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沈郎归>第110章 花影莫孤人间月③

倏尔,寻壑猛地拍桌,眸中光彩熠熠,对沈越道:“我有眉目了!!”

沈越对纺织不是很懂,但难得寻壑兴致勃勃,便顺势问道:“什么眉目?”

“我们平日见的罗是二经绞罗,二根经线一组。但这片罗上面的经线却是每四根循环成组,并与左右邻组相绞,所以它的结构像铁链一样,非常复杂。”

“原来如此。”沈越给不出什么专业的指点,于是便夸道:“那咱们鲤儿好棒噢,这么复杂的织法都被你给破解了。”

“托沈爷的福,一语点醒梦中人。”寻壑笑着谢过,随即提笔勾勒,画出数个草图,沈越在一旁察言观色,适时把织机搬进屋,寻壑找出五彩麻绳,开始模拟纺织。

月上中天,可沈越这回却没有催促寻壑就寝,改而安静坐一旁,看寻壑全神贯注,在试探中摸索出绞罗织法。

天外七八颗星,山前两三点雨,淅淅沥沥一阵后,竟下起了瓢泼大雨。然而,寻壑沉迷于手中经纬,丝毫不为响雷所惊动。沈越默默起身,关好各处门窗,将夏雨隔绝在外。

天际泛白,寻壑仅织出不到一寸的罗。沈越拿起赵监工给的布料,两相对比,发现寻壑所织,除了没有样品上的芙蓉花样,其余均与样品无二,正待夸寻壑一句,不料身边人快了一步,挽住自己手肘,兴冲冲道:“爷,织法研究出来了,咱们告诉赵监工去。”

“好啊。”

“等等!”

“?”沈越看回去,却见寻壑直直打量自己,沈越摸一把脸面,巴掌上也没有什么脏东西,遂问,“怎么了?”

寻壑面现愧色:“对不起,爷,昨晚至今我都在兴头上,忘了让你休息。”说时,寻壑指尖抚上沈越眼底。

沈越捉走寻壑手指,释然道:“一晚上而已,今晚早些睡就是了。”

寻壑不理会,径直拉沈越进屋:“不,不着急,咱们先睡吧。”

沈越无奈笑开:“就算睡,也得先吃了早餐再说。走,陪我煮粥去。”

空山新雨后,草木润如酥。

不到两个月,前院廊架顶上的凌霄蔓延了好些,而今足以庇荫供人乘凉。廊架另一端的无忧花,上月月中又开了一朵,花朵硕大,洁白却芬芳,数天后即将凋谢之时,沈越将其摘下,压进书页做成干花,和寻壑收藏的那朵一道裱入框画,与那两只蝴蝶风筝一起,挂在卧房。

绕至后院,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沈越摘下鸟笼,给百灵和鹦鹉放食添水,寻壑则趟过草间卵石,站上桥面。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爷!”

“欸,你说。”

“昨天的荷花花苞今儿全都开了,你快来看!”

“稍等,就来。”沈越麻利伺候好小鸟,将笼子挂回去。孰料,这蓝毛鹦鹉却瞅准时机,一口啄住沈越衣袖不放。这鹦鹉正是‘小样儿’跟‘小玩意’的后代,寻壑给他取名叫“小可爱”。

沈越摸摸鹦鹉脑袋,安慰并尝试着让他松口:“小可爱,对不住噢。‘大可爱’叫了,我必须得过去,晚点再带你出来溜达……哎哟,你怎么咬人捏!”

“怎么了爷?”寻壑匆忙跑回来。

“小可爱咬人了。”

两位主子双双到位,小可爱见机行事,机智选择装乖,抖抖羽毛膨胀成球,脑袋耷拉做小伏低。寻壑恨恨地点了点小鸟脑袋,就要回房取药,却被沈越拦住:“不要紧,破皮而已。”

寻壑叉腰,教训小可爱:“你把他咬伤了,看今后谁给你收拾!”

“欸欸欸,这种鸟机灵得很,你骂他一次,他就记恨起来了。还记得吗,当年小玩意飞出去,抓回来后你说了它几句,接下来大半个月它都不理你了。”沈越打开笼门,手掌摊开放在门口,小可爱轻啄几下,最终试探着站到沈越手上。沈越笑道:“果然,它是想出来。”

寻壑皱眉:“小心它跑了。这鹦鹉从小人工喂养,不懂觅食,飞到外面定是死路一条,快抓它回去。”

沈越想了想,拒绝了寻壑提议:“不,其实有更好的办法。”在寻壑疑惑的目光中,沈越取来巾帕跟剪刀,哄着小鸟让其躺在掌心,而后拿巾帕盖住小鸟头颅,轻轻打开鸟儿翅膀,将最外的几叶长羽剪下。

“呐,这不就好了。”沈越松手,小可爱似忍耐已久,抖掉遮面的巾帕,一股脑儿冲到沈越肩膀上,雄赳赳站着。沈越回头和鸟儿对视,小可爱会心,轻啄沈越嘴角。和小鸟互动一会儿,沈越笑眯眯,回头对寻壑道:“你看,与其训斥、强迫它做不情愿的事,倒不如想一个折衷的办法。小可爱开心,咱们也省心。”久久不听寻壑回应,沈越奇怪,遂问:“难道不是吗?”

