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断阳春>第83章

自从被堂兄知晓了这一段私密,怀风几日不敢与之照面,每日只在药房中消磨,阴寒生倒是一反先前的避而不见,重又在总坛中进进出出,见了怀风也是谈笑风生一如往昔。

怀风提心吊胆等了十来日,只见一切风平浪静,思忖堂兄素来待自己厚重,既说帮自己守密,定然不会告到父亲跟前去,自己这一番疑神疑鬼倒颇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嫌,不由微觉惭愧,这才不再躲避,重又如常起居,同阴寒生兄友弟恭起来。

中秋之后天气转凉,转眼间便到冬日,怀风在药房中呆了整整三个月,验了无数药材配了上百方剂,终于找出那化功散配方,调制出来一剂,先找两名内堂弟子服了,果然内力散得一点不剩,随后又喂了解药,功力立复,期间并无半点差错,晓得自己这是配对了,欢喜无限,赶忙又配出一服来送到父亲跟前。

阴七弦这一年来有子侄承欢尽孝,又见厉冤阁于侄儿手中平稳兴旺,心中再无隐忧不平,唯今所愿,不过是多活几年看侄儿娶妻生子,同怀风共享天伦,于武学一道再无执着,又怎会在乎一身功力化为乌有,这日见儿子欢天喜地捧了化功散来,淡淡一笑便即服下,不多久便觉一股凉气直透丹田,往昔鼓荡不休的真气倏然间如火遇寒冰,由旺至弱,再由弱至无,渐次消失不见,一瞬间,只觉四肢百骸均空荡荡的,颇为不惯,但以往各处穴道中的针刺之感亦随之无踪,无异解脱一场酷刑,不由长长叹出一口气。

「爹爹,怎样?」

怀风自始至终陪在一旁,这时伸手去把父亲脉搏。

他这些时日极少出屋,憋得肤色益发白了些,又因时常熬夜翻阅医书,双眸中带了淡淡血丝,微现憔悴,阴七弦看了一阵心疼,道:「你这些日子累坏了,我如今无事,你便好生歇一歇,莫再整日关在药房里。」

「爹爹放心,我晓得的。」

怀风细细诊了一会儿,见无不妥,一颗心放回肚中,亦松出一口气,「果然是无事了,这下再不用天天拿针药压着,以后只需每三日吃一副生脉散即可,平日饮食上再仔细些,注意调养便是。」

忍不住欣然一笑,「我定要服侍得爹爹长命百岁,看大哥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阴七弦听了先是一喜,随即想到怀风那具身子,知道这一生是抱不上亲孙了,登时胸中又是一痛,但此际屋中尚有两个丫鬟侍立一侧,便有什么安慰叹息之语亦是不便说的,也是不忍说,唯恐徒增难过,于是强作欢颜,顺着怀风话道:「这敢情好,只是你大哥一双眼睛长在额头上,等闲女子看她不上,不然早就要他成亲了。咱们这一家因练功短命,均成亲甚早,你祖父十八岁便娶了你祖母,你大伯亦是未满二十迎的你大伯母过门,唯独到了你大哥这儿,我没让他练这断阳经,既无性命之虞,也就不曾逼着他婚娶,谁知一转眼竟已二十七了,若在寻常人家,娃娃也抱上几个了。」

说着说着,忽地就上起心来,瞅了瞅两个侍女,手一挥,叫人退出房去,拉着怀风道:「你大哥弱冠时我倒是放了两个侍妾在他房里,只是一直不见有孕,前些日子我随口问起,才知早就让你大哥打发去了外堂做侍婢,这一年多也不见他再收一个进屋,长久下去,我抱得上孙子才是怪事。」

随即放低了声儿,「待会儿你大哥过来用饭,你给他把一把脉,莫要身子有什么不妥才好。若有什么,早些治,若没有,我也该给他寻觅一门亲事,早些开枝散叶才是。」

怀风方才那段话不过顺口而出图个吉利喜庆,再不料惹得父亲牵出这么一大堆话,愕然之余又觉好笑,忙宽慰道:「大哥想是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这才遣了人出去,倒未必是身子不好,爹爹未免过滤了。只怕大哥哪一日见到投缘之人,三两日便迎娶进来也不一定。」

说完,突地想起阴寒生待自己隐而不宣的一番情意,暗忖:莫不是这段情思还没放下,故而无心娶妻。

心中不由陡地一凛。

两人正说着,门吱呀一声开了,阴寒生一脚迈进来。

他整个上午都在书房听几个堂主回事,因临近年底,不免越加忙碌,虽知怀风制成了化功散请叔父服下,到底没能抽身过来陪侍一侧,直到晌午才得了空儿过来用饭,一进门便见叔父同怀风皆是神情松快隐含喜色,晓得那化功散定是见效了,也是一喜。

「恭祝二叔从此身康体健寿比南山。」

头一转,冲怀风笑道,「我方才在门外隐约听着你正说我,可是在背后跟二叔说我的坏话。」

怀风连忙起身让座,「借小弟两个胆子也不敢,大哥莫要冤枉我。」

阴七弦哈哈一笑,「我正同你兄弟说起保养之道,如今入冬,最是易染风邪之时,我才说叫他给你把一把脉,无病防着些也是好的,可巧你就来了,倒省得去叫。正好,那脉诊还没收呢,怀风,这就给你大哥诊一诊罢。」

