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沈郎归>第14章 拣尽寒枝不肯栖③

不同于过去的姑苏沈府,北都沈府选址闹市,自雍和门出来,不过半刻钟便抵达了。辚辚车,萧萧马,都随着车夫一声长吁而止住。

“大人,回到府里了。”

沈超见兄长自离开锦祥阁,面容又回复平日阴沉,本欲好心唠叨几句,不料兄长甫一捞起车帘,眉头直接锁紧。沈超遂往外望去,却见府门石座貔貅前围着些人,人群中央,一男一女似起了争执,拉扯得厉害。

沈越率先跳下车,挤入人群,沉声对纠缠中的小厮发问:“大顺,怎么回事?”

那小厮回过头来,一张脸气鼓鼓,其上更是红痕累累,活活一只狼狈花猫,沈超不合时宜地直想笑。

“沈爷,这姑娘吵着要见您,我说您不在,这姑娘咬定我诓她,就……就撒起泼来了……”小厮捂着脸委屈巴巴。

方才还揪着大顺衣摆的姑娘,闻声回头,一见着来人,立马松了紧揪的小厮衣襟,一出声,竟就是哀嚎:“沈爷,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真没把公子从海上带回来?”说时,眼泪扑簌簌就掉下几颗。

可沈越不为所动,将衣摆丛姑娘手中抽出,面不改色大步走向沈府。

未想遭此冷遇,姑娘怔忡刹那,待反应过来,立刻追上去重又拉住,哭腔中夹了丝缕希冀:“沈爷!你不回答,是心虚了吗?公子没有被你抛在海上……”

“你听到的就是他的下落。至于人死没死,去海里捞了才知道,问我无益。”沈越鄙夷瞧了一眼姑娘揪紧自己衣摆的手,又冷冷道,“这些年,你主子就是教你这么撒泼的?”

闻言,姑娘错愕,顿时无力,揪住的衣摆自掌心滑落。

沈越回身,大步跨入沈府。

走了几步,身后‘呜哇’一声:女子竟不顾置身闹市,径自嚎啕大哭。

人声渐渐嘈杂,方才围观的人,似乎更多了。

沈越走了两步,突然料到什么似的,回头,对正要上前扶人的沈超喝道:“阿超!”

沈超看一眼兄长黑沉的脸色,只得悻悻抽回了手,步入府门。

大顺尾随其后。

穿廊过巷,初春日头暖意温存,簇簇新绿枝头勃发,其上鸟语热闹。

行走的三人却一路无语。

沈超斜觑一眼闷声行走的兄长,道:“哥,而今冤债两清,引章当日也是不得已才离开沈府,你就……”

“什么被迫!她当时处处帮衬那白眼狼,只恨不能早日远走!”

“……”沈超看兄长气急败坏,哪还有半分素日的大将气度。

这是兄长几年来的死结,但凡提起,他必定暴跳如雷、骂声不绝。

“我只是希望,大哥能尽快走出来。若人不开心了,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眼前春色盎然,沈超却突然怀念起苏州倒春寒的二月雪。

走了片刻,沈越突道:“我想起一事要处理,你先回去。”

……“哥!”沈超出声叫住。

不料沈越竟被这一声唤得身躯一震,沈超直觉兄长这是……心虚?

沈超只是想问:“今晚回来吃饭吗?”

“回。”沈越偏了头又交代道,“大顺,你不用跟来。”

沈超一如昔日和颜,道:“好,我等你。”

兄弟二人就此错身,可沈超步子愈发放缓,待确定兄长走远时,果断止步,回身。

大顺纳闷:“二爷这是?”

沈超难得不苟言笑,立即比个噤声的手势,吩咐道:“你先回去。”

大顺乖乖点头,沈超遂朝兄长离开的方向跟去。

然而,沈越并未踏出府门,在院内拐弯抹角,绕进一处偏僻院落。院中屋宇紧锁。沈越进去,径直走入书房,架上置书零散,沈越捡起右下角落的几本册子,隔板上赫然现出木块镶嵌的痕迹,往下一按,‘咯吱’两下齿轮咬合之声,书架竟自发旁挪了。

露出黑黢黢直通地底的一道阶梯。

沈越回头,确认身后无他异样,方匆匆下楼。

行了约莫半数阶梯,地下现出幽微光亮。

下到平地,**冗长,行走间,一黑衣人自身侧幽暗处站出。

“主子!”