寻壑眼角微红,胡乱揉了一把脸,上前紧紧抱住沈越:“爷,你怎么可以这么好?”

“啊,怎……怎么突然这么说?”沈越小心地回抱住寻壑。

寻壑抱够了,才在沈越颈间蹭蹭,哑着嗓子问:“赵监工找我研究织法,是爷的安排吧?你见我做什么都沉浸不到其中,所以又放我回去了。”

“胡……胡说,人家赵监工知道你厉害才找上你的。”

寻壑放开沈越,细长眼儿眯起:“嗯哼?是谁说要坦诚相待的?”

沈越只得灰溜溜投降:“是是是,但不能说这是我的安排,毕竟,赵监工也不是任人摆布的货色,对吧。你要没能耐,他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净会说好话唬我!”寻壑在沈越胸前轻落下一拳,继而又黏回去,“爷,你对我太好了,好到……”好到,生怕他哪天翻脸,再来一次抛弃,那寻壑宁愿从未得到。

然而寻壑脸庞埋在沈越颈间,沈越看不见他神情,便兀自追问:“好到什么?”

“不说了。”寻壑收拾情绪,恢复寡淡。

沈越这回不依不饶,定要讨颗糖吃:“不行,看在我通宵陪你的份上,怎么也得说两句甜言蜜语哄哄我!”

一腔柔情就这么被沈越一口气吹凉了,寻壑翻个白眼,一把将沈越推挤到墙上,扯开他前襟摸上去:“好到老子今天非把你榨干不可!”

“??等下!……”沈越尝试着抵住寻壑,却被寻壑呵住:“别再想拿老子身体当借口,老子硬朗着呢!”

“……不是,是咱俩还没吃饭……”

寻壑稍稍松口,面颊贴着沈越,问:“你饿吗?”

“我还好,但怕你……”

交颈鸳鸯急戏水,寻壑此刻哪有闲情等沈越熬粥,火急火燎一路缠着人往地上滚:“我吃你就够了!”

菡萏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一向偎人颤,教君恣意怜。

寻壑将研究出的失传织法向赵监工说了,赵监工大喜,将之禀报成帝,成帝即召来寻壑问话。沈越未卜先知,前一晚已与寻壑商量出折衷的对策——寻壑可以带队织造,但不受官爵。寻壑表明自己意愿,成帝允了,一波忙碌开始。

寻壑从九畹及织造局调出熟练织工,向其传授四经绞罗的织法,从素罗开始练起。熟稔后加入几何图案,后来是牡丹、芙蓉等复杂花样。

织罗的关键在于穿综,即将经线交叉后穿过棕眼,而软综极易缠绕,每绞一次都得用手指整理清楚,是故织造速度极慢。寻壑算是个中佼佼者,但一天也织不到两寸,如此算下来,一匹罗需得耗时半年方可完成,其中价值可想而知。

两个月后。

又是一天傍晚,织工纷纷出去用饭了,唯寻壑仍留在九畹作坊纺织。沈越端着饭食进门,唤道:“鲤儿,该歇歇啦。”

“嗯。”寻壑又穿个综眼,才起身走到门边小桌,兴致勃勃搓手问:“我瞧瞧,沈爷又做了哪些好吃的~”

沈越从砂锅里舀出一碗汤,放到寻壑面前,淡淡介绍:“鱼头豆腐汤,最近见你研究花样的同时还要琢磨其他,脑力消耗大,补补脑。”

寻壑点头:“嗯,爷有心了。这是红枣粥?”

“对,邻县今秋新碾的粳米熬的,加了红枣桂圆,益气补血。还有这两样,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以及凉拌藕片,供你夜里你饿了当点心吃。”

“好耶!”

九畹作坊是寻壑亲自选的址,位于城郊的秦淮河畔。白日间,坊外芳草鲜美,夹岸绿树成荫。时值九月,桂子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寻壑紧挨着沈越,吃了大半。期间问起沈越浙江改革之事,沈越只道一切顺利。

永安新秀二地今年改稻为桑、养蚕缫丝的大计推行得甚是成功,沈越功不可没。楚野恭打算替沈越上书要点赏赐,上门问沈越意思,孰料沈越却明确表态:事了拂衣去,坚决不受禄,远离朝堂,甘为草芥。

谈话被寻壑无意听到了,寻壑深知沈越性子,他无意功名是真,但心系苍生更是真。而后寻壑私下找到楚野恭,果从他口里得知成帝下旨在浙江全省推行改稻为桑的新政,楚野恭这新任巡抚急需帮手,是故以此为借口找上沈越,但沈越却坚决不出山。寻壑清楚沈越顾虑在何处,便让楚野恭放心,自己回头定会规劝沈越。

