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沈郎归>第135章 (终章)天容海色本澄清③

小时候的寻壑,羞怯而内敛,但不怕生。可初次见到继父,他就一股脑缩到娘亲身后。

那是最孩童本能的直觉。

后来,母亲却常慨叹:“多亏你继父,否则,娘儿俩哪能这么轻易找到容身之地。”

小寻壑抿嘴不语。

无论如何小寻壑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母亲口中的容身之地,会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那一次,继父退出后,小寻壑就没变过姿势,整整僵卧一天。傍晚母亲回来之前,继父进房,撂下警告:若是多嘴一句,就将这待罪的母子双双交回官府。

寻壑年纪还小,不知刑罚,无谓死活。

但他知道,母亲必须活下去。

所以那晚,母亲一回家,见到的是瘸着腿出来迎接的小寻壑。

“脚脚怎么了?”

如果说摔了、伤了,母亲势必要脱裤子查看,那岂不什么都被发现了。

所以寻壑即刻蹦了蹦,笑得甚是天真:“嘻嘻!娘亲被我骗了,我是装的!”

孰料,忍耐反倒纵容了罪恶。老畜牲见寻壑乖得省心,遂变本加厉,此后,但凡丘母外出,继父就逮着小寻壑蹂躏。

直到丘母去世。

那时已是次年。

没了丘母这个障碍,小寻壑奋起反抗。先是逃跑,后来被老畜牲的人抓了回来;小寻壑决定鱼死网破,半夜持刀,却被惊醒的继父制住。一顿毒打后,这场梦魇彻底从小寻壑的记忆中清除了。

寻壑记得贯穿整个孩提时期的逃亡,记得这两年寄人篱下两年日子,更记得母亲仙逝时的遗容。

唯独忘记了这场历时一年的的炼狱。

丘母逝世,‘偷腥’二字只剩下‘腥’,老屠夫顿时对这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失却兴趣,兼之顾忌寻壑再有报复,于是一把拎了小孩,将之贩入蓬门。

寻壑的回忆断断续续,待沈越将碎片般的过去拼出个完整面貌,半载岁月已倏忽飘逝。

“你因为失忆,所以后来始终没有找那老畜牲报仇?”

寻壑点头。

沈越咬牙,愤恨道:“也不知老畜牲现在是死是活!”

“应该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他。”

寻壑鼻骨紧紧顶着沈越胸膛,眼睫扫刷处,恰有一处新肉伤疤,正是那次催眠中的寻壑失控之时,持锐器刺伤所致。

万幸,锐器没有伤及心肺,沈越卧床数日后便好转了。可寻壑至今未能释怀,但凡触及这道伤疤,就内疚不已:“爷,对不起。”

沈越会意,抚摩着寻壑脊背,柔声安慰:“没事,都过去了。”

寻壑长叹一气,回归正题:“沈爷陪我下南越那次。那天清早拜别小侯爷,出到街上,沈爷还记不记得,我们遇见了一位屠夫,他推着板车,车上是躺着对剖的死猪,和我们擦肩而过。”

思索片刻,沈越道:“记得。”

“他就是我那继父。”

“!!!”沈越蓦地想起当时,寻壑突如其来的咆哮惨叫,而后不省人事,醒来后陷入六亲不认的疯魔,期月之后才见好转……

原来如此。

两个月后的某天,寻壑从程隐口中得知,老屠夫死了,死无全尸,更无葬身之地。

“是你的意思吗?”见到沈越,寻壑问。

“嗯。”而后,沈越又补充道,“如果早一点知道,这老畜牲绝不可能活这么久。”

