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现代言情>被标记的金丝雀>第一百二十章 承受苦楚和平等的卑微

秦冕一个礼拜只出门了一趟,顶着难得一见的胡渣脸,见了乔晏一面。

他终于可以心平气和跟对方聊天,聊她先前的‘失职’和自己的失态。

他跟她道歉,说白鹿跳楼也有自己的原因。如果他当时不说那些难听的气话而是温柔坚定地抱住他,白鹿也不会惊恐发作甚至差点丢掉性命。

乔晏刻意避开隐私,在基于秦冕已知的信息之上跟他解释,“白鹿从前的生活环境过于单纯以及早年缺失了重要的亲密关系,导致他并不能很好理解人与人之间的不同界限。”

“从遇见杜覃生开始,到辍学到后面一系列不好的事情,那些经历逐渐模糊他对‘好坏’的认知,以至于他分不出来骆河究竟是病人还是爱人。在空无一人的别墅里面,白鹿别无选择,骆河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对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一直被他伤害着,他无时无刻都在害怕他。”

“而真正让他醒悟,让他认识到错误的人,是秦先生你。他遇见你后,他的内心一直在挣扎在彷徨在呐喊,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再也无法像先前那样自欺欺人地活着。”

“那几年时间是白鹿认知重整的时间,而他能顺利地过来,其中一定有你秦冕的功劳。”

乔晏最后还大方地坦白,她说她很羡慕白鹿,能遇到一个让他愿意重视对方远远超过自己的爱人,能不顾一切掏空自己去爱他。她与秦冕保证,“不用怀疑,他是真的爱过你,甚于性命。”

秦冕请假的一个多礼拜,见不到人也不接电话。何亦跟着一同放敞,过了几天‘有事随叫,没事随意’的闲适日子。

再次收到老板的消息是假期倒数第三天早晨,何亦刚从幼稚园出来。秦冕在电话里言简意赅,“收拾东西,跟我跑两个长途。”

一个稍长,是个往返车程将近一天的邻省城郊。另一个汽车就跑不了了,得坐飞机,飞一趟日本。

秦冕独自冷静了几天,每日固定两罐啤酒。盯着白鹿落下的照片把那人最后的表情反复琢磨,神似老牛反刍吃进肚皮的嫩草。直到嚼碎嚼烂嚼恶心了,也没嚼明白对方离开的真正缘由。他不惜放下身份换位思考,假设多次却得出同一个结论,挺不要脸的:若他是白鹿,他一定舍不得离开如自己这样优秀并且愿意提供无限好处的男人。

越想越迷离,越想越没道理。他甚至怀疑白鹿爱着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又看上了别人,也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认真听人说完‘我们谈一谈’的后续。说不定那里边就有令他辗转反侧的全部理由,而他却一次又一次拒绝再错过。

秦冕活了三十多年,做错的事情不多,令他后悔的更少,悔到影响生活还无法弥补的,这简直就是头回。

过多的负面情绪会使人变蠢,他强迫自己面对现实,重新生活。在即将接受‘秦失白鹿’现状的第二天一早,原本已经开车回公司的男人,在等一个路口红灯的间隙,突然一打车灯,调转车头。他同时滑开手机,在搜索引擎输入‘陈传承’的名字。

去年年底,秦蔚和白鹿在客厅里吃饭那晚。他躲在卧室无事可做,曾擅自翻过白鹿没来得及封口的纸箱。

箱子里东西不多,印象深刻的只有两幅速写和几封盖了邮戳的信。说是速写其实更接近涂鸦,是小孩子画出来的东西,潦潦草草。画面的一半还歪歪扭扭地写着:xiexie白鹿ming哥哥,欢ying白鹿ming老shi。

不会写的汉字都用了拼音。

拆开过的封信也没封口,秦冕倒是不屑偷窥内容,就瞥了几眼封面。所有的信件均来自同一个名字和同一座城市,从字迹大概能猜出,对方应该是个受过教育的女人。

可惜当时的精力都用来偷听门外人的动静,如今秦冕才恍然大悟。不管那个女人跟白鹿是什么关系,信封上面的地址很可能就是被梅老板抹掉的那些过去。

那个地方或许就是白鹿出生长大的地方。不管白鹿有没有回去,秦冕都憋不住想过去看上一眼。

凭着记忆中的学校地址,还真的找到了陈传承本人。

对方被突然出现的两个男人吓一大跳,在得知来意后却毫不掩饰地露出欣喜的表情。女人的眼睛明晃晃的,她看起来十分激动,“我……我从来不晓得他在外面做什么,也没见过他身边有些什么人……”

