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拒不为师>第169章 对峙

那一刻, 可能连晏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适才扶着墙壁勉强站稳身形, 面前挥动拳掌的疯狂男人,已然应声一头栽进满地血水当中,彻底失去意识。

而云遮欢在他身后大口喘着粗气, 一双眼睛瞪如铜铃, 有两行水渍顺着她那纤细的眼眶缓缓淌了下来,分不清是血亦或是泪。

她大步朝前走过去,伸开颤抖的五指,极力抓拧着从枕后颈一大块冰冷的皮肤。随后扬起短刀, 和着一手咸腥的血水,再一次不遗余力地,捅进从枕呼吸薄弱的胸膛。

“这……一刀, 还给你的。”她口齿不清地喃喃说着。

紧接着第二刀,在混乱与黑暗中匆匆划过他的脖颈。

“这一刀,替我阿爹,还有整个白乌族……”她缓声道, “他们教你养你……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从枕, 我不知道这一直以来,你是怀揣着怎样一颗心留在北域, 为我阿爹效命的。”

“我阿爹,包括长老,从来不会掩饰对你的赞许和认可。他们对你好到……甚至族中所有人都认为,你会替代我的存在,成为下一任族长。”

“而你……而你呢?”

云遮欢发了疯一样地拧着从枕的脖子, 一次又一次颤抖着出声问道:“你配吗!!从枕!你告诉我,凭什么啊——!”

一声绝望的呐喊,震得整个地道都在发出嗡嗡的回响。

云遮欢当真是失去了理智,又或者她从来就不曾有过理智。

短刀一旦刺透人的头颅,这个人多半会是当场暴毙的下场。

晏欺看从枕这厮,也差不多快死透了。刚刚还狰狞凶悍的一个人,彼时毫无生气,反被云遮欢一手扼住脖颈,接连在他耳边,发出野兽一样低吼的咆哮。

她反复在质问一句为什么,那副神识尽碎的模样,骇得晏欺心底有些发憷。

“……够了。”晏欺终于忍耐不住,低声喝止她道,“他死了。”

云遮欢浑身一僵,先时停下动作,但很快又将那铁锈短刀紧握在手心里,抵上从枕沾满血污的面颊,犹是后怕道:“他……他没有死……”

晏欺瞥了一眼从枕失去焦距的双目,以及他头顶近一指之宽的血窟窿,强忍胃中恶心,对云遮欢道:“真的死了。”

云遮欢伸手往从枕鼻下一探,当即又触电一样地缩了回来。

“死……死了……?”她又问。

晏欺不耐烦道:“是死了。”

随后他双手支撑墙壁,将那落入血池的铜灯小心翼翼地拈了起来,高举过眉,照亮二人头顶漆黑悠长一条通道。

晏欺看着云遮欢道:“……是从这里上去?”

云遮欢全身瘫软,弯腰倒回墙壁旁边,失魂落魄地道:“只能从这里上去。”

“你先上去。”晏欺冷声令道,“动作快一点,不要磨蹭。”

云遮欢目光微偏,随即哑然低道:“上不去了,我……根本走不动。”

晏欺道:“你现在不走,那就死在这儿吧。”

说罢,也无意再与她拖延时间,转身轻轻一跃,探手勾住通口边缘,即刻朝里跳了进去。

云遮欢到底不愿坐以待毙,虽然身体已明显到达强弩之末的萎靡地步,本能却驱使她紧紧跟随在晏欺身后,十指扣稳石壁,一丝不苟地朝上攀爬。

于是彼此二人之间,不再有交流,亦不再执着于出声,沿途一路暗影笼罩,仅靠一盏微末的铜灯来照明前行。

出乎意料的是,云遮欢曾一度对晏欺抱有过于极端的各类偏见,而在此番生死攸关的情形之下,她选择沉默不语——又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和晏欺发生任何争执。

然而这场暴风雨前的最后一番宁静并未持续太久,晏欺甚至没来得及借此机会松下一口气。

在他躬身提着铜灯走到一半的时候,足下突然一顿,紧跟着有所意识地停了下来,仰头望向通口末端微亮的地方,不再有任何动作。

云遮欢不明所以:“……怎么回事?”