沈越发现,自那之后,再没听寻壑嫌弃自己脏,他那爱干净得几近怪癖的毛病也缓解不少。

转眼清和八年,五月十五。

初夏,梅子金黄杏子肥。赶在夜幕之前,沈越快马奔回江宁。

今儿是寻壑生辰。

五年前,沈越照例为寻壑庆祝,寻壑难得喝得酩酊大醉。

如果说沈越今生曾见识惊涛骇浪,寻壑那次的醉后真言算是一个。

自复合后,沈越给寻壑办一些仪式,以昭告自己的珍视。但寻壑总是推辞,连沈越想给惊喜的苗头都统统扼杀。沈越只当寻壑是性子低调的缘故。

直到那天,听了寻壑一番话,才发现不是。

寻壑说,自己生来就是一个累赘,孪生哥哥替自己牺牲。而之后的苟活,都只是为了体验人生多艰,上苍似有意惩罚自己的偷生。

沈越恍然想起,若非子翀告知,相处十载,自己还不知惦记的是寻壑谎报的生日。

从来不愿意过生日,似乎在这一天偃旗息鼓,就能掩饰二三十年之前、这颗不该出生的生命被诞育的事实。

所以次年,寻壑生辰,沈越早有交代,让沈超准备好家宴,热热闹闹一波亲友,以直白的仪式让寻壑感知,他的‘生’,是为亲友所喜乐的。

而非累赘。

恰恰那一年,沈越安排下,寻壑首次以花旦扮相亮相亲友跟前。

过去沈越奇怪,寻壑口口声声感谢沈府,可自复合以来,却从未见他主动踏足沈府大门。但这件事之后,寻壑竟时不时上沈府串门。

沈越思前想后,总算明白原委。寻壑向来自卑出身,哪怕功成名就的今日,也自觉与沈府高攀不起。直到忌讳的隐秘被捅破后,寻壑收到意料之外的包容与支持,方才明白,沈超长时的关心并非客套,而是由衷的亲近。

寻壑总说,沈府的糖醋鱼好吃。

这道菜对于掌勺多年的沈越而言,小菜一碟。但沈越却从未在仙眠渡做给寻壑吃。

因为沈越清楚,这不过是个幌子,这是寻壑回家、回沈府的幌子。

三日之前,沈越本打算推掉事情陪寻壑一日,可寻壑径直禁止了。寻壑说,自己上午有新戏演出,演毕奔赴沙鸥在天香阁设下的祝寿午宴;下午再赶回沈府,沈超邀了子翀,一道为寻壑庆祝。

自己不再是寻壑唯一的需要,说不吃醋那是假的。

可是,比起将寻壑禁锢于井中、只给他观望一小方蓝天,沈越宁可放他于天地之间,自在翱翔。

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青。

寻壑这几十载岁月,从出生伊始的自我怀疑,以‘活着’为耻,到而今三十有八,亲友众星拱月,衷心为其庆生。

活下去,拼下去,才能博来翻盘的那一天。

奔至沈府门前,沈越勒马,银狮长啸。

晏如恰好出来,一见面就嚷嚷道:“沈爷你来晚了!”

“怎么?”

“公子先一步回去了。”

沈越奇怪:“没等我就先回去了?”

引章身怀六甲,缓缓走出:“是啊,公子说临时有事,就走了。”

沈越见沈超出来了,便问:“阿鲤临走时什么情况?”

“走前恰巧碰见花匠更换时花,阿鲤看了一会儿,抱了一盆回去了。”说时,沈超将拎着的包裹交给沈越,嘱咐道,“阿鲤今天有点儿心不在焉。饭也没吃多少,这糖醋鱼我让厨子另做了一份,你带回去给他当点心吧。”

沈越接了,又问道:“他搬的是新换的还是替换下来的花?”

沈超想了想:“旧的,而且是最残的一盆。”正好奇兄长怎么会问这个,沈越却点点头走了。

回到仙眠渡,沈越径直奔上后山。山道两侧桔梗已臻及膝高度,紫花与夜幕相融,风中亭亭。

绕至后院,果见一人影蹲在竹亭角落,沈越近前,果寻壑正忙于刨土栽种,一旁放着他抱回的那盆残株,枝上半萎的花朵儿已被悉数剪下,裁成相衬的高度,齐整插入青瓷花瓶中。

“鲤儿。”沈越极轻极柔的一声呼唤,还是惊得寻壑一个颤栗。

“爷!”寻壑就要站起来,孰料蹲坐太久,腿脚乏力,往后跌去。沈越顺势托住,将寻壑放在自己两腿的圈围中,一同席地而坐。

寻壑仍旧错愕:“我才刚回来,爷怎么这么快?”

