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资格亲老子】

  李曜就像一根定海神针。

  他在这间破旧的窑洞里一站, 空气中弥漫的焦灼、忧虑、愤懑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荣幸, 还有踏实。

  叶凡悄悄抓了抓李曜的手,又迅速放开。

  李曜垂眼看着他, 浓黑的眸子里带着点点笑意。

  不知怎么的, 这个向来厚脸皮的家伙突然就害羞了,推着他站到关二郎炕边。

  “二郎哥这也算工伤吧, 你这个当侯爷的不能不管。”

  “嗯。”李曜一本正经地应了声,偏头向阮玉示意。

  阮玉冲关大郎点点头, 说:“侯爷已命我等查清, 此事与临县地动有关, 不慎牵连到土窑村,一应赔偿俱由州府承担。”

  “果然是地动么……”关二郎神色怔怔的,就像满腔的怒火没了发泄的渠道般, 只剩下悲凉和茫然。

  事故刚刚发生的时候,村民们都以为是砖窑的缘故, 差点没把那几个管事给活埋了。

  关家兄弟也是这样的想法,若不是关二郎此时情况危急离不了人,他们早就扛着锄头找过去了。

  没成想, 真的是地动。

  不对呀,他们当时就是大宁城北,离临县不过三十里,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再说了, 没听过地震只震一个村子的……

  叶凡转着黑亮的眼珠,狐疑地看向李曜。

  李曜背着手,昏黄的灯光下,面色如常。

  阮玉却是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李曜看了他一眼。

  阮玉忙解下腰间的锦袋,从里面拿出一张交子,放到炕沿上,“这是……预支的赔偿,总共一百贯,去县里的钱庄去支便好。”

  关大郎愣了愣,忙将交子拿起来,膝盖顿地,递还到李曜跟前,“草民谢侯爷顾念,只是这钱草民断不能收。”

  他并不傻,即便是赔偿也不可能这么快下来,更何况还是一百贯这么多。

  李曜没接,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不必客气。”

  叶凡猜到什么,连忙帮着说话,“姐夫,既然侯爷说会官府会赔,就一定会,快收下吧,别耽误了二郎可用药。”

  关大郎想到关二郎身上的伤,又想到大不了从赔偿里扣,若是不够,兄弟几个拼死了挣出来,再还。

  于是,便咬了咬牙,朝着李曜结结实实叩了个头,“草民,叩谢侯爷!”

  关家其余兄弟也跟着他一起跪下,朝李曜磕头谢恩。关二郎也红着眼圈顿了顿首。

  李曜面上难得现出几分动容,将他们一一扶了起来。

  双方地位悬殊,说完正事,便没了其他话。

  叶凡巧妙地递了个台阶,“侯爷为这事儿忙活大半天,这么晚了,快回去休息吧!”

  李曜挑眉,“你不走?”

  叶凡摇摇头,踮着脚同他咬耳朵,“我阿姐和外甥情绪都不太好,我今晚就留在这儿帮帮忙。”

  李曜垂眼看着他,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小娃娃不知不觉长大了,也会照顾别人了。

  半晌,他才点了点头,“好。”

  叶凡撇撇嘴,又没让你同意。

  不过,他还是恋恋不舍地把人送出了门。

  阮玉坠在两人身后,不着痕迹地把关大郎等人绊住。

  今日是七月十八,月亮正圆,繁星漫天。

  叶凡走在洒着清凉月光的小路上,身边伴着沉稳可靠的前男友,心里的担忧和烦躁莫名少了许多。

  “那钱是你自己出的吧?”

  “嗯。”

  “这事……能解决吗?”

  “能。”李曜毫不迟疑。

  叶凡偏头看着他,“是不是有点难?”

  李曜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淡淡地道:“安王世子听闻临县有金,便命人炸山采金,只炸出来一些黝黑的炭石,一怒之下,放火烧山。”

  叶凡睁圆了眼,半晌,才哭笑不得地说:“怎么没烧死他?”

  炭石是什么?是煤啊!

  高热能高密谋的煤!

  他竟放火烧?

  那个什么世子的脑袋有坑吗?

