节处铺着厚厚的老茧,拇指根处鼓起来一个大脓包,叶凡知道,这是腱鞘炎,纯粹是累的!

  “再看看你的眼——”

  叶凡退到门边,伸出两根手指,“这是几,能看清么?”

  叶二姐怔怔地抓着衣襟,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苦啊!

  这是她十几年来咽下去的苦水。

  袁秀才笔墨费钱,应酬又多,却没有任何赚钱的营生。袁老爹妾氏庶女十来个,都是有出无进的主。袁家主母更是自私自利,整日里关在自己屋里,诸事不理。

  家里的吃穿用度就这样扛在了叶二姐一个人肩上。

  得亏了她有一门彩织手艺,每月的工钱比寻常织娘多上几倍。

  然而,到底供着那么多张嘴,即便是使坏了手,熬花了眼,也只是混个饿不死罢了。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切会被叶凡看在眼里。

  “阿姐,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叶二姐只是流泪,并不吭声。

  看她这样,叶凡只得使出激将法,“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好,我就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干脆一纸讼状递到县令跟前,求他判了你们和离!”

  “不要!”叶二姐惊慌道。

  “那你就说!”叶凡窝火。

  想到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事,叶二姐泣不成声。

  不是她见外,也不是她懦弱,而是因为她知道袁家一个秘密。这些年,她之所以一味地隐忍,连死都不敢,就是怕连累娘家、连累亲弟。

  叶三姐抱着她颤抖的身子,终归是于心不忍,冲叶凡摇了摇头。

  越是这样,叶凡越是担心。

  “阿姐,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还是畏惧他秀才的身份?”他缓和了语气,温声劝慰,“你别怕,虽然咱们一身白衣,不是还有长安侯这个大靠山吗?”

  “对对对,凡子说得没错,侯爷对咱们家可好了,若真有事,他肯定会帮忙。”叶三姐也跟着劝。

  这话确实打动了叶二姐,她不由地止住哭泣,回想起这一日的所见所闻,莫名地生出许多信心。

  “你确定,侯爷会帮忙?”叶二姐哽咽着问。

  “一定会。”叶凡毫不迟疑地说。

  叶二姐抬起湿红的眼,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从惊慌渐渐转为坚定。

  她闭上眼,长长地舒了口气,缓缓地说出了这些年的遭遇。

  一切的根源在于袁秀才自身的缺陷。

  洞房花烛夜两个人是分开睡的,即便是后面的十余年,他们也从来没有同床过。

  叶二姐起初不能理解,也曾怪过怨过,后来从一个老仆从的口中才知道了真相。

  原来,袁秀才儿时淘气,从树上掉下来,伤了命根子,从此之后便不能人事。

  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除了那个老仆人,只有袁秀才和他的生母,如今又多了一个叶二姐。

  因此,她嫁过去之后才会被看得死死的,就是因为袁家母子怕她透露出去。

  偶尔,袁秀才喝多了酒也会将怨气发在她身上,打打骂骂是常事。

  叶二姐先前忍着,后面渐渐有了底气,十次里有八次能护住自己。

  尤其是后面这些年,家里的开支由她一力承担,虽然累,心里却踏实,因为这不仅是她的保护伞,更是她的保命符。

  之所以用“保命符”这样的说法,是因为牵扯到另一件事,一件束缚了叶二姐近十年,连和离都不敢提的事。

  袁老爹前后娶了十房妾室,并非真的生不出儿子,而是因为那些疑似怀了儿子的,等不到生产就被袁秀才母子给弄死了。

  “安胎药”向来都是袁母亲自熬,从不经过别人的手,他们还联合神婆唱了一出好处,让袁老爹相信自己命中只有一子。

  那药材使的十分巧妙——看似是安胎的奇方,实际是催命的符咒。

  袁老爹也曾怀疑过,甚至暗地里拿去让人看过,然而,即便是医馆的大夫都瞧不出蹊跷,这是最让人无奈的地方。

  也是赶巧了,这件事被叶二姐无意中发现。

  她在家时爱读书,尤其是一些记录奇闻异事的杂书,偏偏就见过那个药方。

  天知道,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她是多么恐惧——八条人命,少说得有八条人命——全都葬送在了袁家母子手中。

  叶二姐从来不知道,人心可以险恶到这种程度。

  杀人,毒害,这些只可能出现在话本中的事居然就发生在了她的眼前。

  那段时间,叶二姐几乎吓疯了,夜夜噩梦缠身。不是梦到自己被袁秀才杀了,就是梦到他追到韩家岭,把自己的家人毒死了。

  她自己并不怕死,却怕连累家里。

  因此,这些年她有娘家却不敢回,甚至不敢和家人有过多的联系,怕袁秀才生出疑心。

  她战战兢兢,忍辱负重,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

  一个像今天这样,有长安侯撑腰,可以一击即中的机会。

  “哗啦——”

  上好的白瓷茶壶被叶凡摔到了地上。

  “哐当——”

  厚重的木门被他重重踢了一脚。

  叶二姐哭着去拦,“别伤着自己!”

