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沈郎归>第127章 苦雨终风也解晴①

是年腊月。江涵雁影梅花瘦,四无尘、雪飞云起。

时近岁末,农闲时节,不少百姓上街置办年货。商铺、小摊鳞次栉比,但最为热闹处,竟是品花阁。以往品花阁只在夜晚门庭若市,而今化日光天,品花阁门前仍然车水马龙。

原来是有新近剧目上演,是为《暮成雪》,演出戏班为‘牡丹第一台’。

天下戏子无数,佼佼者为四大戏班:四喜、贺春、庆昭、牡丹第一台,其中又以‘牡丹第一台’最富盛名。而牡丹第一台所属,乃品花阁主人方灵修,艺名沙鸥。

《暮成雪》,取自太白‘朝如青丝暮成雪’,能让人一日之内为之白头的,定是世间大悲。而此剧所讲,正是一桩惨案。

主人公李华一介布衣,生张在淳安,以孝闻名。李家长期饱受捐税之苦,难以为继。无奈之下,李华为求妻儿续命,不得已弑杀重病卧床已久的老母。事后,李华一方面想投案官府以安良心,而另一方面,李华作为李家唯一男丁,妻儿生存离不开他。陷入两难的李华一病不起。好友王安探望时,从李华口中得知病重真相,恰逢王安也深为赋税所累,二人遂揭竿而起,奔至京城衙门,控诉淳安的苛政暴政。

淳安知府为掩盖事端,将李王二人捉拿归案,并判决秋后处斩。李华、王安妻儿奔走申冤,众多深受暴政之苦的百姓也纷纷站出,或编歌谣,或说戏书。李华王安之事经口耳相传,最终传入天子耳中,天子下令丞相督促彻查。丞相廓清真相,惩治了淳安一众官员,免去了李华王安的牢狱之灾的同时,也减免了淳安三年赋税。

优伶登场前,台下观众议论纷纷。

“听说这个戏的原型就在咱们隔壁的建宁县呢。”

“这个我知道,但'李华'好像还在吃牢饭?”

“没办法,戏归戏,现实归现实,两码事。”

“……”

幕后,优伶们忙于上妆更衣,紧锣密鼓。兵荒马乱之中,俩男人偏坐一隅,共同翻看一本簿册。

“瞧瞧,接下来一个月的坐席都售罄了,师傅,宝刀未老啊,首次操刀的故事就能大卖。”

寻壑风轻云淡:“多亏了你的指点跟宣传。”

沙鸥撇嘴摇头:“那倒未必,主要是你这故事戳中观者痛点。现实不能实现的事,戏里越是大快人心,就越受追捧!”

“或许吧。对了,灵修,接下来还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师傅跟我客气什么,但说无妨。”

“趁着故事大热,我想让四喜、贺春、庆昭也扮演这个故事,你看……”

“师傅,不必征询。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定然尽全力支持。”

沙鸥当年仗着寻壑的信任,诱拐寻壑签下了以沈府名义保释邬家长子的文书,引燃了寻壑沈越决裂的导火索。事后寻壑未曾责怪,但沙鸥兜兜转转得知寻壑独自承下了猜疑与驱逐。愧疚之余,沙鸥发誓今后凡是寻壑的请求,自己都将无理由支持。

当然,这份全身心的支持,还源于沙鸥清楚,寻壑比谁都更看重分寸。

台上,正在上演的是《哭魂》一折。大致是讲李华王安妻儿诉求无门,李母鬼魂挣回人间,与弱妻幼儿一道,控诉淳安吃人的苛政。

扮演李母的老旦唱道:

“ 官员‘好’, 衙门‘好’,弄得百姓吃不饱;卖掉棉衣交捐税,晚上睡觉滚稻草。”

人间冤情无处诉,地底冤魂难长眠。凄苦不消说,台下观众纷纷举袖抹泪,唯独首排二人交头接耳:

“这平仄不通的唱词竟能大行其道,真真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哎,张兄,什么也别说了,咱们走吧。”说时,二人罔顾妨碍观瞻,愤然离座。

次年三月,春和景明,一碧万顷。

四大戏班轮番上演《暮成雪》,此剧由此名动朝野。采诗官以‘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之由,将其一并纳入乐府曲目,上呈喜好听曲的成帝。成帝观后,大受鼓舞,欲效仿剧中明君,遂微服私访,期间得知李华一角实有原型,一番追根溯源,揪出李承一案。成帝了解原委后,赦免了李承死罪,同时免除了建宁三年赋税。问责时,建宁知府一人抗下罪责,大理寺判其斩立决。

李承之事,就此了结。

乡间小道,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送走李承,沈越寻壑相视一笑,携手漫步。

“阿鲤,为何不让我告诉李承,他的救命恩人其实是你?”

“我化名'姑苏鱼里'创作《暮成雪》,连成帝都不知道作者是我,就是为了避人耳目。这样案子追究起来,赵相也不会怀疑到你我头上。再说,李承感谢你,就等于间接感谢我了,不必张扬。”

“姑苏鱼里。”沈越‘扑哧’一笑,“小心机倒挺多。姑苏鲤,哈哈,你怎么不取名叫‘沈府的鲤’或者‘沈越的鲤’呢!哈哈哈!”

“……”沈越笑得肆无忌惮,寻壑窘迫至极,甩开手往回走。

沈越连忙追赶着牵住,“哎哎哎!阿鲤!你等我说完嘛。”说着,沈越从后环抱着人,温声道,“我好喜欢你这样明枪暗箭向我表白噢!”

寻壑挣了两下终于挣脱,恼道:“外头呢!没羞没臊的!”

“要我不缠着你也行,那你得继续牵着我,不许发脾气甩开我。”

“!!!”寻壑认命地牵起起沈越。

“那还差不多~”

春光晴好,白石绿柳相映衬,恰似人在画中游。

走不多时,沈越状似无意,对寻壑道:“鲤儿呀,我曾经听沙鸥评价你‘才高词盛,富艳难踪’。而今算是领略到了,你的《暮成雪》,咀嚼愈久,滋味愈丰!”

寻壑无甚波澜,平静道:“下里巴人的玩意罢了,承蒙宣传,才为贵人所知。”

“你这就错了!你想想,《诗三百》的‘风’,有多少是百姓劳作时哼的歌谣,千百年后,不一样成为了经典!钟嵘有云‘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你是有感而发,何拘于辞藻?总而言之,一部作品能够流传,总有它出彩的地方,不要妄自菲薄。”

寻壑笑得勉强:“谢谢爷。你总是能沙里淘金,发现闪光点。”

“欸,你这话说得我爱听!你写传奇的能耐就是‘金’!既然是金子,为何要掩盖它的光芒呢?”

寻壑眸光跃动,像映在水里的星星。

沈越趁势游说:

“你若因为戏曲曾是你屈辱求生的工具而因噎废食,将这项能给你带来欢愉满足的事物拒之门外,那将是人生大憾。”

“鲤儿,我想要你尽兴而活,不留任何遗憾。”

“哪怕不登台露面,幕后写写传奇,也是可以的。”

“如果你想扮角唱戏,又羞于登台。不介意的话,那就让我做你唯一的观众吧。”

沈越怕说得多了,寻壑觉得聒噪,于是适时噤声,等候寻壑答复。

良久,寻壑方犹豫道:“爷,你真不觉得这些东西上不了台面?”

沈越驻足,转身与寻壑对视,郑重道:“阿鲤,你的每一个优点,无论有无价值,上得台面与否,在我眼里,都是人间珍宝。只要不危害自身,威胁社会,但凡你喜欢的事物,我定当全力支持你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