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沈郎归>第102章 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②

六月天时,江宁闷热如蒸笼。午后,太阳灼烫,草木萎靡。然而,引章赶上山来,看见的竟是沈越跪在寻壑灵前。

“沈爷他……”

程隐预料到引章接下来会说什么,无奈摇头:“我劝过了,没用。”沉默片刻,又叹气,“跪了半个时辰了。”

引章还是垂髫时就被卖进沈府,太清楚这位沈府长子的傲骨,就是沈府最艰难那时也没见沈越跪过,可而今……引章忧心忡忡,小心翼翼走至沈越身侧,劝道:“沈爷别自责,是公子福薄,没能捱到你回来……”

沈越察觉动静,侧耳聆听半晌,才反应过来:“引章?”

“对,是我,沈爷。”没想到竟然得到回应,引章百感交集,罔顾便便大腹,艰难跪在沈越身边。

沈越头颅是转过来了,可双目仍紧紧盯着案上牌位,木楞楞发问:“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再火化?”

哽咽在引章声线中已然清晰:“……是公子清醒时交代的,他说……他说一定要尽快火化,要我们去山野间,将骨殖迎风撒出去。公子说……活着的时候没自在过,死了要做最自由的鬼,尽情畅游山林,看遍湖海。”引章指着案上的圆肚陶罐,“这里面的一小挫,是我怕……怕沈爷伤心,留下给沈爷做念想的……”

“呵,连你都知道我会伤心,阿鲤却……哎。”咀嚼引章适才的话语,沈越赫然反应过来,忙追问,“你刚刚说‘阿鲤清醒时交代’,‘清醒’是什么意思?不对,他最后是什么情况?”

“沈爷走后没多久,公子的疯病复发了,比以往都厉害,公子告假养病,可这病却越发索命,厉害时,公子说……说自己浑身都疼,像被五马分尸……”

前院里,花隐端上清淡粥点,却被程隐拦住。花隐担心道:“清早你们肯定随意打发的,现在都未时了,再怎么也得垫垫肚子吧!”

“沈爷没心思的。”程隐坚决道,“我也吃不下。先放着吧。”

花隐不死心,朝屋里轻声叫唤:“沈爷。”

沈越无暇理会,自嘲似的喃喃自语:“算了,我有什么立场责怪阿鲤狠心。是我大意了,以为阿鲤短期内不会有事。他最病情最重的时候,我竟然不在……”沈越挪动膝盖,想离寻壑近一点,可膝下传出咯吱咯吱几声,沈越低头,发现是松子被自己碾碎发出的动静,呆愣须臾,俯身一粒粒拾起松子。引章不明所以,见状,默默帮沈越一起捡拾,程隐花隐随即也参与其中。

沈越再没说话,一室沉默,待所有松子拾起,小盘上高高堆起一摞。沈越仍旧跪着,转向桌面,开始一颗一颗地剥开这些果实。旁人想要插手,都被沈越拦下。

“别动。我来,让我来……”这是我最后能为寻壑做的事了。

这一剥,竟剥到月上中天。将最后一粒光滑莹白的松子仁放上山巅,沈越像被抽去筋骨一般,前一刻还直挺挺的跪姿,再也维持不住,整个人往后倒去。

程隐眼疾手快,托住了沈越,引章见机,挪到沈越腿边,替他揉按膝盖,担心劝告:“沈爷,若是地下有灵,公子必然不想看你伤心。”

花隐也劝说:“是啊,人是铁饭是钢,沈爷,好歹吃一些吧。”

沈越木讷呆愣,饭菜送到嘴边,也不知张嘴,许久,才魂回躯壳似的,径自说道:“我要回房间,”使力时沈越才发现,腿脚麻养如遭虫噬,断断站不起来,所幸程隐心领神会,背起了沈越。

可进入房内,沈越目瞪口呆——衣橱桌案,连抽屉都拉出来了,空空如也。

“这!这怎么?阿鲤的东西呢?!”沈越气急败坏,顾不得腿脚不便,踉跄着下地蹒跚翻看。

引章拉住沈越,带着哭腔解释:“除了钟太医,其实我们后来还找了几个厉害的大夫,但都没能确诊公子的病因。有一次大夫诊治时,公子病发,事后这帮大夫断定公子不是病,而是中邪,并纷纷退诊金求保命。公子不知怎么的知道了这件事,请了巫蛊做法,事后,公子把自己的一切旧物都烧了,说是驱邪,并要我们在他死后,把换洗的那几件衣物,也一并烧下去。”

这一回,沈越不复先前呆愣,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待引章说完,沈越复又狐疑地打量室内。

“中邪?”