“一听沈超说你临走时的举动,我就猜你会在这儿了。”沈越朝花盆努努嘴,“种花你比得过我?不等我回来就动手,哼哼!”说着,沈越抡起花铲,三两下将土尽数填回,摁压结实。

寻壑低头不语。

沈越整理好花土,又抱过瓷瓶,将里头的花拿起,一支一支,仔细修剪花枝底端:“这是花枝下面要斜着切,吸水面积大一些,花才能放久一点。”

寻壑倚靠着沈越,低声问:“爷,你还记得这花吗?”

“记得,去年中秋在沈府,你曾夸她艳冠群芳。”

寻壑惊愕:“我随口说的,你竟然记得!?”

“我记性本来就好,关于你的,我更是记得滴水不漏。”

寻壑潸然。

相爱最精彩的部分,在于暧昧之时的追逐和热恋之时的情浓,可激情退却之后,彼此还能珍视如初,那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作之合。

好巧,芸芸众生,偏生让寻壑遇上了。

是时,沈越已整理好花枝,将其插入瓶中,摆出个好看的造型,才道:“这蔷薇花若知道自己凋谢前还被人宝贝着,该感叹不枉此生,可以毫无遗憾地凋萎了。”

寻壑什么也没有说,可沈越什么都懂!

寻壑再也忍不住,沈越怀里恸哭。好一会儿平复下来,寻壑抽噎着道:“爷,我真的好爱你。”

沈越不由失笑,甜腻着与寻壑拥吻些会儿,又打趣道:“鲤儿,别当我不知道,外头人都替你不值,嚼舌根说你跟了个两鬓斑白的老头子。”

这些年寻壑不断收获,从事着身心热爱并为之骄傲的事业,拥右美满有爱的一个家,为生活所滋润的充盈反映在脸面上,一如寻壑戏中的旦角扮相,明艳动人。因而,前有媒人前来丘府提亲、后有妙龄男女暗送秋波。

沈越可谓苦恼。

寻壑神情认真,郑重道:“爷,无人可以与你相比,不仅仅因为你帮助我获得今日的一切,更因为,只有你,允许我痛苦。”

而今的寻壑,功成名就,冠盖满京华。寻壑偶尔在人前露出脆弱,可人们总是甚为讶异:叱咤风云的人物竟然也会有烦恼?!

只有沈越从来不问缘由,即便在三年之前,沈越已将‘混沌’从寻壑体内连根拔除。可是只要寻壑难过,沈越永远是不问缘由,欣然敞开抚慰的怀抱。

“爷,你不觉得这样懦弱的我,非常可耻?”

“生病变成这样,最不甘心的其实是你自己。”

只有沈越允许寻壑痛苦,也只有沈越包容并承担着寻壑的痛苦。

“‘混沌’虽然剔除,可你失取左右情绪的能力太久,要恢复还是需要好久的。就像长期卧病在床的病人,有一天他们被治好,要他们立刻下地走路,也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筋骨、肌肉都需要适应。”

寻壑只注意到了沈越给出的期限,便问:“‘好久’需要多久?”

“我不知道。但别怕,只要我活着,‘好久’有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寻壑点点头:“不瞒爷,而立那年,我差一点就……”

“我知道,我知道。”那场梦魇,沈越连回忆都不愿意。

寻壑叹息:“所以啊,这之后,我多活下来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沈爷的赐予。”

沈越却笑了:“你真当自己运气好遇上了我才被救赎?不是的,救赎你的其实是你自己。你一直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极力挣脱、极力上进,即便没遇见我沈越,也还会有张越、李越、赵越欣赏你,继而爱你,全心支持你,因为阿鲤,你本来就是一个让人倍感值得的人。”

“爷,你总会说讨喜的话。”

“嘻嘻,看看我的鲤儿多能耐,我说个大实话都被当成夸赞。”沈越将花瓶仿入寻壑怀中,自己打横抱起寻壑,“走,看看今年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去。”

“可是,最好的礼物就是沈爷了。你要准备比这更能讨我欢心的,”寻壑摇摇食指,笑得狡黠而柔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