  李曜看着他气愤的模样,眼中带着丝丝笑意,说:“不必忧心,附近并不村落,除了他带去的人马,没有其他伤忙。”

  实际上,早在安槐进入大宁境内的那一刻,李曜的人就盯上他了,还好他们跟去的人多,这才稳住了火势。

  叶凡皱着眉头,冷不丁问:“什么世子来着?”

  “安王世子。”

  叶凡想了想,露出惊讶的神色,“不会是安荣吧?”

  他虽然没见过安荣,却收过他的钱,收过他的药材,前两天还收了满满一匣金饼子……

  “不是。”想到安荣私底下同叶凡的来往,李曜神色微冷,“他是安王次子。”

  叶凡拍了拍胸口,幸好,他认识的不是那个脑袋有坑的家伙。

  “前几天还让安回传回信来着,秋日里桂花开了,请他来大宁喝桂花酒。”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旁边的低气压,晃晃脑袋,乐呵呵地说:“长安侯大人,要不要赏个脸,一起啊?”

  李曜微抿着唇,一把将他带至身前,“前男友?”

  “啊?”叶凡眨眨眼,“你这反射弧也太长了吧!”

  李曜捏着他的下巴,微凉的唇重重压在他半张的嘴巴上。

  “这酒,姓安的是注定喝不上了!”说完,便撩起衣袍,打马而去。

  叶凡怔怔地摸了摸被啃的地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气得十跳脚。

  “你、你只是前男友而已!有、有什么资格!”

  “……亲老子。”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超级小声,生怕小路那头的关大郎和叶三姐等人听到。

  唔……简直要怂死了。

  叶凡回到窑洞的时候,就像个斗败了的小公鸡似的,鸡冠子垂着,翅膀也耷拉着,心里却暗暗盘算着一百零八种折磨李曜的方法。

  这一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胖团施加在关二郎脑海里的“阻断团”失去效力,关二郎再次疼痛起来。

  叶凡想让它再放一次,胖团却摆了摆小爪子,软软地解释道:“不行哦,会变傻。”

  关二郎明明难受得吃不下饭,为了不让大家担心,还是努力笑着,一口接一口勉强下咽,所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叶凡走到叶三姐的窑洞,趁着屋里没人,悄悄和波尔联系。

  波尔通过胖团录下来的影像看到了关二郎的情况,提出了两种可能的方法。

  第一,兑换治疗舱。

  优点是修复效果好,且能提升体质。缺点也很明显,系统会暴露。

  “还有,你的点数不够。”波尔遗憾地耸耸肩,“差很多。即使我免费给你,运费都不够。”

  呃……

  叶凡尴尬地挠挠头,他知道,系统的“贡献值”和现代的钱币不一样,只能通过交易或者做任务得到,即使波尔想借给他都不行。

  那么,就只有第二种方法,服用特效药。

  波尔从系统里调出一粒药,外观和阿莫西林胶囊差不多。

  “点数刚好够,要换吗?”

  叶凡点点头,继而突然想起什么,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谨慎地问:“有没有副作用?”

  “对于星际人类来说没有,但是,我不确定是不是适用于远古人类。”

  叶凡想到吃了特效药而变异的白鹿,咽了咽口水,“不会……变成外星人吧?”

  “有42.76%的机率。”波尔一本正经地答道。

  叶凡惊恐,“这么高?”

  波尔点头。

  “另外百分之五十多呢?”

  “治愈,或死亡。”

  “不,不行。”叶凡不能替关二郎下这样的决定。

  “波尔,麻烦你,帮帮忙,看看还有没有更合适的,可以吗?哪怕效果差一点,疗程长一点,只要保险……”

  叶凡双手合十,用近乎恳求的目光看向波尔。

  波尔眼中闪过不解,“他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为了他求我?”

  “算是……亲人吧。”这个答案说出来之后,叶凡更加肯定,“对,就是亲人。”

  叶三姐把他当成亲兄弟,关大郎对他也很好,关家其他兄弟往日里的言行举止也没有拿他当外人,所以,在叶凡心里早就把他们当成了亲人。

  波尔歪了歪头,在星际人的观念中,请求别人是丧失尊严的一件事,除了刺刺,他不会为了任何人去求别人,包括他自己。

  不过,他很欣赏这样做的叶凡,所以,他愿意帮这个忙。

  “在此之前,你要不要兑换一料特效药,以防万一?”

