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沈郎归>第44章 莫使云雨散③

沈越赶到九畹,店铺如常开放,货物齐整无异态,可径直冲进内室,却见程隐站在门边,寻壑则和一女子瘫坐对角角落,寻壑抱头,躯干几近蜷缩。

沈越大惊,冲上前一把揪起他:“伤哪儿了!”

未料寻壑一听见沈越嗓音,即刻一挣,跌坐在地。沈越伸手去拉,寻壑慌乱往后挪退。

“沈越?”寻壑身旁女子半信半疑。

沈越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上下扫一遍这女人,便认出她来:“邬三小姐?”记得寻壑遣人将她护送去了东瀛,而今怎么回来了?还出现在这里?

沈越欲要牵起寻壑,邬璧却拦在在跟前,并厉声道:“你又想怎样?”

沈越:“??”

程隐已在身后,解释道:“这姑娘突然窜出,在丘公子跟前拔刀……”

“啊!!!”程隐一语未完,寻壑竟失声尖叫,邬璧连忙抱住寻壑安抚,待寻壑稍稍平息,邬璧冷声对程隐道:“我说这人鬼鬼祟祟跟在我丈夫身后作甚,原来是沈爷派来监视的。”

‘丈夫’二字,譬如芒刺,扎进沈越耳里。

对呵,寻壑早已不是昔日的沈鲤。他有事业,有家室。

寻壑念旧,他必定是为给自己留情面,才没有驳了自己上门照顾的请求,以寻壑而今财力势力,何愁请不动顶贴心的人物。

心突然脆生生刺痛。

寻壑仍不住哆嗦。

蹬蹬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有一人跑入,入室惊呼:“公子!”原是引章赶到。

程隐后退一步,对沈越耳语道:“爷,丘公子可能认出我声音了。”

沈越瞬间明白寻壑害怕的原委。

暗无天日的密室,血腥腐臭滞涩不去,灼烫炙烤、剜肉剔骨,世上最惨痛的皮肉酷刑,寻壑几乎都挨了一遍。

这些时日,偶见寻壑瑟缩,未见其惊惶失措,沈越想当然地若无其事,但直至眼下,沈越才明白,自己低估了寻壑……

他怕程隐,更怕幕后主使的自己。

人间炼狱,任谁经历一遭都是终身噩梦啊。

“公子害怕,你们先出去吧。”引章扶着寻壑,对周遭众人道。

邬璧恼怒驳斥:“寻壑怎会怕我,他明明是怕沈越。沈爷别忘了,当初你在众人面前是如何羞辱我丈夫。虽不知你方才惺惺作态为的哪般,但凡替寻壑着想,都请你离远点。”

沈越舍弃身家豁出性命,为的就是来到寻壑身边,除非寻壑亲口拒绝,否则,他怎会因为旁人呵斥就退缩。

引章见沈越没有半分挪动步子的意思,只好放开寻壑,转而起身劝道:“咱们先出去吧。”

和沈越步入后院,引章就跌坐在廊下长椅。程隐守在门边,仍留意着房内动。沈越罕见的步伐虚浮,埋头撑着柱子,他此刻只觉得胸腔一团疑火,他本想把这火硬生生压下,孰料其逆反似的喷薄出来,问引章道:“阿鲤婚后……他过得怎么样?”

沈越此前,从不屑于关心他人私下生活,同时也不屑这类探听隐私的人物。可这一句问出,沈越才觉滞闷已久的胸腔戳开一个透气的道儿。

引章捶着头脑,须臾都不见作答,就在沈越耐性几近耗尽时,引章才哽咽着发语:“沈爷怎么突然关心这个?无论是三小姐,还是沈爷,都是一样的。”

沈越:“?”

引章举袖子抹一把脸,也无所谓此刻眼白赤红,直视沈越道:“公子有用时,你们拿他当宝,可一旦公子没用或者不听话了,你们就弃他如敝履。这些事儿我不便说,省的哪天反目,沈爷又拿来让公子难堪……公子不是神,不是每一次都能挺过去。”

沈越无法反驳,踌躇许久,像个缴械投降的败兵,松口道:“是,过去是我的错,今后再不会了。”

引章一时语塞。毕竟曾服侍过沈越,引章多少知晓沈越脾性,对人坏起来,是处心积虑的坏,可对人好起来,也是掏心掏肺的好。想他这些时日在沈府衣不解带照顾公子,不挑粗细地揽活干,还有眼下突然又坦然的认错……

引章没理由不信沈越。

思前想后,把思绪理顺,引章才道:“当初三小姐下嫁公子,确实有所图。”

“怎么?”

