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现代言情>被标记的金丝雀>第一百零七章 我自由了

五年前左右,秦冕跟骆河曾有过一回合作。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联手,将一个外地进来,不按秩序分占区域的企业挤出市场。由于骆家涉黑,用的手段自然不算干净。秦冕欣赏不来对方的风格,此后两人再无合作,关系不温不火,撑死点头之交。

若不是骆河这通电话,他们应该会长久保持这样的关系。

碰面的地点离别墅不远,几公里路,是个私密的茶室。

骆河开门见山,说白鹿在他上手,若是秦冕要人,就得用那块重要的地皮来换。

秦冕对骆家的风闻并不陌生,“他为什么在你手里,是犯了什么错了?”

骆河一个弹指,身后的随从便从包里掏出几叠关于黑产的调查扔在秦冕面前。

“一夜之间玩儿掉我一个亿,难道不算犯了错吗?”

秦冕皱眉,当即翻开手边的文件,一目十行。

骆河离开前还尝着茶水问他,“一块地能抵一条命,我的诉求不过分吧?秦总慢慢考虑,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呢。”

秦冕黑着脸将所有内容看完,骆家明显有备而来。白鹿是高利贷的受害者,做出这种事情并非不可理喻。可刚一出事,人就被逮着,显然对方提前就晓得黑产的事情。这回白鹿没有玩儿过,彻底栽在别人手里。

秦冕本以为这就是白鹿一直瞒他的事情,可天快亮时,茶室的门又被人推开。

他摁着生疼的太阳穴回头,“怎么是你?”

骆洲背着个奇怪的大包,径直进来坐在他对面,二话不说一挥手,将桌上的文件雪花似的扫了一地,“这些流氓条款有什么好看。秦总生意人,该不会真在考虑吧?”

“什么意思?”秦冕没看懂这人立场,也揣不出对方意图,“究竟是白鹿自己干的还是你借了他的手趁机把骆家洗白?”

骆洲翘起二郎腿,“这事儿可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不想家里的老头儿继续发疯。”他端起骆河头天留在桌上的半盏茶水,也不嫌弃,张口灌进肚皮,“那块位置是他跟他死去情人同居过的地方,要真被他拿下来,这一辈子都得活在梦里。看了几年医生,好不容易清醒一点,我可不想因为意外重头再来。”

“医生?”秦冕越听越困惑,复又跟他确认,“你是希望我拒绝你父亲的要求,所以来这里帮我救人?可你之前不也想用白鹿来跟我谈条件吗?”

“之前是之前,随口一说。那时候你怀疑我,我总得找个借口替自己开脱吧。帮你谈不上,救人也与我无关。我只是来告诉你真相,让你不要心软。就算秦总放弃白鹿,他照样也死不了。”骆洲故作神秘,“老头儿还舍不得他那张精贵的脸,撑死也就断几根手指头吧。”

秦冕警觉地多看他几眼,这才后知后觉事情并不单纯,“什么意思,解释一下?”

“别急啊,我大清早上山头有点晕。你让我想一想,该从哪里说起比较好呢。从白鹿被我家老头儿买回家开始……或者从他们变态的感情说起?”骆洲见秦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冷笑一声,从包里取出电脑和硬盘,“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我给你看的东西,可都是独家珍藏。”

“……”

由于连续熬夜和长时间用脑,频繁的头痛使人难以集中精神,连额头突突直跳的大血管也一刻不停,跟他叫嚣。

秦冕将手指关节摁得‘咔咔’作响,充血的双眼潜在阴翳里,毫无光泽。

历时一年半,在骆洲的‘协助’下,秦冕终于把白鹿背后的时间线梳理清楚。

那段不为人知的一年空白,白鹿身后的神秘男人……他做梦都不敢相信,不是骆洲,竟是已经六十岁的骆河。

如果时间不差,五年前他唯一一回拜访骆河别墅的那天,白鹿,应该也在里面——作为一只变态男人养在身边娈玩的金丝雀。

而这些年来,白鹿与骆家的纠缠若即若离。甚至还钱以后,这种病态的连接是否真正断过,除了白鹿本人,恐怕没人可以证明。

而白鹿本身,并不是个喜欢说实话的人。

如果秦冕的判断正确,骆河该是从知道白鹿和自己有交集开始,就打算用他的小鸟来做这笔交易。

不过对方也没想到,白鹿会主动爱上自己,更没想到他能在约定时间内还钱。不能再以金钱约束,就必须考虑其他的办法。让白鹿欠他或者怕他,从而达到威胁的目的,逼人就范。

比如不计损失,特意陪玩儿一场过家家似的黑产游戏。

当然也可能是另一个版本——白鹿接近自己,就是骆河的意思。

秦冕是不愿相信的,毕竟像白鹿这样身份的人,怎么可能用虚假的感情骗到他?他反复自证白鹿说的每句‘我爱你’都发自真心。可迄今为止每一回遇到事情,这人都无一例外选择骗他瞒他,左顾右言虚与委蛇。