  叶凡跑出门,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乱蹿——他得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不然就要疯了。

  他无法想象一个女子十数年如一日独守空房。

  他无法想象那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对她拳脚相加。

  他无法想象她为了那个家日夜劳作,用坏了手、累瞎了眼。

  他无法想象她独自一个人,陷在那样一个杀人的魔窟里,日日夜夜,该是怎样的担惊受怕!

  这个人,是他的姐姐。

  是那个温柔娴静,温言细语,背着她玩耍,给他缝精致的小荷包的血肉至亲!

  她在家做女儿时何曾遭过这样的对待,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倘若叶父叶母在天有灵,不知会如何的痛彻心扉!

  叶凡骑上白鹿,撞开大门,飞驰在清冷的夜风中。

  他要报复回去。

  要慢慢地报复回去。

  即使把姓袁的千刀万剐,都弥补不了自家阿姐这些年受的苦痛磋磨!

  ***

  叶凡在夜风中醒了一宿脑子。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去了县里。

  感谢叶家的状元美酒,它除了好喝之外,还有名。

  叶凡先到了“十香楼”——这是县中最好的酒楼,也是袁秀才时常拿着叶二姐的血汗钱宴请同窗的地方。

  不用多说,叶凡只是把一份合约拍到桌子上,酒楼的东家就答应了他那个“小小的条件”。

  第二家去的是香兰院,里面睡着各色名妓——真特么疯刺,他两辈子加起来头一回进妓院,居然是为了那个断了命根子的人渣!

  香兰院正是关门睡觉的时候,老鸨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想把他打发走。

  叶凡拍了拍白鹿的头,一个加速度,两扇染着胭脂水粉的门板顿时被撞得稀碎。

  老鸨叉腰,瞪起眼,正要发作,叶凡抿着唇,绷着脸,把腰间的铜牌扯下来,摔到她面前。

  椭圆形的小铜牌,不过巴掌大小,正中刻着一个“李”字,旧旧的,看上去并不稀奇。

  却叫老鸨吓得瞌睡都没了,连忙将叶凡请进贵客厅,好茶好水伺候着,叶凡说什么她都是连连应喏。

  临走之前,叶凡好心地撂下两串钱,用来赔门。

  老鸨不仅不敢嫌少,还得千恩万谢。

  做完这些,叶凡终于出了口气,从临街的铺子里买了些肉包子、猪头肉给姐姐外甥们当作早饭。

  回程的路上,他抱着白鹿的脖子一个劲儿磕脑袋,几乎要睡过去。

  他并不知道,有人陪着他一夜未睡。

  直到看见他进了谷地,回了窑洞,长安侯大人这才离开窗口,叫过身后的亲信,指令一项项吩咐下去。

  既叫叶凡出够了气,又要替他收拾好残局,这就是李曜的原则。

  ***

  不知道哪股风开了眼,把整个大宁县的霉运都吹到了袁家。

  这天,袁秀才照例在十香楼摆宴,赴席的除了同窗还有学馆的掌事——后者才是最重要的,关系到他来年能否顺利参加乡试。

  于是,袁秀才下了大手笔,大酒大肉要了一整桌。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吃得尽兴,同窗们更是把恭维的话说了一箩筐。

  那掌事见袁秀才确有几分才学,行事又大方,心里渐渐地有了谱,面上也带出了笑。

  袁秀才知道,这事算是成了,自然是得意非常。

  没成想,结账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今日是九月二十六,他自己的俸银早就挥霍完了,叶二姐交上去的彩布还有四天才能结工钱。

  他想着先赊账——从前也不是没这么干过,掌柜因着他的秀才身份,虽不情愿,却也不敢得罪。

  没成想,这回对方却是换了一副态度,语气依旧客气,说出来的话却是不留情面。

  “今儿要的不少,您还是现吃现结罢,别叫小的们为难。”

  袁秀才看了看左右,低声道:“你先记在账上,月底一定来结,你知道的,往常时候也没短了……”

  掌柜笑笑,“小的自然知道,您是咱们楼里的常客。”

  袁秀才听他这样说,松了口气,自以为纡尊降贵地赔着笑,“既然如此……”

  “不成。”掌柜答的干脆,声音特意拔高,“东家新立的规矩,这钱您若是不给,就得从小的工钱里扣,您是堂堂秀才,就别为难咱们这些穷苦百姓了。”

