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断阳春>第101章

广阳王被灭之后,一干家眷死的死流的流,封地被褫,几个与之暗通款曲的藩王并地方官吏亦一同受了牵连,一干权贵中有的因附逆谋反而家破,有的因平叛有功而拔擢,几家欢喜几家愁,待到翌年,熙朝改年号为顺泰,新皇宽仁明德,一朝天子一朝臣,天下俨然已是一番新气象,除去北边战火一直不断,关内却是一派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到了顺泰二年六月,与北燕战事断断续续已有一年多,怀舟带着镇北军着实打了几场硬仗,去年入冬,更是将燕兵一气迫到了哀牢关以北百余里,斩首万余,将句容昕昊的溪徳族军打得几无还手之力,捷报频传,只是一到春暖花开,北地草原又是一片新绿,养得牛肥马壮,北燕上下憋了一冬的闷气便趁机撒出来,句容昕昊不知怎的说动了六皇子句容昕越,借来夏真族三万精兵,与自家残军合在一处,又联合了皇叔句容辰已,十五万人重扑哀牢关,一时战火冲天。

便在这南北交战中,哀牢关每年春秋两季的互市自然而然停了下来,不止如此,往返两朝的商旅更加绝迹,南边商人的丝绸、粮食卖不出去,关外的马匹牛羊亦贩不进来。如此也还罢了,偏熙朝境内所售的人参鹿茸等物皆是北燕特产,尤其是四匹叶以上的上品人参,无不是北燕境内的玉葱岭所出,这一下关内药铺无不发愁,一时间只好拿党参充数,待时日一久,见这仗竟是打起来没完没了,许多药方没了人参配不出来,不由都怨声载道,便连宫内的太医院也忧心起来,生怕人参存货不够,平日里除了太后、皇上并皇后、太子需用,余下人等却是一钱人参也不敢用了。

转眼又到除夕,染醉山庄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才晚饭时便有人放起了爆竹,噼里啪啦声中伴着一阵笑语喧哗。

天一擦黑,几个堂主俱都来庄中赴宴,待到戌时酒足饭饱方各个散去,屋中便只剩了阴七弦并怀风、寒生两个。

阴七弦跟几个手下热闹了一场,这时便带些倦意,不多时,丫头端来生脉散,服药后又歇了歇,这才觉好受些许,不由心道:可真是老了。

微微一叹,「若是没有这药撑着,还不知我是何等老态呢。」

怀风听了,脸色便是一黯。

此时天色已晚,阴七弦挥一挥手,「你们两个也去歇了罢。」

赶了子侄两个出去。

出了屋门,阴寒生与怀风一前一后走着,只隔了几步远,却是谁也不理谁,眼瞅着出了院子,四下无人,怀风低低唤道:「大哥。」

阴寒生脚步停顿下来,却仍是头也不回。

「大哥,我有件要紧事同你说,咱们去书房坐一坐成吗?」

自从晓得了同心蛊一事,近两年来阴寒生便未曾释怀,人前仍旧言笑晏晏兄友弟恭,背后却再也没个笑脸,兄弟俩显见着生分了去。怀风先还试着讨好弥补,碰壁多了,也就不再强求,若非今日事态紧急,也不致这般低声下气求恳,话一出口,更是难免忐忐忑忑,生怕堂兄不理不睬。等了片刻,见阴寒生虽不应声,却脚步一转向书房走去,这才松一口气,紧跟了上去。

今日是年夜,除了院门口值守的几个弟子,书童和丫鬟都自去吃酒热闹,房中甚是清净,怀风关了房门坐下,正发愁如何开口,便听阴寒生冷冷道:「若是事关那人,你也不必来同我说,为兄谨记兄弟心愿,这些年可再没找过他麻烦,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同我无关。」

怀风脸上瞬间掠过一抹尴尬,「不是这事。」

沉吟片刻,终于合盘托出:「大哥,眼下南北商贸已然断了,北燕的人参运不进关内,许多药铺均已断货,市面上想买也寻不到了,咱们阁中存下的人参已用得差不多,我算了算,余下药量制成生脉散吃着,顶多能再支撑三个月罢了,除此之外,便连配药的五味子也不多了。」

阴七弦近两年身体康健如昔,全赖这生脉散撑着,一旦断药,不说立时要了性命,可受了损的奇经八脉又能撑得多久,想要颐养天年无异痴人说梦,且眼下战火如荼,这仗还要打到几时尚未可知,便立时三刻两国和好重开边关互市,那人参自山上挖出来再运来鄂州也不是三两个月便能办到,想到这一层,阴寒生脸色亦是一变,默然片刻,问道:「非这人参不可吗,可能用别的药材暂且替一替?」