从杜家的婚礼到天上人间,从偷偷摸摸的黑产到落在骆河手中,每一次秦冕都被蒙在鼓里。直到东窗事发,藏不住了,才最后一个被动知道。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爱人方式,他该如何证明白鹿对他的感情?而此时唯一能确定的东西,是白鹿从来都不信任他。

一如自己无法彻底信任白鹿。

仅仅暴露出的问题就有这么多,没来得及暴露的又会有多少?秦冕不敢细想,自骆洲走后,胸口蛰伏的怒意几度险些让他失控。

方才骆洲提供的独家照片,上面全是白鹿的各种丑态。被凌辱的姿势、被器具折磨的表情、射津后的肮脏身体,以及他皮肤上每一处伤痕的细节放大图。

这些隐秘又丑陋的东西,作为骆河性癖的私物,这么多年,竟被那人一遍遍反复回味。

秦冕光是想一想,就气得浑身发抖。

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的男人,居然从没摘下过面具。白鹿这一回,是真的把他咬疼了。

秦冕与骆河之间,本来毫无悬念的商业竞争,由于白鹿的介入,优势的权重已经完全倾斜。他掉进白鹿与骆河一同挖好的陷进,只要他还在意那个可恶的男人,他就根本没有选择。

秦冕一拳头砸在桌上,原本不够结实的木板直接断开。他红着眼睛,将外套一罩,转身离开茶室。

捧在手心不舍得用力的小鸟,被别人侮辱过无数次不说,而他自己,从头到尾竟一无所知。

像个傻子。

黄昏将室内染上一层朦胧的光边,窗外的树林星星点点渐绿。不时有麻雀落在窗前,咂咂羽毛又飞快逃走。

白鹿手心贴着玻璃,盯着白桦树皮上酷似眼睛的外凸纹理。那些是他害怕过的东西之一,如今再看只觉得滑稽,歪歪扭扭,形状古怪。

骆河一言不发,坐在不远的地方看他。尽管两人刚结束一场不算激烈的争执,却并不妨碍他继续欣赏。白鹿光滑如缎的皮肤上面,色深色浅,都是他无比熟悉的痕迹。

季铭洲是个热爱冒险和运动的男孩,在国外攀岩滑伞没少受伤。他跟骆河同居的半年里面,身上每一处狰狞的伤痕都被骆河记在心上。

那时骆河只是个给人打杂的混小子,叼一支便宜得难抽的本地土烟,烫一头比时代超前的流行卷发,茫茫人海,竟与身世独好的小少爷一见钟情。

季铭洲留下的笑容比春风温柔,那副大气脱尘的干净性格,一不小心绊住骆河的视线,就此再没有松开。

住惯豪宅的男孩丝毫不介意和男友挤在脏乱廉价的出租屋里,穿着大一号的劣质套头衫,光一双修长悦目的腿。由于常年握笔而微微畸形的手指,笔下斑斓的是画,工整的是图,全是骆河这类普通人从未见过的大世面。

随着记忆收拢,胸口一阵闷痛。骆河定了定神,清晰分辨出眼前的白鹿,的确并非他挚爱一生的那个男人。

在接受乔晏四年的心理矫正后,虽然人格整合尚未完成,但好歹分得清现实和梦境,能成功抽离,不随意丢神,不长时间沉浸过去。

白鹿是他照着季铭洲的模板,一手调教出来的感情替身。而这个替身如今长出了心又爱上别人,像丰满羽翼的雀。无论如何,他是留不住了。

骆河不做吃亏的事情,一小时以前,刚刚得到令人欣慰的回复。两年不肯松口的秦冕,终于同意用合同换人。

楼下传来‘踢踏’的脚步,像是保姆拿着清扫工具急急奔走。

骆河突然开口,厚重的嗓音渲得屋内的压抑更浓,“这几年里,你有没有主动想起我?”

“主动?”白鹿收回落在树皮的视线,语气克制,平静得让人琢磨不透,“当然。不光主动想起,甚至从来没有忘过……”这几年里,这个男人几乎成了他的梦魇。每一个汗流浃背的惊醒都与他有关。跟乔晏开口之前,白鹿一刻都不曾轻松过。

“骆先生对我……”

不待进一步说明,意料外的人声突兀响起在背后,像一个不经敲门就迫切闯入的顽童。

“所以这就是你一直不肯换身份的理由?”秦冕从阴影中走出来,面无表情盯着赤身的白鹿,出口的每一个汉字都带着不屑隐藏的恨意,“改了名字,就等于背叛了过去的爱情。所以你才迟迟不肯接受我给的身份,你舍不得过去的爱人?你还爱着别人?”