“三小姐早已心有所属,可惜男子出身平凡,老爷无法接受,强要拆散他们。三小姐苦求、大闹、私奔,手段用尽,老爷仍不答应,最后小姐割腕,几乎丧命。老爷才松口应允。可三小姐找上那家公子,他竟已娶妻。姻缘至此本该作罢,但三小姐认定这是老爷背后指使,一气之下随了二爷南下,就……遇上了公子。”

“后来,三小姐下嫁公子,可却是报复心切,一方面不从老爷意愿,另一方面,是为……用三小姐的话来说,是‘挑软柿子捏’。成婚不久,三小姐就找上原先的情郎。那段时间,三小姐常常夜不归宿。可老爷问起,公子还得替三小姐圆谎。”

“公子新婚当夜,就知晓了三小姐的这段过去。沈爷你清楚的,公子心软。所以,无论三小姐如何刁难,公子只体谅她是事出有因,故而处处忍让。可三小姐却得寸进尺,越发觉得公子好欺负,闹到后来,数周数月不归家。有次我偷偷跟出去,竟发现,和小姐幽会的,不是一个男子,是好几名!”

“终于有一天,这事儿让老爷发现了,拿公子质问。恰巧三小姐回来,老爷一通臭骂,抡了棍子说要打死,那一下,公子生生替三小姐挨了。小姐当场气极晕厥,是公子把人抱回房中,还请了大夫诊脉,竟诊出小姐有喜了。”

“小姐知道后,本想破罐破摔,一心寻死,公子怕她真做傻事,就放了生意日夜守着。后来小姐想拿掉胎儿。可……沈爷知道的,公子曾在烟花柳巷做那见不得人的交易,他虽为男子,可见过勾栏女子落子的痛苦。所以,公子不忍小姐经历个中苦痛,便让小姐安生养胎,公子会跟老爷交代这孩子是自己的,就没事了。”

“可惜,三小姐体弱,最终没能保住胎儿。公子又是悉心照顾。”

“我实在不明白,三小姐有错在先,可公子怎么还处处维护人家,有次忍不住,便问出口。”

“公子说,沈爷当众刁难的时候,是三小姐替他解的围,且我当时重伤,带回邬家别院后,也是三小姐请的大夫。公子后面的话,我至今记得清楚,他说,不指望人时时对你好,但凡关键时对你有一二恩情,就值得念恩终身了。”

引章适时顿住。

此际,回味引章方才的话,若所言属实,就不难理解寻壑对沈家、对自己赴汤蹈火的好了。俄顷,沈越问道:“寻壑素来不爱张扬,这些实情都是你打听的?”

引章摇头:“非也。沈爷说的对,公子不爱张扬,所以但凡心里苦闷,公子就偷偷买醉。上午和你提的,公子喝糊涂了说出自己生日,就是其中一次大醉。”

“哎!”沈越叹气。

“故事还没完呢。人心都是肉做的,经此一事,三小姐渐渐对公子生了好感,准备偷渡东瀛那次,还在岸上时,小姐就哀求公子,到东瀛后安生过日子。”

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沈越警觉看向室内,凌厉之态,只恨不能以目光穿透窗纸,一窥室中人所为。

引章仍兀自漫话:“东瀛那儿,公子早就打点好了,三小姐在那边衣食无忧,大可不必过来。可眼下出现,想必是……”

“想必是什么!”沈越叱问。

“想必是要和公子重修旧好罢。”

沈越刷一声起身,大步往里屋里走去。回头是岸,可沈鲤这条岸,他不允许旁人踏足。

引章有刹那蒙神,随即赶紧跟上,就在沈越即将转身跨入房间时,只听里头女子厉声发问:

“不要我留下,却偏偏不赶走沈越,你什么意思!”

“我是你妻子,和你同床共枕、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子,沈越算什么,他有什么资格留下而我却不能!”

沈越引章双双顿住脚步,沈越更是紧绷如霹雳弦惊的弓,屏息凝神捕捉寻壑动静。

“对,你将来会生儿育女,”是寻壑的嗓音,疲惫却仍固守温柔,“但不能和我。”

邬璧质问:“为什么!”

寻壑的苦笑清晰可闻:“你是清楚我过去的。太祖有律,倡优皂隶之子,世代不得脱去奴籍,孩子何辜,叫他一出世就受苦。”

“这就是你过去不和我行房事的理由?”

寻壑低声解释:“邬家的血脉,折在我手上,不能,也不值得。”

邬璧仍不依不饶:“所以你就选择和沈越一块儿?他是条毒蛇,别忘了,他当初是怎么羞辱你的!”

