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原点】

  李家庄园依山而建, 从北向南依次是校场、营房、外院、主院、后宅。

  后宅南边立着一道三丈多高的围墙,再往南走上一里地便是晋江码头。

  平日里, 娘子们可以站在高楼上观看谷中的行人, 也可欣赏往来的船只,旁人想要进入宅子却是千难万难。

  外院中建着钟楼、鼓楼、议事楼, 是主家及幕僚、部曲们的主要活动场所。

  主院又分主家院和下人房, 李家兄弟各有一处独立的院落。

  两位夫人、三位娘子及各丫鬟、仆妇皆住在后宅。后宅与主院由暗门相通,白天黑夜都有婆子守着, 外男一律不得擅入。

  整个宅院的占地面积比韩家岭和北来村加起来都大。

  当初李将军建这处庄园时找了有名的风水师父来看,园中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皆有讲究。

  如果从半空俯瞰, 整个庄园俨然便是一条昂头摆尾的长龙, 龙头衔着韩岭山, 龙尾触着晋江水,可谓是风水两相宜。

  李曜的院子恰好在这龙头的位置,是除了阁楼外地势最高的所在。

  叶凡第一次来时还吃了一惊——这处院落的布置, 和21世纪李曜在郊区买下的那处马场旁边的院子一模一样。

  院外一处井楼,院内种着桑榆二树, 五间青砖瓦房坐北朝南,东西厢房各有三间,后园种着花草, 房上嵌着雕花木窗。

  李曜不喜丫鬟服侍,因此院内只有十余个做粗活的健妇,还有五六个跑腿的小厮。

  众人看到主子回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不用想就知道,后面八成跟着叶家小郎。

  果然,紧接着,小郎君便急吼吼跨过门槛,朝着长安侯大人扑过去。

  李曜在台阶下站定,闲适地回过身,手臂向两侧张开,小郎君好巧不巧地自投罗网……

  而不自知。

  叶凡还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扒着人家的肩膀就去揪耳朵。

  “李曜,你给老子解释清楚,是不是嫌老子丑?”

  “不是。”李曜说的是实话。

  叶凡还不满意,“我有没有资格祸国?”

  李曜挑了挑眉,这都要争么?

  叶凡手上力道加重,“快说!”

  “嗯,有。”李曜眼神微黯,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

  叶凡得寸进尺,“那你说,我和妲己,谁更有资格?”

  李曜轻叹一声,终于不再纵容,手臂收紧,半拎半抱着把人拖进了屋。

  偌大的院落中,扫地的扫地,擦窗的擦窗,装壁花的装壁花,全当没看见。

  ——实际上,大伙心里早就跑过无数个说书段子。

  李曜把人夹着,径直进了卧房。

  房内摆着八棱高桌、三彩方柜、凤纹衣架、红漆宝格,靠墙放的是金丝楠木八脚床——帝王御用的楠木,李曜就这么毫无顾忌地摆着。

  叶凡一屁股坐在上面,鼓足了气,下定决心要论出个长短。

  临窗有个精巧的龙凤铜案,上面摆着碧玉盎、琉璃盏。

  盎中盛着桂花蕊腌的土蜂蜜,叶凡说过一次好吃,李曜便一直备着。

  他亲手冲了杯蜜水,递到叶凡手边。

  叶凡顺手接过,咕咚咕咚喝到肚子里。

  “甜!”

  就这样,到口的责问“咻”地一下就忘了。

  李曜勾唇,适时问道:“今日过来,可有事?”

  “啊,有。”叶凡成功被他带偏,说起了这次来的目的。

  如今,系统的存在在两个人之间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所以叶凡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我想借你的地方,把酿酒设备和榨油机‘变’出来。”

  “可。”

  李曜当即领他去了西厢,那边恰有一间屋子空着,地方大,没人进,平日里多了什么、少了什么,没人知道。

  叶凡在屋里转了一圈,十分满意。

  他把李曜赶到门外,喜滋滋地调出系统面板,点击“使用”键。

  说起来,叶凡这个系统有个奇葩的地方——兑换来的东西可以保存在系统包裹里,但是,一旦选择“使用”便不能再收回去。

  这样一对比,就觉得比其他小爽文里的空间金指手弱爆了。

  叶凡一边偷偷说着系统的坏话,一边等待着酿酒设备和榨油机变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系统“听”到了他的吐槽,过了好一会儿,东西都没出来。

  叶凡愣了愣,又点了一次“使用”。

  还是没有反应。

  “辣鸡系统!”这回,暗地里的吐槽变成了明目张胆的“人”身攻击。

  系统面板闪了闪,突然迸射出刺眼的亮光。

  叶凡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一只巨大的橡木桶从天而降。

  “凡凡小心!”