白鹿转身的瞬间已然愣住,瞠大的瞳孔中映出一张冰冷得近乎刻薄的脸,“秦……秦先生。”他一丝不挂地站在窗前,每一个私处都展露无遗。

而骆河就静静坐着,欣赏他腿间由于转身而甩动的柔软性噐。

窗外昏浊的光线将白鹿清瘦的轮廓一点点软化,晦朔空间被一种病态感填满挤压,逼人疯狂。

“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你?白鹿,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吗?”秦冕被怒意蒙蔽,难以自知地溺于断章取义。他心里暗骂一声,听骆洲添油加醋的阐述远远不及亲眼所见。眼前诡异的场景令人寒毛倒竖,可鉴于不久前刚看过冲击更大的东西,曾经沧海,他的表现已十分克制。

“不是……不是这样的……”白鹿下意识夹紧双腿,用手遮住腹下。面前两个男人的视线,一硬一软,几乎将他当场绞死。

秦冕轻蔑的眼神,像一双毫不客气的冷漠的手,将他再一次推回泥泞的深渊。那里阴冷孤独,生不如死。

白鹿胸口一紧,上一回他在别墅见他,是他朝秦冕靠近的开始。而这一回男人追他而来,他们的处境却更加艰难。

“‘越是挚爱,下手越不客气’,原来是这么个意思。”秦冕自嘲地摇摇头,“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嗯?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打算瞒我?还准备了多少个惊喜让我措手不及?如果我此时不在这里,你们接下来会做什么?在我过来之前,你们又做过什么?白鹿,你可真是个会咬疼人的家伙。”

问题接连抛出,秦冕并非真正想要回答。他在发泄,他对他失望至极。

“……”白鹿张了张口,想解释却发现无从说起。他欠他太多坦白,他要如何告诉他的男人,脱光并非不知廉耻,而是他在骆河面前赤裸了太久,久成一个早已不觉羞耻的恶习。

可此时秦冕眼中的骆河只是远远地坐着,安静而无害。

白鹿微微哽咽,喉咙里面堵着微膻的甜。他无比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挣扎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挣扎不过命运。

秦冕没有多余的耐心给一个骗子,他转头看向骆河,“去年把顾致顺藏起来的,也是你吧?”如果当初他能抓到姓顾的问个清楚,早点暴露问题,也不至于发展成今天这种难以挽回又无比难看的局面。

“小顾知道的东西的确不少。不过不是我藏人,是他知道自己嘴不严实,主动上门要求躲起来。”骆河好整以暇起身,冲他做了个邀请手势,“既然秦总来了,不如跟我下楼把该签的东西都签好,晚些时候你就可以带人……”

两人交谈期间,白鹿突然痛苦地捂住耳朵。身体的抖动愈发明显,呼吸渐重,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动静。

“呜呜呜……”

这是惊恐发作的反应。

“白鹿?”秦冕觉察不对劲的瞬间,骆河正好也转过头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石火,瞬息之间。

“咚!”

白鹿突然一头撞向窗户,受力弹开后跌倒在地上。他连跑带爬捡起不远处的一把锥首,对准边角上一处狠狠砸了下去。自从有了当年火烧窗帘的戏码,别墅每层楼最大的窗户边上都放着一把趁手又好用的破窗锤。

一声惊天的清脆打破宁静,栖在树杈的乌鸦尖叫着扑翅飞走。破碎的玻璃渣从头倾下,像漫天闪烁的星屑,泛着彩虹的光泽。

“白鹿!”

有血滴在玻璃渣上,一滴,两滴……滴落的速度越来越快,眨眼之间已经连成血线。

白鹿像个无辜的婴孩,赤脚踩在玻璃渣上。一步,两步,他攀着光秃的竖棱,轻巧地站上空荡荡的窗台。走过的地方无不留下猩红的脚印,一朵一朵,像足底绽开的灿烂红莲。

白鹿忽然回头,正好有风吹起刘海,遮住眼睛。两边眼角潺潺在流的鲜血混着眼泪和遍体鳞伤的血口交相辉映。

他最后一眼不知是冲骆河还是秦冕,若有似无地咧开嘴角,决绝又释然。

秦冕先骆河一步跑起来,踏过遍地清脆的玻璃渣,一伸手,扑到窗前却抓了个空。

白鹿已经纵身一跃,张开双臂,从三楼高的窗户跳了下去,像一只挣脱囹圄却折断翅膀的鸟。

“我自由了。”他从没如此绝望过,也从没如此轻松过。

伤痕累累的身体笔直穿过窗外的灌木,重重拍在腥味不散的泥土地上。惊起一群飞鸟从木丛中鱼贯而出,朝着相反方向,窜上青空。

蓝尾巴灰羽毛,是秦冕叫不出名字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