规劝结果就是,沈越答应过去浙江帮楚野恭推行改革,但留宿不会超过三晚。没有沈越陪伴的日子里,由花隐负责照料寻壑每日起居饭食,并向沈越修书报告。

今天恰是沈越在改革之地留宿的第三日,下午匆匆赶回与寻壑相见。

沈越别出心裁,在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上用胭脂点了两点,再用竹叶青榨汁,在圆点后画了‘倒八’两笔,妙手偶得,轻描淡写就勾勒出活泼泼一只黄毛小兔子。寻壑忍不住拈起一块尝了,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好吃得恨不能连舌头也一并吞掉。

“爷,我头一回发现日子可以这么自在。”

沈越笑笑,又往寻壑碗里舀了些豆腐,顺带揶揄:“几口好吃的就让你对生活流连不已啦。”

寻壑摇头:“不是。”

沈越纳闷:“那到底‘自在’在哪里呢?”

寻壑有些犹豫。

沈越警觉这是寻壑敞开心扉的前兆,心底紧锣密鼓盘算,面上却佯装不经意,不动声色地引导:“也许我和你的经历不一样,但感受是殊途同归的。现在的日子我就觉得挺自在,虽然比不得别人叱咤风云来得精彩,但每一天我都满足了家人的期待,并且从中获得成就感,这对我而言,就是一种‘自在’了。”

见寻壑有些茫然,沈越笑道:“我这么说你可能觉得难懂,这样吧,我举个例子。以前,每天早上我总会赖一会儿床,但而今一睁眼,我就会想‘不能让鲤儿醒来饿着肚子,我得去做饭了’,所以这一年来,尤其是西北战事归来,我天天早起,只为了让你醒来就能喝上一口热粥。当然,每个年龄有每个年龄的追求,我年近半百,渴求安稳,而你尚在青年,要你循规蹈矩顺着我的想法度日,未免将太强你所难。我惟愿你平安、健康,但更希望你能真切感知自己存活于人世的价值。所以,即便满怀担心,但我还是跟自己妥协,放你回九畹,参与织造,去追寻你的人生意义……鲤儿?……”

沈越说不下去了,只因,寻壑眼中水光潋滟,垂眸时汇聚成珠,点点滴滴落在碗里、坠到桌面。

要知道,十二年来,沈越头一回见寻壑哭,还是四个月前自己‘死而复生’,从西北边境赶回后,言语间戳中寻壑痛处,寻壑积压多年的委屈如山崩,终得在哭闹中宣泄。

那么这次,看来自己又一次戳中寻壑内心的一些隐秘了。

寻壑受再多累吃再多苦都可以一声不吭,唯独被人理解时,他会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般,只懂得用眼泪表达回应。

沈越稍稍倾身,阖上门,揽寻壑入怀,安慰道:“哭吧,我看不到,尽情哭吧。”

寻壑下巴垫在沈越肩上,泣不成声。不知哭了多久,总之沈越整个右肩膀都让寻壑泪水打湿了,寻壑才稍稍收势,哽咽道:“都怪你,其实我没想大哭的,可一听到你说‘尽情哭’,我就忍不住了。我跟沈爷说实话啊,沈爷你别笑话。”

沈越抚着寻壑脊背,柔声安慰:“哪来的话,你于我亦夫亦妻,笑话你,不就是笑话我自己没眼光嘛。”

寻壑边抹眼泪,一边艰难扯了个笑,接着道:“我本来以为,像我这种人,是不配‘自在’的。怎么想的到,有一天,我竟能……我竟能被沈爷这样的人捧在手里珍视,而且我还有自己的事业,这项事业给我带来快乐,却没有负累。我真的不敢想,这样的好事,竟有一天会落到我头上。过去我可能会怀疑,觉得沈爷是违心,为了弥补才陪我过日子。可现在我相信这是沈爷发自内心的选择了。因为我也跟沈爷一样,有了相似的感受。假如拿天底下至尊的富贵名位,换我今天拥有的一切,我也不干。我不会再去刻意追逐这些了,因为现在的生活,我每天都清楚地感受着它的美好。”

“嗯。是,我们是彼此的幸福。”

沈越耗尽平生最大的耐心,明知寻壑身上太多隐秘,可沈越不追问不逼迫,只管好好待他,让他放心依靠。四个月了,终于等来寻壑心墙裂开,终于等来寻壑从裂缝向自己小心递交的心声。

嘟嘟嘟。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沈越拧眉,问:“谁?”

“沈爷,是我。”竟然是晏如。

沈越和寻壑对视一眼,寻壑点点头,允许沈越开门,沈越便问:“怎么了?”

“我媳妇儿……引章她今早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真的吗!”寻壑顾不得眼睛通红,抓着晏如就雀跃道,“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这位主子素来清淡,此刻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模样着实没少吓着晏如。晏如扶正被晃歪的冠帽,苦笑不得:“还有……还有一件好事呢!”

“什么好事?快说!”

“芃羽姑娘她今天也诊出了喜脉,咱们府上今儿可是双喜临门!”

作者Say:超难产的一章。所幸成品还算满意,久等了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