  胖团顾不上对“统治者”的恐惧,从黑痣中飞出来,一边飞一边释放白光挡住橡木桶。

  可是,挡了一只,还有第二只。拦住了木桶,还有除梗机、破皮机、发酵罐……

  我的天!

  叶凡惊恐地护住头,接下来是烤肉串似的脱粒机和榨油机!

  李曜站在门外,先是听到一声陌生的呼喊,继而是“叽哩咣当”的碰撞声,隐隐夹杂着叶凡的闷哼。

  他皱了皱眉,暂时忘记叶凡说的“绝对不能看”的要求,推门而入。

  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满天乱飞的各式机器,也不是抱头鼠蹿的小少年,而是一只乳白色的,发着柔和光晕的小圆团。

  李曜脑中“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破壁而出。

  棕色的瞳孔一缩,眼前出现一幅画面——

  似乎,是在黄沙漫天的大漠里,他迎风而立,也有一个像是这样圆形的银白色的东西从刺目的日光中而来,含着笑意,对他说:

  “宿主先生,你好呀!”

  又似乎,是在那九重宫阙之上,他把它贴在青年流血的胸口,对它说:

  “孤将他交予你,请务必……护他周全。”

  它说:“定不辱命。”

  它是什么?

  它叫什么?

  它叫……

  “胖团!”

  叶凡狼狈地大叫:“你不能让系统听话吗?”

  小家伙躲在橡木桶后面,怂兮兮地对手指。

  “根据《银河帝国宪法》,它是有独立机权的……”

  “它不就是你吗?”

  “不、不完全一样……”

  胖团一边弱弱地回答,一边睁着那双金色的圆眼睛,偷偷去看李曜。

  叶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了李曜的不对劲儿。

  “你怎么了?”

  他顾不上直朝着后脑勺砸过来的榨油机,大惊失色地跑到李曜身边。

  李曜顺势抓住他的肩膀,棕色的眼睛紧紧盯在他脸上,像是在看他,也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叶凡怔了怔,一连串关心的话堵在了嗓子眼——说不上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竟觉得李曜离自己那么远。

  明明……就在身边呀。

  骨结分明的手附在少年胸口,指尖的温热透过单薄的秋衫传到皮肤上。

  他说:“还疼吗?”

  叶凡的眼睛倏地瞪大,直直地对上男人的视线,双唇张张合合,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还疼吗?”他又问了一句。

  叶凡摸摸他的下巴,又碰碰他的脸,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想起来了?”

  声音又低又轻,就仿佛自己都不相信似的。

  哽咽的声音,像是一道牵引的线,将李曜纷乱的心神拉回原位。

  他闭上眼,捏了捏他的肩,出口的声音异常沙哑:“凡凡,抱歉。”

  叶凡浑身一震。

  这是第一次,他叫他“凡凡”。

  所以,他的李曜……回来了吗?

  “你……是你吗?”

  叶凡仰着头,拼命压下心内的狂喜,满怀期待地看着面前的人。

  李曜双唇紧抿,眼底的情绪深沉而复杂。

  只一眼,叶凡如漫天繁星般璀璨的眸子便暗淡下去。

  他不是,他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凡凡。”李曜冷静下来,轻轻地晃动着他的肩。

  叶凡却变得异常激动,“不要叫我!你不能这样叫我!”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少年竟挣脱了李曜的手——也许是李曜不忍伤他,主动放开了。

  叶凡不管胖团了,也不要机器了,甚至连自己的安危也不顾了,胡乱冲出门去。

  眼瞅着他就要栽下台阶,李曜一个箭步,将他困入怀中。

  “乖一些。”李曜从背后抱着他,温暖的气息洒在耳侧。

  低沉的,醉人的,满含疼爱的,无比熟悉的声音,却叫叶凡鼻子一酸。

  他仰起脸,看着湛蓝的天空,高大的桑树,还有榆树冠上那只大鸟窝……

  住的是喜鹊,还是乌鸦?

  叶凡努力分散着注意力,强忍着不肯哭出来。

  “乖。”李曜故伎重施。

  “就不乖!”这是他惯常的回答,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

  李曜稍稍松了口气,耐心地哄:“可是饿了?”

  “少拿这个骗我,你以为我是饿死鬼投胎吗?”少年的声音终于恢复了些许活力。

  他扯了扯腰间的手臂,没扯开,勾着腿去踢他,“松手,老子不乐意跟你一处待着!”

  根据梦中的经验,李曜知道,这时候任打任骂就好,千万不能把人放走。于是,他不仅没松开,反而圈得更紧。

  “我跟你说,我不喜欢你!”

  叶凡抹了把鼻涕,涂到他衣袖上,怒气冲冲地强调:“反正,我不喜欢你,你也不要喜欢我——至少现在不行!”