  叶凡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他剩余的点数不多,必须节省下来等待之后的机会。

  两个人约定好,随时保持联系,波尔便去找药了,叶凡也回到了外甥们的窑洞里。

  夜已经深了,窑洞里十分安静,他却知道,谁都没有睡,包括只有四岁的关三小。

  叶凡躲在小家伙身边,学着从前李曜哄自己的样子,拍着他的背,轻声讲着“刻舟求剑”“卧冰求鲤”“破釜沉舟”“悬梁刺骨”的故事。

  他的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刻意压低时,又有种青年人的淳厚,不仅是三个小家伙,就连屋里屋外的大人们也静静地听着。

  不知道小外甥们是什么时候睡的,反正,叶凡讲着讲着,自己就睡着了。

  波尔一直没有跟他联系。

  好在,关二郎那边也没有大的动静。

  不,确切说,他夜里着实难受了几回,然而,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生生忍着,汗水和着血水一起流到褥子上。

  关大郎把睡着的叶三姐抱回屋子里,一个人默默地给他换褥子,擦身体,重新敷了止血药。

  关二郎就那样看着他,抖着唇问:“哥,你说,我还能活么?”

  “能。”关大郎斩钉截铁。

  兄弟两个相顾无言,皆是落了泪。

  这是关二郎受伤以来第一次落泪,也是关大郎听到消息后第一次落泪。

  紧接着,他们便双双扭过脸,把眼泪擦掉,一个继续埋头上药,一个顺从地扭脖子,抬胳膊。

  就像,明明知道生活凄苦,前途未卜,但还是要拼了命地过好眼下这一刻,一样。

  ***

  按照边老大夫说的,能熬过这一夜,就还有希望。

  天蒙蒙亮,关二郎睁开眼,还没说话,先冲着大家笑了笑。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叶三姐躲到墙根底下哭了一通,之后便抹掉眼泪,从鸡圈里抓出一只下蛋的母鸡,抹脖子,焯水,拔毛,炖——鸡肚子里还带着一串大大小小的黄鸡蛋呢,她却半点心疼都没有。

  叶凡原本迷迷糊糊睡着,被一阵尖利的哭声吵醒。

  外甥们也翻了个身,眼看着就要醒过来,叶凡忙挨个拍了拍,请胖团照顾着他们,自己披上衣服,趿上鞋子,往外走。

  刚走到堂屋,迎面撞过来一个身材娇小的娘子,穿着花衣裳,披散着头发,哭哭泣泣地往里冲。

  叶凡躲闪不及,被她撞了个踉跄。

  刚好,后面有人追上来,一把将她扯住。

  小娘子尖着声音哭道:“二郎哥,不要听我娘的,我不退亲,我死也要嫁给你!”

  关家兄弟从屋里出来,面上表情各异。

  叶三姐把叶凡拉到身后,对着焦小娘子说:“妹子,一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谁说要退亲了,咱们家都准备好了,只要你愿意,明个儿便把你迎进来。”

  叶三姐说这话,并不是成心要糟蹋人家姑娘,而是因为她了解关二郎,他是关家兄弟中最聪明、最有人缘的一个,她相信,即使没了一条腿,他依旧能让小娘子过上好日子。

  显然,焦大娘并不这么想。

  她当即拉下脸,冷生生地说:“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兜圈子了。咱们老焦家和你们老关家打关西老家就是铁打的交情,看在这份交情上,我就舍下这张老脸,求关大侄子、叶三娘子放我家闺女一条生路!”

  说着,就要跪下去。

  焦小娘子尖叫:“娘!”

  焦大郎也去扯她,“何至如此?”

  焦大娘却甩开他的手,暗地里使眼色——不把戏做全了,我能保住你妹子,又能避得过左邻右舍的指点?

  这时候,外面已经围了许多人,皆是露出不赞成的神色。更有那与关家交好的,明着对焦大娘啐口水。

  叶三姐狠狠地运了几口气,才把难听的话压了下去,冷冷地说:“婶子这话说得蹊跷,我们家怎么着你闺女了,需得‘放她一条生路’?”

  关家没一个人搀她,焦大娘只得继续跪着,“是没怎么着,以后,也最好别怎么着,就你家二郎那样——”

  “我家二郎好着呢!”叶三姐终于炸了,一双杏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们都给我听着,城里的大夫亲自看的诊,我家二郎明儿个就好了,照样养鹅背砖,一样不耽误!”

