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沈郎归>第89章 春风南浦送归船④

被沈越拖着走出一段距离,寻壑忍不下了,怒道:“你没察觉重阳鬼鬼祟祟么!他和那孩子到底啥关系不问问吗!”

“喂喂,为个熊孩子就跟我怄气,值得么。你以为我就不挂心了?”

寻壑更奇怪:“既然挂心,那你还放放任重阳单独去别人家?咱俩不在,孩子捣乱怎么办?!”

沈越终于松手,二人在残雪上站定:“要咱俩在,沈重阳是能乖觉些,可他跟那孩子的关系,咱们就摸不清了。”

“那你的意思是?”

沈越撇嘴指向屋顶:“上房,揭瓦。”

须臾,明白过来的寻壑:“……”

二人摸回重阳进去的那个院落。寻壑原以为张伯的小院已算破旧,没想到破旧之上,还有破烂,见眼前这民房外墙墙泥掉得稀烂,房门窗牖漆块斑驳,壁面裂缝间蕨草滋长,若非里头透出微光,说是野庙寻壑也信了。

二人鬼鬼祟祟绕到屋后,恰巧有课大树,刚好遮蔽屋顶上方。沈越略展拳脚就爬上树枝去了,寻壑在树底挠了几回树皮,可惜爬两寸掉三寸,最终放弃,转而求助于树上抱手看好戏的沈越:“爷,拉我上去吧。”

“哼,让你刚才凶我。”

寻壑哀求:“是是是我的错,爷大人大量快带我上去。”

“废话少说,来个香吻先。”

寻壑:“……”

折腾些会儿,终于站上屋顶。寻壑畏高,站上屋顶颤巍巍堪比老者,所幸有沈越依偎着护身。沈越扶寻壑在屋脊坐下,自己趴在瓦上听了会儿动静,确定位置后,抽出一瓦片,牵过寻壑一同趴下。

往下看去,下面似乎是个大厅,环堵萧然,一灯如豆,重阳和那叫勉斋的少年面对面席地而坐,中间零嘴儿、炮仗以及各色小玩意儿随意摆开,重阳还拆了一包米糕,捧到勉斋面前。

“我就说这小子怎么随身带个包袱,原来是千里献殷勤啊。”沈越嘿嘿笑道。

寻壑瞥一眼沈越,联系前后,遂问:“重阳这码子事,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沈越将手放在唇上,又指指下面,示意寻壑继续观察室内。

只见那少年冷淡地说:“我晚饭吃饱了,不需要。还有,把你的东西收拾起来,带回家去,别让你父母担心。”

小重阳立刻瘪了嘴,嗫嚅道:“勉斋哥哥哥你怎么总是赶我走?你讨厌我吗?你讨厌我哪点,我改就是了,不要总是这样嘛。”

勉斋无奈:“我没有讨厌你。只是你我不是同类人,这里蓬门牖户,有损你大少爷威风。”

“你错了。我和你一样没有父亲,出生以来就和生母相依为命,家里那位只是我义父,对我虽然关照,可确实不是我父亲,所以,我跟你是同一类人,你的难处,我都懂。”

沈越:“……”

寻壑:“!!!”见沈越形容镇定,寻壑凑近了质问:“沈越你告诉我,这少年和重阳有什么渊源,为了他重阳竟当面撇清和我的关系!”

“我只是猜啊,”沈越卖了个关子,见寻壑抓耳挠腮了,才悠然揭秘,“我儿喜欢男孩。”

“!!!”寻壑猛地撑起身子要爬起来,可惜踩滑一块瓦,若非沈越揪着,差点儿摔下去。不过到底弄出了动静,沈越忙躺倒拿身体堵住屋顶缺口。

屋内俩小孩双双看向房顶,许久不见其他动静,勉斋便对重阳解释:“附近野猫多,没事的。”

沈越松一口气,起身拉着寻壑趴回原处,低声斥道:“你疯啦,作什么突然跳起来?!”