  李曜一言不发,纵容着心上人的小脾气。

  叶凡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鼓足了力气,狠狠地往后踹去。

  不知碰到哪里,叶凡明显听到李曜吃痛的闷哼,心里的气才终于顺了些。

  “活该!”

  李曜白着脸,唇边溢出一丝苦笑——若真踢坏了,你可就……用不成了。

  至此,夫夫间这场莫名其妙的矛盾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解决了。

  对于上一世的霸道总裁,这一世的战神长安侯来说,“被”吵架是不能过夜的,隔一晌午都不行。

  然而,也只是暂时解决而已。

  叶凡再一次意识到,眼前的李曜不是那个和他相依相伴、有着共同回忆的李曜。

  李曜的记忆中也多了一些东西——除了梦境中的少年,又多了一个和少年长着同一张脸,性情、举止却十分不同的青年。

  一个令他焦躁而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那个青年给他的感觉十分清晰,十分真实,十分深刻,就仿佛……刻在了骨血里。

  ***

  自从那日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回到了最初的阶段,彼此吸引,看似亲密,却又像是隔了一层什么。

  而且,两个人在默契地避免单独相处。

  李曜派李三郎把东西搬到叶家窑洞,自己没露面。

  叶凡也故意忙碌起来,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建菌房,打理葡萄园,给油葵苗捉虫。

  有一天,他戴着草帽跑到荞麦地里锄草,嫩白的掌心愣生生磨出两个大血泡,可把于婶心疼坏了,第二天说什么也不让他去了。

  有一个人更加心疼,不惜自降身价,半夜爬窗,趁他熟睡给他一点点涂上药膏。

  可怜长安侯大人忙活了大半宿,叶凡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药膏吸收了,手好了,愣是没发现有人做了好人好事,还以为是自己恢复能力强大。

  于是,这件事除了那晚的月亮,就只有白鹿和胖团知道。

  胖团发现,自从那次被李曜看到后,对方突然变得不再像先前那样对它的存在不闻不问。

  所以,统治者是打算捕捉自己了吗?

  胖团伤心欲绝,吓哭了好几次。

  粗心的叶凡一次都没发现。

  所以,胖团决定,自己也不要告诉他上药的事,哼!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中秋节的前一天。

  码头上再次响起了鞭炮声,李家的大船又从东边开回来了。

  彼时,叶凡正蹲在南坡上采蘑菇,即使不特意去看,依旧能瞧见码头那边人头攒动,有穿着短褐的船工,也有穿着绸缎的李家人,当然,那个家伙也在其中。

  大秋天的,别人要么穿青,要么穿红,偏他穿一身黑,显着自个儿多牛叉似的,切!

  叶凡转了个身,故意不往那边瞅。

  不过,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丢丢高兴的。

  不是他自恋,李家来船一个月里少说得有个四五趟,比这回数目多、船只大的时候不是没有,为啥偏偏这回放炮?

  还单捡着他在坡上的时候。

  当他不知道么,李曜就是在明里暗里提醒他,他们已经六天零四个小时十八分钟不说话了。

  哦,叶凡瞄了眼系统面板——又过了两分钟,现在是六天零四个小时二十分钟了。

  叶凡憋着一口气,就不过去,就不理他,气死他!

  “嘿!瞅啥呢?”

  中气十足的声音猝然响在耳边,吓得叶凡一哆噎,差点栽到坡底下。

  他一手揪着草叶,一手抓住一块土疙瘩,作势要扔。

  “哈哈,手下留情。”李三郎豪爽地笑笑,“这么不惊吓,还是爷们不?”

  “不。”

  李三郎被他不要脸的样子惊到了,抬起的手抖了抖,“你、你……你真是个人才。怪不得老大那么在意你,八成是想把你当成秘密武器,两军叫阵时扔到城楼上,气死对方。”

  说完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越想越是那么回事。

  叶凡揪着草叶,暗搓搓吐槽——我可是身娇体软的小姘头,他才舍不得让我去送死。

  他转了转眼珠,似笑非笑地看向李三郎,“不会的,要送也是送你。”

  李三郎还以为他是在夸自己,哈哈一笑,“叶兄弟不必自谦,老大说了,两军对垒,头脑一样有用。”

  “是呀,脑子是个好东西,所以要留着。”叶凡不怀好意地笑笑。

  “在谈何事,这般开心?”

  牛叉叉的“黑衣人”迈着方步走到近前。

  李三郎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的发现,“我们在说,兄长会不会把叶兄弟送到战场上。”

  “不会。”李曜毫不犹豫地说。

  叶凡冲李三郎挑挑眉,睨了李曜一眼,慢悠悠地问:“那你会不会送三郎兄弟去?”

  “自然。”

  李三郎纳闷,“为啥?”

  因为,像你这种四肢发达的蠢弟弟,不扔去长长脑子,难道还要留着过年吗?

  叶凡同李曜相对而立,默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