“我没留他,也没想跟他有什么,他什么时候想走,就走。但你不同,你是女子,要清清白白的好。”这一次,寻壑解释时几近筋疲力尽了。

房内死寂片刻,突地一记骨肉撞到地面的声音,紧接着是衣物的撕扯声,伴随着女子恼羞成怒的咒骂:“我偏不听你的,我这就和你生,孩子生下来看你还怎么赶我。”

沈越箭步冲入室内,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掉邬璧紧揪的手,一把将跌倒在地的寻壑揽进怀里,抱起。

寻壑看清来人,挣扎着要下地,沈越双臂却如铁箍,牢牢锁住寻壑腰背膝弯。

邬璧狼狈爬起,拍拍身上的污渍,上下打量眼前抱在一起的俩男人,笑容阴狠:“呵呵,原来如此!丘寻壑你真是下贱到骨子里,宁可在男人胯***,也不要和女人行房生子。沈越功夫就这么厉害,叫你背叛邬家也要帮着他……”

“住嘴!”沈越一声呵斥,程隐入内就要对邬璧出手。

“等等!”竟是寻壑叫停。

沈越见他这回挣得厉害,只好放他下地,但仍一手绕过后背搀着他一臂。寻壑平复喘息,才道:“邬璧,闹到这个地步,你我是不可能继续走下去了。这些年、这么多事,你还不明白?你太执、任性,你对我所谓的好感,不过是因为我能容纳你罢了。而今父亲、二哥都不在了,我维持九畹运作已耗尽心力,再不能陪你周旋……”

“那你就打算弃我于不顾?你对得起被你害死的父亲和二哥吗!”

“东瀛那边我都替你安排周全了,下半辈子即便不劳作,你也可衣食无忧、保全天性。可你却回来了……”

这一次,邬璧没能反驳,僵持了半炷香时间,邬璧才松口:“好,我答应你,回东瀛。但在我觅得归宿之前,我都不允许你休了我。邬璧和丘寻壑,名义上还是夫妻。”说罢,女子掉头冲出房门。

引章入内,见寻壑有气无力,忙问:“公子用过午饭了?”

寻壑摇头。

引章返身就走,并道:“我去做点吃的。”

房内只剩下二人。

稍稍和沈越拉开距离,寻壑才歉声道:“让沈爷见笑了。”

寻壑不经意的避让,叫沈越清晰察觉层层上涌的失落感。寻壑衣冠不整,沈越按捺下不快,小心翼翼问道:“我替你整整?”手比脑快,说时已触上寻壑衣物,一处一处抚平褶皱。

寻壑此刻站直了,沈越才发现,他和自己一样高。只是太单薄,印象里总觉得他瘦弱。末了,又见他发髻散乱歪斜,沈越转过寻壑身子,按他坐下,并道:“给你把头发拢拢。”

拿起矮桌上的骨篦,齿牙细密,可经过寻壑发丝时却罕少阻碍。九畹铺内,绸缎万千,最为光滑者,沈越只觉得是手中这一匹。

“让程隐跟着你,不是监视……”

“我明白的。”寻壑急于抢白。

沈越却坚持解释:“荒山落水后,我怕你再出意外,所以,今后出门我若不在,必派人跟着你。你怕程隐,我换一个便是。”

“不用了,习惯就好。”

如果说寻壑有什么毛病,客气绝对是第一,客气多了人就生疏,想想就恼人,骨篦稍斜,沈越轻敲两记寻壑脑袋。发包拢好,沈越自怀中掏出那枚簪子,正是谭月阁相中的第一款,白玉镂雕祥云玉簪,当时喜欢得打紧,叮嘱谭月不要包装,揣在怀里,等着寻壑得空,为他别上沾了自己体温的簪子。

眼前,玉色温润,只是在寻壑脑后比划,就可想见二者相配是如何相得益彰了。

不知为何,每每念起这人,前一阵子是心疼,而今,心疼之上,更添了几分……这种棱角模糊却又清晰异常的感受,沈越过去搜肠刮肚,在刚刚冲入室内的刹那,福至心灵,蹦出一个确切的形容词:

是‘心爱’。

明白了这一点,此前种种怪异念头,霎时豁然开朗。

在密室察觉寻壑维护邬敬时滔天的妒意,假借照顾之名掩盖与他肌肤之亲的渴望,方才入室撞见寻壑和邬璧纠缠不清时分明的醋劲儿。

不奇怪了,毕竟,谁舍得和人分享爱人。

前半生,沈越按部就班,为家为国耗尽心血,下半辈子,沈越想任性一回,为自己活一把,好好和爱人厮守。

至于寻壑的心意,只要前缘那份情尚存灰烬,只要寻壑不开口拒绝,沈越就能见缝插针,把爱注入,他对自己情意淡点也不要紧,这一次,换沈越好好宠他。

会计较,无非是担心对方不值得而已。

而寻壑值得。

寻壑一喘一喘,肉眼可见呼吸得艰难。好好一个生日过成这样,此际心疼与心爱交织,叫沈越恨不得把这人揉碎在怀里,省的看着生疼。

正想着,沈越手中握着的发丝突然一紧,沈越回神,扳起寻壑一看,他竟昏死过去,沈越大惊,抱了人就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