寻壑眉头仍旧拧紧了,忧心忡忡地说:“你不着急?不下去劝劝?!”

沈越不屑道:“劝什么?我一句玩笑而已,足以惹你这么大反应?!再说,现在重阳不过找要好的同窗会会,你就杯弓蛇影恨不得当面拆散,叫他今后怎么做人!”

沈越说得不无道理,寻壑被噎住,久久才接上话:“你清楚的,断袖之路不好走,可以的话,我希望重阳是个正常的男孩儿。”

沈越只捕捉到重点:“你的意思是我俩在一起就不正常了?!属猪还真让你长了颗猪脑袋,要我解释多少遍你才明白……”

沈越还没骂完,就被寻壑一把捂死了嘴。

重阳咬一口米糕,含糊着说:“勉斋哥哥,我好像听到附近有人在吵架。”

“我家隔音不好,邻里吵架都听得到,让你见笑了。”

“不是,我是觉得刚刚吵架的听着像我大伯跟丘叔?”

勉斋趁势游说:“瞧瞧,大人才离开一会儿你就想家了,快回去吧,把这些东西也一并带回去。”

重阳把米糕往往包裹里一扔,前倾身子一把搂住少年脖颈,闹腾道:“不嘛不嘛,我这次季考能考第二,全赖勉斋哥哥你的辅导。我带的这些东西也是为了感谢你,这是你应得的,尽管收下吧。”

沈越:“……”

寻壑:“……”

“得得得,你快放手,我不赶你走就是了!”

“那还差不多。勉斋哥哥,今儿上元节,可惜带不了元宵,不过我买了糯米粑粑,你尝尝,跟元宵一个味道,就当吃过元宵了吧,但愿明年咱俩还是团团圆圆。”

沈越:“???”这么快就定终身??

寻壑:“!!!”傻儿子你不可以!!

“勉斋,是有人来了么?”室内突然响起一妇人嗓音。

少年连忙站起,朝内室走去:“娘亲,你醒了?”

不一会儿,只见勉斋推出一辆轮椅,车上坐着一妇人。妇人面容虽憔悴,可仍能看出五官轮廓之秀丽,难怪灰头土脸也掩盖不了勉斋容貌的清俊。

这妇人原本蔫蔫的,可一见重阳,双眸顿时光亮起来:“哎哟!小重阳来了!勉斋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阿姨好!”重阳即刻化身小甜甜,不但开口问候,还即刻上前,帮勉斋推轮椅。

勉斋被训斥,于是解释道:“我想着娘亲在休息,就没敢打扰。”

“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瞧你这话,我一见重阳啊,这浑身病痛就减轻大半!重阳,难得你不嫌弃,愿意和我这臭脾气儿子交朋友。可惜啊,阿姨拿不出什么感谢你。”

重阳给妇人递上茶水,安慰说:“阿姨,不敢瞒您,重阳确实有一事相求,希望阿姨答应。”

妇人甚是惊奇,忙问:“快说说,只要阿姨力所能及,必定满足你!”

屋顶俩人看到此处,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读出‘这样的沈重阳你认识么’的信号。

沈越凑近了戏谑:“呵呵,还有脸说我,你敢说臭小子这番行事风格不是你教的!”

寻壑百口莫辩:“像是像,可我发誓,我只教过他待人以礼,但从没教他收买人心。”

正当寻壑愁眉不展时,沈越哧笑一记,兀自道:“虎父无犬子,不愧是亲生儿,小小年纪就知道追媳妇儿要趁早了,哎,我要早点明朗,说不定你就不用受那么多罪了。”沈越突然好奇,当年抱起婴儿寻壑时,如果蛮横一点将他掳走,二人会不会在青葱岁月就认定彼此?寻壑会不会就能免受那些灾祸,二人幸福恩爱并相携至今?