  “你可拉倒吧!就他那样,能活过明儿个都是老天爷瞧他可怜,赏下来的!”焦大郎挥挥手,差把叶三姐推倒。

  叶凡沉下脸,撸起袖子就要找他干架。

  有人比他更快,关大小像个炮.弹似的,一头顶在焦大郎胸口,愣是把他顶到了地上。

  焦小娘子再次哭起来,“阿娘,大哥,我求你们了,再这样闹下去,我以后、以后可还有什么脸在关家过日子!”

  焦大娘也不装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将自家闺女一拽,低声道:“成,你不是要来他家过日子吗,我这就带你去看看,你若看了还想嫁,我这当娘的绝不拦一下!”

  说着,就拉着她往里走。

  关大郎皱了皱眉,脚下一移,挡在门口,尽管生气,面上依旧维持着体面,“大娘既然想退亲,便不必看了。不合适。”

  “让她看!”叶三姐把他拉开,信心十足,“我家二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这样还能吃能睡能说能笑,以后遇上什么坎过不去?”

  焦大娘冷笑一声,推搡着焦小娘子进了窑洞。

  没人比她更了解这个闺女,她之所以一心想嫁给关二郎,不过就是小时候溺了水,关二郎把她救了上来。

  小娘子没见过世面,心里若惦记上一个人,就觉得他哪里都好,更何况是这种高大俊朗会哄人开心的,几乎是当神明一样倾慕着。

  一旦倾慕的对象换了模样,不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她会比任何人变得更快!

  屋内,关二郎半边身子烫伤,穿不得衣裳,还长着细密的血泡、涂着黑乎乎的药。小娘子乍一进来,他第一反应是找个东西盖上,别吓到她。

  然而,对上小娘子放大的瞳孔,他扬起的手突然就停下了。

  看吧,看过之后就能死心了。

  “娘,娘……”焦小娘子吓得直往后躲。

  焦大娘狠着心,把她的身子正过去,直直地问:“你可还要嫁?”

  小娘子说不出话,只泣不成声地哭着,一个劲儿摇头。

  关家兄弟的脸一个个黑如锅底,反倒是关二郎,甚至笑着摆了摆手,“快,出去吧,别吓着她。”

  焦大娘二话不说,拽着焦小娘子出了窑洞。

  “嫂嫂,”关二郎别扭地仰着头,看向叶三姐,“就把亲,退了吧!”

  “得了,这事交给我。”叶三姐当即落了泪,忙扯了个枕头给他塞到脖子底下。

  都说长嫂如母,她在关家待了快十年,真拿这几个兄弟当成儿子养,此时看到旁人这样作践关二郎,一颗心像裂了口子似的难受。

  焦大娘还要往上撒盐,“既然正主都这么说了,叶三娘子,便把亲退了吧!”

  叶三姐擦干眼泪,声音冷得像冰碴,“你可想好了,两家是请了正媒、换了大礼的,若是这时候退亲,那跟和离没两样!”

  这就是她先前为什么笃定了焦家不会退亲。就算退了,小娘子也不可能再寻一门好婆家。

  若换成是她,定然会依着这份情谊,夫妻两个相互扶持着好好地把日子过起来——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当年她嫁过来时关家那穷的呀,说难听点,比死了残了好不到哪去!

  焦大娘烦躁地摆摆手,“旁的不用你说,退亲就好。”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家倒霉。

  当初,她之所以应下这门亲,不过是看中他家人丁兴旺,关二郎又是个能干的。如果,他成了这副模样,就算兄弟再多,谁还能养他一辈子?

  少不了让她闺女到娘家搜刮,呵,她就算不为闺女考虑,也要为儿子考虑。

  豁出女儿的名节,退了这门亲,大不了过两年远远地嫁出去,也比跟了这么个拖累要强!

  叶三姐冷哼一声,正要埋汰几句,出一口恶气,便听到二郎在屋内叫道:“嫂嫂,跟大伙说,亲是我要退的,同焦家无关。”

  叶三姐一听,气得直跺脚,“你、你个没志气的!”

  这话被外面的人听去,谁不叹气?

  怪好的人!

  焦小娘子尤其哭得凶,然而,就算再怎么哭,她也不敢说要嫁过来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