阴七弦不愧是成了精的老狐狸,谎话信手拈来,兼且入情入理,只将怀风佩服得五体投地。

阴寒生不疑有他,笑道:「侄儿什么身子骨,二叔还不清楚,您几时见我生病来着。」

虽如此说,倒是不敢拂了长辈一片心意,袖子一撸伸出手来。

怀风抑着一肚暗笑,搭上三指诊了一番,不一会儿道:「爹爹放心,大哥气定神足,半点毛病没有。」

他三人说话间,仆役端了一只只食盒过来摆菜,因是冬日,菜肴多以牛羊肉类为主,有一道羊肉萝卜汤用铜锅盛了,下面架着一只小小碳炉,香气霎时散了满屋。

阴寒生忙碌半日,着实饿了,笑道:「二叔,用饭罢。」

扶着阴七弦入座,趁侍婢为三人布菜的当儿,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二叔,桐城分坛近日接了一封书信,送信人自称是神兵谷弟子,说是谷主传信与您,分坛坛主徐茂不敢怠慢,快马加鞭命人送了来,侄儿不敢擅拆,还请二叔过目。」

那信封甚是寻常,并非甚名贵纸张,倒是上面「七弟亲启」四个字写得挺拔遒劲颇有风骨,阴七弦一望那字,脸色便是一凝,拆开封口掏出一张纸来。

那纸上字迹不过寥寥数行,阴七弦却看了足有移时,阴寒生与怀风心知有异,谁也不敢出声相询。

「大师兄病重,恐怕来日无多,邀我回谷一聚。」

良久,阴七弦放下信笺,淡淡语气中暗藏忧虑。

哥舒仲离享誉江湖数十载,阴寒生与怀风皆久仰其名,不防今日骤闻噩耗,不约而同都是一惊。

「二叔……」

阴寒生才唤出口,阴七弦已知其意,点了点头,「我们师兄弟一场,遇到这等事,原该去看看,且大师兄待我一向厚重,如今又是亲笔相邀,我回去,亦算不得坏了当初誓言。」

收起信笺,吩咐道:「备好车马,咱们明日一早启程。」

看一眼两个小辈,「你两个同我一道去拜一拜这位大师伯罢。」

阴寒生习的是神兵谷武学,身为一派弟子,前去拜见掌门本是应有之义,怀风虽与神兵谷无甚瓜葛,但一身医术正可派上用场,阴七弦略一思量便即定下主意。

阴寒生晓得叔父心意,并无异议,当下叫来管家安排下去行程。

怀风却是心中发虚,想到怀舟亦是神兵谷弟子,哥舒仲离又是他恩师,这一趟行程指不定便要撞见,到时父兄在侧,仇人相见之下若是动起手来,自己该当如何?

一时心乱如麻,望着一桌菜肴又怎有丝毫胃口。

他食欲不振,阴七弦亦是没了心情,叔侄三个草草用了些饭便命人撤下,各自回去准备。

翌日一早,从染醉山庄驶出两辆马车,另有十名内堂弟子护卫,一行人往神兵谷驰去。

这神兵谷便坐落在徽州境内的含山之中,一行人晓行夜宿走了将近半月,终于到了含山脚下。

含山风景秀美,纵是冬日,亦是绿意点点流水淙淙,一条林间幽径直通谷中。

阴七弦数十年不曾回返师门,如今重又走这条入谷之途,不禁恍如隔世,眼见四周景色一如当年丝毫未变,自己却韶华已逝再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英武少年,心下先就平添两份怅惘。

怀风对神兵谷向往已久,唯因担忧怀舟亦在谷中,一路上惴惴难安,眼见谷口在望,心中却无一丝欢喜。

他父子两个各怀心事,坐在车中默然无言。

阴寒生骑马走在车旁,见名满天下的神兵谷果然一派清幽,暗赞之余又兼好奇,心思多在欣赏沿途风物,也是一路无话。

不多时,车马行到谷口,随侍的一名弟子气运丹田,按阴七弦吩咐,高喊道:「远客来访,请谷主一见。」

喊声才落,两名弟子便自谷内现身,一个三十出头,着一袭文士长衫,面容清癯文质彬彬,另一个年长些许,一身短打劲装,紫棠脸下一部短髭,甚是剽悍,向阴七弦一行抱拳为礼,「敢问来客名讳?」

阴寒生跳下马来,回了一礼,自怀中掏出一封名帖交与二人,「尊长名讳不便言说,请将此贴转呈哥舒谷主,自然知晓。」

那文士模样的弟子接过名帖去了,留下师兄在此相侯,不多时便即回转,一脸恭敬之色,深行一礼,「原来是四师叔驾到,有失远迎,还乞恕罪。」

另一人听说是长辈前来,亦忙跟着行了一礼。

阴寒生与他二人乃是平辈,这礼是不能受的,便侧身闪在一旁,命手下将车帘打起,请阴七弦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