秦冕隐藏了自己与白鹿的过往,只说他们是同事也是朋友,说自己正好路过,想来看一看他。

兴许是面前的男人端正雅致,态度诚恳而谦逊,完全吻合她印象中的白鹿的交际圈。于是女人一点都不吝啬地告诉他们,这里的确是白鹿出生长大的地方,他们脚下的这片操场,就是白鹿曾经念书的学校。

“可惜他现在不在这里,他不久前刚来,已经走了。”

秦冕微微皱眉,“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两三年吧。”陈传承也叹气,“他前几日回来给了一大笔钱,这次的数额不小,估计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来了。”

“什么钱?”秦冕敏感地抓住重点,“这次?他经常给你钱?”

“不是给我,是给学校的老师。”女人眼里霎时又亮,口气自豪极了,“我都有记账的,每一笔支出都好好地记着呢。”

白鹿下山之前的事情,几句话就够说完。陈传承下午没课,便带着两个刚认识不到半天的男人去了山脚的另一所学校——那是白鹿和他父亲用血用命换来的东西。

“想念书的学生都感激他,那时候他们就抱着鸣鸣的腿舍不得他走。”陈传承一点点与秦冕介绍学校的来历和这些年经历的变故,不时还见得三两个学生从他们身边跑过,一张张小脸都怯生生的,“如今学校还在,都是鸣鸣的功劳。”

陈传承打开自己的手机,将一段珍藏了多年的视频调出来,“是我自己拍的,得有七八年了吧,画质不好,拍得也不好,只能将就看看。”

视频开头在升国旗,白鹿就站在不足一平米的升旗台上,眼神温柔又坚定。他的面前围了二三十个参差不齐又不同年纪的小孩。

“有一个成语叫作不平则鸣。指受到委曲和压迫一定要反抗,要呼声。”当年青涩的男孩自己都站不稳脚,装得倒是一副老练得让人不敢不信服的严肃。

“这世界上除了你们自己,再不会有人替你们珍惜这唯一一次绝无仅有的人生。想念书想识字想走出去是每个人的权利,不要受束于现实就轻易说妥协说放弃。”该是由于紧张和逞强后的心虚,白鹿清了清嗓子,停顿好久才说,“心存信仰才能走得更远,优秀的信仰会引导你们去做破风斩棘的开阔者。你们第一个需要开阔的东西,就是自己。做一个勇敢善良的人,为别人勇敢,为自己善良。”

画面结束的最后一帧正好卡在台下有人带头鼓掌。

秦冕看完视频,不自然地搓了搓鼻子。他当然记得,白鹿说的最后那句还是自己当年教室里说的,不过是句矫情又言之无物的东西,这人竟然真当宝贝似的记了这么多年,还擅自拿出去唬人。

陈传承抬起头时,竟见这个男人脸上带笑,可再一眨眼,那笑容立马又不见。

“难怪他总说自己没钱……”秦冕哭笑不得,他终于知道白鹿为什么总是开着玩笑跟他‘哭穷’,又为什么赚着数万的月薪却住着一千块的廉价房。

他心疼坏了,白鹿那五年时间里承受的所有东西,哪一项单独提出来,都是那副纤细肩膀不可承担的重量。而他却独自忍受了这么多年,连跟自己都不肯轻易开口。

秦冕一愣,他突然明白过来,白鹿虽然骚起来没脸没皮,可他天性还是个内敛害羞的人。连钱的事情都不肯跟自己伸手,那些缠着他不放的过去,又哪里会轻易跟人坦诚。

原来白鹿并非有意遮藏,如乔晏所说,那是他疼痛不止的伤口,而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在上头撒盐。

何亦见天色不早,问秦冕明日还要不要飞一趟日本。若是要飞,他们得赶在天亮之前回去。

“飞。”秦冕语气坚定,“如果再把高扬丢了,我可能就真的找不到他了。”

临别时候,秦冕突然问女人,白鹿走时还有没有留下东西。

陈传承不解,“那些钱啊,我不已经说过了吗?”