话才出口,便暗骂自己白痴,心道:若有办法,怀风想必也不会这般为难。

果然,怀风听了便不言语,过得片刻浮出一抹苦笑,「爹爹这等身骨,除了人参,并无别的能够将养得起来,五味子南方倒是也有产的,药力却比北地的差了一筹。」

定一定神,道:「眼下之计,便是我立时去北燕一趟,买些人参回来。不过哀牢关已封,寻常商旅断不可能放行,我想着从海上过去,自松江乘海船往北燕境内的广宁府。我当初驻扎哀牢关时曾听北上的药商提起过,那里临海处有个可以泊船的深水海湾,登陆之后向北走上七八天,便能碰到当地的於鹤族,这一族专以采药为生,时常有上好人参与人交换,便连熊胆、虎骨也是常见,我扮作商旅寻过去,买齐了药材便再乘船回来,若是顺当,只怕要不了三个月。」

他说得轻轻巧巧,阴寒生却眯起眼睛,「既如此简单,那怎么不见有药商用这个法子运了人参回来?」

怀风怔一怔,吱吱呜呜道:「那海湾与於鹤族之间隔着座山,不大好翻,咱们熙朝的药商都是用茶叶布匹去互市换得药材,带着那些东西怎爬得过去,自然也就没人走这条路了。」

那山是玉葱岭余脉,山高林深,时常有虎豹出没,岂止不大好翻,简直便能要人性命,自来便无人肯走,怀风虽瞒下没说,阴寒生却是个人精,脑子一转便猜得其中必有蹊跷,且眼下两国战火正盛,若不小心撞见北燕兵士,更多一重风险,想到此节,登时眉头一皱,便不肯答应,思量片刻,道:「既如此,叫几个内堂弟子前去就是,你还是在家守着二叔稳妥些。」

话音才落,怀风便摇一摇头,「不成的,咱们此行是去买药,前去的人需得会辨别药材,那些内堂弟子哪个识得出人参好坏。且那於鹤族地处北燕腹地,当地族人多不通晓咱们熙朝言语,说的俱是北燕土话,内堂弟子没一个能听会说,便是寻到了这些人,买卖也是做不成的。我当年倒是曾向燕国俘虏学过些土语,不说十分精通,做买卖倒还够用。眼下除了我,又还有谁懂得这两样本事。」

阴寒生情知他所言非虚,想到其中凶险,脸色愈发阴沉几分,有心叫他不去,但事关叔父安康,怎能轻忽,若是去了,万一碰见些什么……

思来想去足有半晌,方才道:「那也好,我同你一道去,再带上几个身手好的,便碰见什么也应付得来。」

「不行。」

怀风面色肃然,双目直直望过来,「我一个走了还好些,你也跟去,阁里该怎么办?万一爹爹有甚不适,身边岂不是连个能照护的也无。况且爹爹已给二师叔写了信去,出了正月便要带你去扬州请期预备迎娶之事,到时候不见你人,二师叔那里又怎交代得过去?」

停一停,轻轻道:「我已经想好了,过了初三便即动身,爹爹问起,便说我去苗疆采那二月里开花的紫苋草来入药。我不在这段日子,少不得还要大哥替我遮掩过去,免得爹爹他老人家生疑,没的叫他晓得后日夜担心。」

话已至此,阴寒生也知拦他不住,想了又想,确是再没别的法子,只得道:「咱们厉冤阁只有江舟,没有海船,需得提前叫人预备,我明日便派人去办这事。随行弟子我给你挑,多带些人,以防万一。」

怀风见他同意,很是松了口气,笑道:「也不必那么多,寻常商队有个十几二十人也尽够了,多了反招人疑。另外,再劳烦大哥准备些茶叶布匹,那北燕国内的许多部族尚是蛮夷,不识得金银,多是以物易物的。」

阴寒生沉着脸一一应了,缓缓道:「你此去能够顺顺当当最好,若有个什么……」

说到这里,似难以为继,又过半晌,方接着道:「那人现守着哀牢关,手下雄兵数十万,你有什么不妥,不妨向他求救,便是瞒不住叫二叔知道了……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回来,也必然不会计较。」

他于雍怀舟怨恨深重,但眼下怀风安危为要,却也顾不得许多了,这话虽是借着叔父之名说的,实则却是自己的一番肺腑之言。

「大哥,」怀风一阵鼻酸,稳了稳神,轻轻道:「不论如何,总是我当初行事惹了大哥不高兴,大哥恼我怒我都是应该,更何况那件事大哥一直帮我瞒着,这许久,兄弟还不曾说过一个谢字……」

不待他说完,阴寒生冷冷道:「不必,我如此做也不是为了你,二叔身子不好,叫他知道了急怒攻心,于我也没什么好处。」

怀风却已看出他嘴硬心软,面对一张冷冰冰阴沉沉面孔,倒比平日里看的那客客气气的神态更觉温暖,不由赔笑,「大哥虽恼我,却终究狠不下心肠看我犯险,我心中明白。」

余下自觉多说也是无用,顿一顿,只道:「大哥放心,我定然平平安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