  “秀才”的名号被他喊出来,大堂中的食客们纷纷往袁秀才身上瞅。

  不远处站着他的同窗,还有那位来头不小的掌事。这些人受了他的连累,少不得被议论几句。

  袁秀才既羞恼又着急,还要再理论,身后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将薄薄的一张交子放于柜台上,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袁秀才怔了怔,连忙去追。

  然而,不管追上追不上,他所求的必定成不了了。

  这件事原本不大,只是不知道经了谁的口,竟传得人尽皆知。

  那些原本“相交甚笃”的同窗为了摆脱嫌疑,纷纷站出来表明立场——

  “我等同他不过泛泛之交,以后也不会再有来往。”

  这些话传到袁秀才耳朵里,气得摔了手边的砚台,摔完还得自己捡。

  一来,叶二姐不在家,没人替他收拾;二来,没了叶二姐的工钱,这样的东西他无论如何也买不起。

  袁老爹兴许是没听到坊间的传言,或者听到了,却装作没听见,照例睡小妾、逛窑子。

  这天晚上,香兰院里搭了戏台,最是热闹。

  袁老爹吃饱喝足打算进去乐呵乐呵,然而,二门还没跨进去就被老鸨扔了出来。

  他不像袁秀才那么好面子,站在门口破口大骂:“老子活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听说,当□□的不给嫖客睡!”

  老鸨也不像酒楼的掌柜那般客气,毫不留情地骂回去:“这么大岁数了就得要点脸,没有一个钱还想逛窑子?我呸!”

  袁老爹耍无赖,“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爷爷是谁!”

  “不就是城西的老秀才么?呵,家里还有个小秀才,爷们两个白读了圣贤书,全凭小媳妇织布养着——呵,一家子男盗女娼,还有脸笑话我们开窑子的?”

  这下不用宣扬,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了,袁秀才的爹逛窑子不带钱,就等着儿媳妇织了布来结。

  丢人哟!

  袁秀才走在街上,时时刻刻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到了学馆里倒是安生,昔日里的同窗像是洪水猛兽般避着他,根本没人同他说话。

  袁秀才自小聪慧,时常受到先生的夸赞,同窗们也隐隐地以他为首。因此,他颇有些自命不凡,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心理落差?

  他半点都不觉得是自己的错,只恨那些人翻脸无情,想着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把他们一个个踩在脚下。

  憋着这口气,他愤愤地来到书坊,想用刚拿到的布钱买两本书,好好地用上一回功。

  刚一进门,掌柜看到是他,便凉凉地丢出一句,“小本买卖,概不赊账。”

  袁秀才彻底爆发了,一脚踢翻了柜台。

  柜台上摆着各式笔墨,一样样算下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书坊的掌柜当即报了官。

  因着跟叶大姐的交情,衙头原本想放袁秀才一马,没成想,樊大郎特意跑过来同他说,该怎么罚就怎么罚,重重地罚,不要紧。

  虽不明白其中缘由,衙头还是禀公办理了。

  于是,袁秀才身上的钱全都掏了出来,家里也被翻了个底朝天,一个子一个子地凑起来,连零头都凑不够。

  最后,还是袁母不忍儿子坐牢,当了头上的银钗,这才赔了书坊的损失。

  这下,县中的百姓又有了新的谈资——

  “袁家穷的哟,一个铜板都没有!”

  袁秀才回家那日,两个小妾正打得不可开交。

  原因是官差翻家的时候,从其中一个房里翻出来一支镀了银的钗子,正是另一个房里丢的。

  身后,街坊四邻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看看,没了叶家娘子,一家人竟过成这副德性!”

  “谁说不是呢,她才走了两天,家里就出了这样的事……”

  “从前那袁婆子还见天的骂,说人家是狐狸精、丧门星,这下好了,谁是狐狸谁是精一目了然。”

  “这话说的……”

  “怎样?”

  “在理!”

  “哈哈哈……”

  袁秀才攥着拳头,不知不觉走到了叶二姐的屋子。

  逼仄的空间,一张破床,短了腿的案桌,再无其他。

  唯一像样些的便是那台织布机,扶手处磨得光滑圆润,微微凹陷,不知需得用上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使成这样。

  此情此景,袁秀才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反而生出无限的怨念。

  他怨叶二姐这时候偏偏没在家,惹得邻里嘲笑;他怨叶二姐会织布,让别人认为他是个依靠娘子的无能之辈!

  袁秀才扭曲着脸,眼中迸射出怨毒的光,压抑许久的暴虐因子如洪水般冲上脑门。

  说起来,他已经许久不曾看见她的眼泪、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尖叫了。

  他闭了闭眼,大踏步出门,朝着韩家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