“其他的呢?”男人心虚地咳嗽一声,“比如……活的东西。”

“哦!有一只狗,还挺乖的。他说他带不走,就送我了。”

秦冕眼睛一亮,“那是我的狗,可以还给我吗?”见女人愣怔,赶忙补充,“它叫小鹿……咳,这其中有些误会,它一直在我家里,它认得我。

“……”

秦冕自觉要求有些失礼,慌不择口又添上一句更失礼的,“用,用钱可以吗,我想把它买回来。”

“……”

高扬刚到日本的时候,有一个亲自接机并且带他报道租房办卡一条龙陪伴的女人。他至今都不晓得对方名字,只是一直客气地叫她,曾姐。

这个曾姐是秦老板临时安排在这边的秘书,是她告诉秦冕,高扬的银行卡已被注销。也是她告诉这个竟肯亲自飞来日本的男人,“高扬今天不在学校,他也不打算接受我们的帮助。”

进一步了解才晓得,兴许是男孩对白鹿离开的事情过于愤慨,单方面地结束了与秦冕这头的关系。

也就是说,对方不肯再收下他承诺给的生活费用,甚至瞒着白鹿私自翘课在一个快餐店里找了兼职,打算靠自己养活自己。

秦冕在曾姐定位的咖喱店里果然见到高扬,对方正好在收拾上一个客人用过的碗筷。

“欢迎光……”马马虎虎的日文发音实在算不上地道,高扬转头见是秦冕,嘴角的笑意当即收回,“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秦冕表情淡淡,全无几日前的颓靡,“学校的饭不好吃吗,干嘛浪费时间来这种地方?”

高扬一翻白眼,“干你屁事。我哥都离开你了,还想干嘛?”

“我想干嘛?我当然想找到他。”秦冕一眼扫完四周,捡了个宽松的座位坐下,还拿起菜单像模像样地翻了两页,“这家店的招牌是什么?只有咖喱吗?”

“能别烦人了吗?”高扬放下手中的碗筷,走到他桌前,指着门口压低声音,“滚吧,我不会告诉你我哥的任何事情,你们分手我求之不得。”

秦冕像没听见似的,一点不动气,反而莫名其妙问他,“这家店的客人是外国人居多吗?”

“你什么意思?”

“你一个刚来日本三个月的学生,日语会说吗,老板凭什么要你啊?”

高扬见这人一副挑事的态度,当即要骂,可碍于场合又只能憋着。

虽然他不敢说,但秦冕并不口下留情,“我猜是因为付你的人工费能减到最低,而你的工作时间又并不比别人的少。”秦冕毫不客气揭穿,“这家店里除了你,都不是傻子。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假设你的精力和时间廉价得约等于不要钱,你在这里一天的时薪也抵不上你浪费的一节课,亏不亏?”

高扬皱眉,“我不要你的臭钱,但我得活下去吧。我也不想让我哥担心,毕竟跟你有关的事情,对我们来说就是瘟疫,躲都来不及。”

“就事论事,跟你哥没有关系。”秦冕轻哂一声,“那行吧,我现在点菜,我就是你的客人。对待一个准备在店里用餐的顾客,对我的敌意是不是应该收起来一些?”

高扬咧嘴,又翻一个白眼,同时从腰间抽出点餐器来,“别空放屁,要点就点。”

秦冕将菜单一阖,用标准的日语连续报出最后一眼看见的菜名和辣度和需要添加的小食及饮料。一口气说完,非常流利。高扬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已经点餐完毕,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来,“暂时就这样吧,不用担心,我带了现金,不会吃白食。”

“……”男孩一愣,不可置信地瞪他,“你耍我啊?”

“我耍你?这里是日本,我说的也是日语,有什么问题?”秦冕后仰身体,转头询问店里另一个日本小哥,“打扰一下,我刚才说的东西难道不是你们菜单上写的?”

对方也听见秦冕的点单,当即客气地回他,“不好意思,没有问题,这就给您下单。”

“看来有问题的人不是我。”秦冕抬脸冲高扬一笑,“现在有没有一种,由于自己能力不足导致轻易被人羞辱而突然愤怒却只能后悔又不甘心的感觉?”

“……”高扬自知不是这人对手,也无心恋战,转身要走却又被这个可恶的男人叫住。

“欸等等。”秦冕终于坐直身体,收起那副欠揍的脸色。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就当我是一个多事得让头痛的客人,再陪我五分钟吧?”