可惜没有如果。

就在重阳开口提要求时,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

屋内三人,连同房顶二人,齐齐看向门口。

寻壑震惊得张大了嘴——进来的人,竟是章主簿。

沈越也有些许疑惑,跟寻壑对视一眼,继续窥视。

少年勉斋复又重现方才和一帮男孩儿对峙时的冷峻神色,戒备地看向章主簿,并质问:“你来干什么?”

“我儿,不得无礼,快见过你父亲!”

寻壑沈越双双睁大了眼。

勉斋虽一脸不愿,可终究母命难违,软了腰背,朝章主簿行礼。

寻壑对沈越耳语道:“我想起来了!这是章主簿的一段往事。章主簿考功名那时,曾和一名叫‘柳儿’的青楼女子好了些时日,柳儿有身孕时,恰逢章主簿进京会试。后来章主簿高中,蒙赵监工牵线,娶了现任正房夫人。然而,柳儿痴心一片,为了保住章主簿血脉,拼死逃出妓馆,几经波折,诞下胎儿,也见到了章主簿,可结果……章主簿正室厉害的很,不让柳儿迈进家里半步。之前我也只是听说,不想今日撞见,哎,自古情深最伤深。”

沈越揽过寻壑,将他抱紧,安慰道:“那是他们,不是你,别多想。”

章主簿似乎也不想多待,丢下一包银子草草交代两句保重就走人了。勉斋捡起银子就要砸出门外,却被母亲柳儿呵斥住:“章勉斋!丢了银子,咱们娘俩喝西北风去?!”

勉斋心性再傲,生存面前,还是不得不低头,强压怒气将那一小包银两收进墙角矮柜里。

一室死寂,重阳打破沉默,奶声奶气说:“阿姨,这是糯米粑粑,润心甜,吃了心情就会变好。”

“噢噢,咱们小重阳真是贴心,好,阿姨尝尝,对了,刚刚你不是说有要求吗?说说看,阿姨听着。”

小重阳席地坐在柳儿脚边,给她捶着腿,并开口道:“多亏勉斋哥哥的费心辅导,叫我从学堂垫底变成名列前茅。地上这些,都是我义父给我买的,我拿来送给勉斋哥哥,可哥哥不要。所以我来求阿姨,让勉斋哥哥收下吧。”

“这……”柳儿瞧着这一地零嘴玩具炮竹,数目不小,一时也为难起来。

勉斋似乎隐忍许久,对重阳没好气地说:“沈重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聪明的很,但凡用点心,考上学堂第一也不在话下。所以,今后别假惺惺地以补习为借口来找我了。”

重阳从容应对:“勉斋哥哥你错了,我聪明不假,可确实不是块学习的料,书本的论调好些我都不认可,杜师傅的教法也叫我反感,总之,若不是你,我断断不可能取得今日成绩。”接着又转身面对柳儿,说,“求阿姨让勉斋收下吧,否则我成了只索不予的人,今后真的无颜和勉斋哥哥做朋友了。”

柳儿一声叹息,颇为无奈:“这哪像个六岁孩童说出来的话噢。好,阿姨答应你,叫勉斋全数收下,只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了。勉斋你过来,”少年咬着唇,和重阳并排跪坐在柳儿身侧,妇人继续说,“勉斋,你读书晚些,是学塾里年纪最大的孩子,而重阳恰好是最年幼的那个。你长重阳四岁,若重阳不嫌弃,勉斋,娘亲希望你今后以弟弟相待重阳,不得像刚刚那般对重阳口出恶语。”

重阳拍拍胖圆手掌:“我愿意我愿意!”

勉斋瞥一眼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花枝乱颤的重阳,无奈答应:“……是,我答应娘亲。”

小重阳一听,喜得整个人陷进勉斋怀抱,叫嚷道:“我有哥哥咯!勉斋是我的哥哥咯~~”

柳儿看了会儿俩孩子闹腾,就觉得困乏了,遂让勉斋推自己回房间就寝。

室内只剩下俩小儿,重阳起身解腰带,脱下一层裤子,勉斋皱眉问:“你干什么!”