“沈爷!”

“大伯!”

是殷姨娘带着重阳赶回来了。重阳额头上缠着厚厚一层纱布,平日炯炯有神的大眼此刻肿胀如桃,沈越问:“重阳怎么了?”

殷姨娘放下孩子,才答道:“小丘出殡那天,重阳哭迷了眼,一下没注意,从这山上滚下去了。”

寻壑生前恨不得将这孩子捧在手心爱护,沈越睹人思人,遂抱起重阳,安慰道:“重阳还疼吗?”

重阳摇摇头:“身上不疼,但这里面疼。”孩子的小巴掌贴在自己心口,又补充一句,“我好想丘叔啊。”

沈越潸然,哑声道:“大伯懂,大伯也想。”

沈越尚未从腿脚酸麻中解脱,抱了一会儿就显然吃力,殷姨娘赶忙接走孩子,并安慰:“沈爷,节哀顺变。你好好的,小丘在地下也放心些。”

和殷姨娘对视上,沈越脑中闪过电光火石,问道:“出发前那晚,你是不是要跟我说阿鲤的病?”

殷姨娘张了张嘴,最终改口道:“沈爷,人死不能复生,讨论这些没意义了。”

“不!你当时是想提醒我什么,对吗?”

殷姨娘点头:“对,我当时觉得,钟太医用的几味药很奇怪。”

沈越拧眉追问:“怎么奇怪?”

“里面有猪苓花。这一味其实不是药,原本只是解酒用,可我翻看药渣,发现里面总是有猪苓花。不好跟钟太医当面对质,我便私下查阅,发现……”殷姨娘欲言又止。

“发现什么!”沈越似急不可耐要印证什么。

“发现有记载说,长久服用此药,会损坏心肺,最终衰竭而死。”

沈越想起那日殷姨娘要提起这事时,寻壑突然出现并有意引开自己的举动;又联想到向来不愿就诊的寻壑,这次竟乖乖配合钟太医的治疗;以及寻壑那违背常理的中邪之症;还有最重要的,寻壑死前叮嘱引章尽快火化遗体,并将之抛洒山林的遗嘱……

寻壑一定瞒了什么。

种种种种,沈越越想越后怕,乃至不寒而栗,视线逐渐聚集,最终落到寻壑供桌上那装着骨殖的陶罐。

“沈爷?”

“沈爷!”

“沈爷你这是??!!”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沈越不知哪来的猛劲,竟然拔步冲到桌前,一把揭开陶盖。虽然经过近十日的搁置,但骨肉过度炙烧的焦炭气味仍旧生龙活虎地窜出,众人不禁皱眉,唯独沈越毫无知觉一般,径自查看罐内什物。

“果然!”沈越咬牙切齿,回头问引章,“你确定这骨灰是沈鲤的?!”

晏如恰好赶到并撞见这一幕,连忙将妻子护在身后,慌张道:“引章有身子,化人场煞气重,我就不准她去。但丘公子是我亲眼……我亲眼看着被焚化的……”

程隐忍不住张望,待看见罐内情况,也是震悚不已——骨殖焦黑如炭。

这是中毒入骨的的症状。

沈越没耐心听晏如说下去,喝到:“钟太医呢!!”

“钟太医没能救回公子,深感愧疚。公子去后他就一病不起,现在应该在养病……”

钟太医老家就在江宁,沈越即刻发令,“程隐,走。”

烛影残红,窗边一老人对月哀叹。忽而院里枝摇叶动,侍立一旁的小童子上前阖上窗扇,嗓音稚嫩却稳重,提醒老人:“师傅,伤神也不要迎着风啊,进去躺着吧。”

老人摇头,就要推开小童,房门突然被猛地撞开:“钟太医!”