高扬极不情愿地坐下来,还没坐稳,嘴巴就憋不住了,“我哥的事情一概免谈,他现在身边有人,难道堂堂的大老板还有做我哥小三的兴趣?”

这话倒是出乎秦冕意料,他的确被‘身边有人’拦断了半截思路,不过很快又调整回来,“不说你哥,就说说你。”

秦冕把话说得极尽简明,大意是说高扬现在的学校并非数一数二,他的专业技术性也不强,在国内会缺少足够的竞争力。就算顺利毕业,回国后不走关系只靠个人努力,几乎不可能在几年之内找到一份工资可观又体面的工作。

“简而言之就是,如果想让你哥以后的日子轻松一些,你现在的能力和努力远远不够。如果不想成为别人的拖油瓶,你一刻都不应该浪费在这里。”秦冕见高扬满脸不屑,也不计较,“我手里正好有一个东大的推荐名额,五年内有效。那个教授跟我很熟,我完全可以把这个机会给你。”

高扬一惊,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东,东大……?你……你是认真的?”

“当然认真。”秦冕谢过送餐的小哥,将自己的餐盘推到高扬面前,“我点的两阶辣,可我最近上火,你吃了它。”

“……”

秦冕继续方才的话题,“我推荐你但不代表你一定进得去,那边会有专门的考试跟面试。如果你的成绩太糟糕,他们也一定不会接收你。我给你的只是门票,能不能跨过门槛,得看你自己这两年的努力。”

高扬当然知道东大有多好,他当然也想赚大钱给白鹿看。尽管仍然不喜欢坐在对面的可恶男人,但这人画给他的大饼实在美味而且难以抗拒。他试探着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对我再好我哥也不会跟你回去。”

“刚才说过了,这跟你哥没有关系。”秦冕表情不多,丝毫不显失望之色。他一指高扬,又指自己,“这是你跟我,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人的一生有三次翻身的机会,我不晓得你的另外两次在哪儿,但这一次我给你了,要不要它,你自己说了算。”

秦冕见高扬完全被打动,也不啰嗦,起身结账顺便跟他告别,“做完今天最好别再来了,生活费就当跟我借的。我不收你利息,但工作之后记得全部还我。”

“……”高扬见男人当真要走,不由自主开口叫住,“喂,等……等一等啊。”

“还有事?”

高扬气馁地抓了把头发,看得出来他矛盾,别扭,又极不情愿。

秦冕嘴角微微上扬,像是目的得逞,但又表现得极尽体贴,“说不出口就别说了,我真没奢望从你这里套出白鹿的消息。”

男人说完转身就走,高扬却急了,慌张摁住对方肩膀,“你……你等一等啊……我不能告诉你他在哪里,但我可以跟你保证他现在过得不错,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毕竟拿人手软,但不拿绝对就是傻子。高扬已经做出最大让步,他摸出自己的手机,打开邮箱界面,递给对方,“你自己看吧,看完还我。”

这是一封白鹿最近发来的邮件,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群人的合照,黑的白的,好多国家都有。背景是一间毫无识别度的室内,普通的水泥墙壁水泥地面,别说定位,连国内国外都无法判断。

照片上的白鹿黑了,也瘦了,却罕见地很有精神。他笑起来时尤其好看,仍然是秦冕见过的最美的蝴蝶。跟白鹿勾肩搭背的是另一个亚裔,那人肤色更深,笑得不露眼睛,两人看起来亲密极了。

秦冕的心跳硬生生地痛了一拍,方才还能装得淡定,此时有些绷不住了。他无比想确认又害怕被确认,他嫉妒得发狂却不愿意承认。

他的小猫是不是真的跟别人走了?

他困在失去白鹿的痛苦里面无法前进,而对方竟如此轻松地就忘记他了?与浩大失落一起袭来的,还有一个大彻大悟的道理。

秦冕突然明白过来,白鹿曾问他讨要的平等,不是水乳交融也不是绝对忠诚,而是两人在感情里面承受同样的苦楚和平等的卑微。

就像现在这样。

可惜他知道得太晚,他已经失去他了。

‘可以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开心难过的人,从今以后都不会是我。’

秦冕摁了摁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明明没有喝酒,却有些头重脚轻。

“你没事儿吧?”高扬拿回手机,嫌弃地乜他一眼。

秦冕无意识地摇一摇头,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可是我已经习惯他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