重阳未答,只默默从内袋里掏出一张票据,交给勉斋,并说:“你看看。”

待勉斋看清票据所书,不由瞪大了眼:“这?!……”

重阳穿好小裤子,坐到勉斋身侧,容态尽天真,奶着嗓音说:“这是我义父今天给我包的压岁钱,我年纪小,不知数额大小,也不懂使钱,就给你吧。”

勉斋胸膛起伏,好一阵才平息,压低了声对身侧娃娃说:“这上面有一百两!!好,你年纪小不通世情,那我跟你讲讲,像我们这种破落户,一年到头花销也不过二十两银子。你义父一出手就是一百两,够我们穷人过五年日子了!!现在你知道这银票面额了吧,赶紧收回去!”

小重阳直直注视着勉斋的脸,银票看都没看,就推了回去:“我说了,我拿着钱没太大用处。倒是你娘,我见她气色不好,想必用药花销不小,可看病不便宜,单单靠着你爹……哦不,那家伙给的那点钱,够你娘续命么?”

勉斋果然被问住。

小重阳继续道:“这样吧,我告诉你,我娘就是大夫,回头你用这些银子找我娘看病。这样你看,银子不又回到我家了嘛,而你娘也有救了,两全其美,多好的事。”

少年沉思不语,许久,才问:“沈重阳,说吧,你要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重阳敛起方才计划缜密的精明,复又亮出那副人畜无害的家族遗传性招牌白牙笑容,小脑袋一歪,奶声奶气道:“因为我喜欢勉斋哥哥哇!”

夜深,苍穹复又飘起了雪。屋顶上二人见好就收,摩挲着从屋顶溜下来。方才偷听时,沈越整个身子覆在寻壑身上,有了沈越的庇护,是故寻壑基本没沾着雪,而沈越除了大面积的脊背,颈窝、袖口等旮旯角落无一不藏雪。

回味重阳一番举动,说好听点那叫体贴,说难听点那叫心计,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城府,着实叫寻壑担心。

然而沈越却依旧淡定,并看破寻壑所想似的揶揄道:“在为重阳这副小大人模样担心是吧。哎,听我说,大人最不该的,就是把小孩真的当小孩。我在重阳年纪上下的时候,家里好多事儿我都懂了,也精明得很,可瞧瞧我现在,还不是一身正气。”

寻壑:“???”

沈越继续道:“孩子生下来,他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个体,他自有他的想法,有他要走的路,咱们做父母的,只要孩子不伤天害理,就随他去吧,必要时提点一下就可,多操心也不见得就奏效。”

沈越一番话多少有些道理,寻壑愁容渐下眉头,可转念一想,担忧再度涌上心头:“可我担心……我看勉斋没有半点好男风的苗头,恐怕……”

“切,这世上最不该担心这个的,就是你。”沈越戏谑。

寻壑不明白,追问:“什么意思?”

“噢,当初我再三强调‘本人不好男风’,是谁厚着脸皮给我吹耳旁风‘爷试了我,就会喜欢了’?”

……

勉斋收起银票,重阳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外头突然乒呤乓啷响起什物砸落的动静,重阳问:“外面好像在打架?”

勉斋面不改色:“这儿偏僻,半夜常有野猫野狗野老鼠打架,见怪不怪。”

重阳又听了会儿:“不对,这回我真听到大伯和义父的声音了。”说着跑了出去,绕到后院,果见寻壑抱着一根柱大树桩往追着沈越砸去。

“大伯!义父!你们在干嘛!!!义父你这是要打大伯?……”

沈越寻壑一个停了逃窜的脚步,一个丢开树桩,沈越尴尬道:“我……我和你丘叔打雪仗呢!”

“啊?哦对对,打雪仗,你看,”寻壑说着抱起头般大小一捧雪,恶狠狠朝沈越砸去,“沈越你看好玩不!”

“好玩!好玩!”

重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