老人起身,看清来人,似早有预料,作揖问候:“沈爷。”

沈越铠甲未去,兼之此刻来势汹汹,可谓单刀直入了,只听他厉声叱问:“钟老,你若念旧情,就把阿鲤真正的死因告诉我。”

钟太医不慌不忙,支开小童:“去药房看着火候。”待小童退下,老人才问,“沈公子年纪轻轻,不幸夭折,老朽不能令其回生,深感愧疚。但常言道‘富贵在天,生死有命’,还望沈爷……”

“胡说八道!”沈越打断钟太医,怒极下竟罔顾老人年迈,抽出短剑,锋刃抵在老人脖颈:“你今天要不说出真相,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老人垂下眼睑,平静道,“再过两天,就是老朽的米寿了。这几十年行医,我看遍人间生死,你当我还会惜命?”

“呵呵。”沈越冷笑,手掌一翻,剑锋随之反转,程隐吓得张大了嘴——沈越竟将剑尖触在自己咽喉,“沈家于你恩重如山,钟老不惜命,但总归会爱惜我这沈府血脉的性命吧。钟老,别瞒了,你就点个头,告诉我,是不是阿鲤让你下毒的。”

钟老全然不复方才的镇定自若,摆着手,犹豫间,沈越竟毫不留情,将锋刃刺入皮下,血珠颗颗,坠地有声。钟老跌跪地上,求饶道:“沈爷快把剑放下,我说!我交代!”

沈越抽出剑尖。

“没错,确实是沈公子授意我下毒的。”

为和钟太医平视,沈越也跪坐在地,并问:“他什么时候跟你串通的。”

“就是沈爷带着沈公子回到江宁的那一天。”

沈越回想,赫然想起那日寻壑撒娇,要自己出去帮引章收拾被摔碎的碗筷,而后,明明正在跟钟太医切磋寻壑病情的殷姨娘也被打发出来,室内就只剩下寻壑跟钟太医。沈越问:“他跟你怎么说?”

钟太医自袖内取出一些膏药,拿手帕蘸了,贴上沈越仍不断冒着细流的血口,并答道:“沈公子看出了了我不愿你‘堕落’,自毁前程,在你们出去后,他跟我说他有办法令你回头是岸。我问是什么办法。沈公子就说,只有他死了,沈爷才会安心。而后,沈公子要我在他的药里下慢性毒药,他说沈爷对我是绝对的信任,绝对不会怀疑我的用药。沈公子本来的打算,就是在沈爷眼皮底下,渐渐死去。”

沈越胸膛已是难以抑制的波涛汹涌,可仍然不放过一丝细节:“本来的打算?那后来的打算是?……”

钟太医竟畏缩着看了沈越两眼。

沈越怒极:“说!有一个字眼假的,我这后半生都不好过!”

“沈公子怕您回来,见他病重,为了方便照顾而再度辞去功名,所以听到您平安归来那日,他就……他就服下了砒霜。”

程隐目不转睛地看着主子,生怕他冲动下再有闪失。却见沈越听完钟太医这番交代,竟冷笑出来,可眼中却水光泛滥,大颗热泪前赴后继,簌簌滚落。“所以,那些什么‘中邪’的名头,都是他的布置?”

“这个……这个老朽实在不知。”

是与否,不重要了。

因为沈越已经明白了很多。

沈越突然明白,一直以来,尤其最后那几日,无论自己如何要寻壑的承诺,寻壑为何一概避而不谈,或者转走话题。

沈越突然明白,临出发那日,寻壑反复叮嘱沈越——好好吃饭。

沈越突然明白,寻壑死前,为何叮嘱引章,一定要把所有骨灰,抛洒出去。

沈越突然间懂了寻壑哼的那首歌: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

所以脚步才轻巧

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

因为注定那么少

可这明白的代价,着实太重。

‘哐啷’一声,沈越手中短剑摔在地面,沈越也再支撑不住,山崩一般倒下,程隐连忙扶住,就要背沈越起来,却发现沈越嘴里呢喃,程隐耳朵贴近,问:“沈爷,您有吩咐?”

沈越似一艘目睹千帆侧身而过的沉舟,仍旧是笑,却笑得寂灭,良久,程隐才听清楚,沈越在说:

“阿鲤啊,你这样对自己,比我没能陪伴你病逝,更让我难过……”

“秦奋说了,你只剩下数月的性命。可你连几个月都不愿意留给我……”

“我太伤心了啊……”

作者say:明天结局一就over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