晏欺没有回答。

过不多时,铜灯微弱的光芒逐渐黯去,转而被那不远处幽幽燃起的一连串火光所彻底覆盖。

——在那通道另一端靠近地面的出口处,缓缓探进一枚细而冰冷的锋利长剑,不偏不倚,正好朝下抵在晏欺颈侧。

面前赫然光芒大盛,是一群人高举火把,纷纷将通道出口围了个彻底。

那会儿天刚蒙蒙亮,晏欺一身潮湿斑驳的血污,正对上火光之下,沈妙舟一张异常柔和,却也异常尖锐的侧脸。

“……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猝然一声厉喝,从四面八方涌出数十余人,手持刀剑,纷纷上前将通道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于是晏欺被一群人扳着肩膀从地下拽了出来,甚至没耗费他自己半分力气。

紧接着,是身后遍体鳞伤的云遮欢。她刚被人强行拖拽着带上地面的时候,连沈妙舟也忍不住退后了好几步,紧捂鼻尖,似有些惊恐地将火把稍稍后撤了些许。

仿佛生怕这一点光亮,能刺痛她的眼睛似的。

彼时一夜方去,然而天色尚还暗沉。晏欺粗略朝外扫视一周,发觉距离适才下坠的地方相隔甚远,几乎已望不见木屋昏黄的影子。

“……适才山中暗流汹涌,掌门人所在的木屋方向,真气流走的痕迹显而易见。”沈妙舟双目微红,同时不忘回头命令身后众弟子道,“赶快带一队人过去看看,不要让莫掌门陷入危险。”

众弟子连忙称是,亦未敢有任何耽搁,火急火燎便往莫复丘那一处迈开了脚步。

晏欺眉心一跳,注意力有片刻的分散,再回神时,喉间已贴上来人手中冰冷的剑锋。

“近来造访聆台山的外客数不胜数,我倒是头一回,见到不肯走正门上山的。”

“好本事啊……晏欺。”沈妙舟眼中憎意显然,却仍旧维持着最为冷静的状态,一字字对晏欺道,“谁给你的胆量,敢混上聆台山来?”

而晏欺始终面无表情。

其实他早该预料到的,通道那头搁着一个瘸子莫复丘,而这一头,多半也摊不上什么好事。

因此他沉寂了足有小半晌的时间,也跟着一起笑了。

“你也好本事。”晏欺忽然道,“掌门夫人和副掌门人,明目张胆在人眼皮子底下偷情……多大的脸皮,敢做出这么害臊的事情?”

此话刚出,周围一众弟子纷纷露出惊恐而又难以置信的表情,显然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晏欺还想说些什么拖延时间,沈妙舟脸都青了大半,横过长剑,便要一举贯穿他的喉咙。

晏欺习惯性闭上眼睛,然而剑尖刚过,只在他颈侧匆匆划开一条血痕,耳畔隔空传来一道劲风,将沈妙舟接下来的所有动作瞬时封住,随后眼前黑压压的人头一阵攒动,自后方火光微弱的地方,缓缓踱出一人冷漠高挑的身影。

长剑猝然落地,砸出连串清脆的尾音。沈妙舟惊愕回身,不由自主地唤道:“谷……谷师弟……?”

“师姐太容易冲动。”

闻翩鸿一身素淡洁净的青蓝色长衫,即便从近处看,除了头顶惯有的黑纱帷帽,他与聆台一剑派众弟子之间,也并无任何明显的区别。

一匹野狼钻进羊圈里,充当一只守门的家犬。而这群愚蠢的白羊至今都浑然不知,自己正在经历一些什么。

晏欺漠然抬眸,下巴却被闻翩鸿一手用力拧住。此人掌中力道极其强劲,片刻之余,几乎是以一种完全碾压的姿态,迫使晏欺自他面前,缓慢屈膝跪立在地。

沈妙舟眼圈微红,倏而抬高声音道:“师弟……莫要犹豫,杀了他!”

闻翩鸿恍若未闻,只稍事俯身,以居高临下的眼神冷冷凝视晏欺道:“……你既然来了,薛尔矜想必也在这座山上。”

沈妙舟急了,当即上前抓住闻翩鸿的臂膀,无法自控地道:“师弟,你还问他这些做什么!”

闻翩鸿仍是压低嗓音,不容置喙地向晏欺道:“薛尔矜在哪里?”

晏欺无动于衷,默然良久,方淡淡出声:“……不知道。”

闻翩鸿道:“你不怕死。”

晏欺漠然侧目,望向山外一层稀薄的日光。

“但这世上,总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闻翩鸿眯起双眼,掌中握着晏欺凌厉削尖的下颌骨,力道生猛之下,甚至隐约磨出阵阵刺响。

晏欺始终是一副表情,直到唇角溢出一行猩红血渍,适才收回目光,转望向闻翩鸿道:“确实是有……你身上这张皮囊原本的主人,就曾经历过。”

沈妙舟眉目一抖,继又向晏欺道:“你……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外围一圈不知所谓的众弟子面面相觑,而闻翩鸿本人倒是神色自若,好似晏欺口中所说的那一些实情,与他之间并无太大联系。

“到底是谷鹤白,还是闻翩鸿……”

晏欺微微扬眉,再一次望向闻翩鸿,一字一顿地道:“你自己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