沈越似乎习以为常,只‘嗯’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末端,树了一列刑架。而尽头那堵墙面上,光线明灭,隐约见其上书一‘大’字。

沈越步伐放缓,问:“人怎么样了?”

“老样子,什么也不说。”这人嗓音独特,音色嘶哑有如鸦鸣,单单出声就叫人浑身不舒服。

“呵。”到达尽头,沈越盯着着那堵墙面,观摩良久,

忽起一道穿堂风,烛火因了风势,霎时光亮,将末端墙面映照得清楚。

火光不过刹那,可却也叫人看清,墙上哪有什么‘大’字,那分明是四肢让铁索所缚的一个人。

寒风带亮烛光,也带起刺鼻恶臭。有久未沐浴的憋闷汗气,有陈腐的粪便臭味,还有最为浓重的……血腥——几令人窒息,自墙面这人身上散出。

“主子,叫醒他吗?”

“嗯。”

哗啦。

一桶水利落泼出,星点水滴溅到指节,沈越只觉得冰冷刺骨。

然而,这人对躯体的折磨似已麻木,无甚反应,只微微翕动眼睑,叫旁人知他命数犹存。早已不辨颜色的衣物,碎烂披挂在身,此刻沾了水,湿淋淋紧贴肌肤,躯干之形销骨立,一览无余。

“又装死。”黑衣人冷笑,侧身抽出置放在炭火盆上烙铁,一时间‘兹拉’作响,“冷的不怕,那试试热的。”铁块红烫,升腾的热气伴随着‘嘶嘶’作响。

滚烫才靠近被缚之人耷拉的散发,瞬间发丝焦灼卷曲。就在这方烙铁即将碰上他脸颊时,沈越沉声道:“慢。”

黑衣人看了身侧主子一眼,即刻恭敬退后。

沈越嗓音甚是清淡,娓娓道来似话家常:“前天,我见了邬敬……”

‘邬敬’二字似灵丹妙药,方才还死气沉沉的人竟霎时抬头,伴随‘哐啷哐啷’,却见他抬得甚是艰难。

原来,这人脖颈上也缚了一道枷锁。

金属的冷冽锋芒映入沈越眸中,叫此时语带玩味的沈越更添一份阴森:“呵呵,果然,一提起老东家就有反应了。”沈越没有察觉自己言语间,一字更甚于一字的恨意,待最后一字吐落,沈越竟突然出手扼住了那人咽喉,咬牙道:“可惜了,你抵死护住的老东家,却和盘托出你如何替他苦心谋划、渡海潜逃……对了,那日海上,邬二所言可是真的?” 沈越竟不顾此人污臭逼人,凑近了问道,“你曾劝邬二要对沈家斩草除根?”

那人不答,径自阖上眼睑。

可在此刻的沈越眼里,这却是轻蔑至极的神情。沈爷心头恨意更甚,不由得捏紧了他下颌,力道之大,竟将那人捏得抽搐,哆嗦片刻,见他唇瓣蠕动,沈越稍一松手,殷红就破口淌出,一粒洁白顺流滚出。沈越定睛,发现竟是一颗齿牙。

沈越看着这颗洁白渐渐被滴落的殷红覆没,不知怎的,心田震颤,丝丝缕缕莫名的难受,自裂缝中腾起。

这感受,沈越曾有,它叫——不忍。

但怎么可能?对眼前这人……

回想这些时日因藏了这人惹出的无尽追查,还有自捉拿他后愈发阴沉的状态……

种种种种,沈越突然肯定,一切症结都在此人,只有结果了他,自己才能真正解脱。

黑衣人察言观色,发现主子眸中腾起的杀意,便主动请缨:“主子,十大酷刑他已尝了四种,就剩一口气了,晚些我给他弹弹琵琶,保准归西。”

闻言,沈越后退一步,眸中神色有些许犹豫。不过片刻,沈越恢复决绝,吩咐说:“了结了他狗命,皮给我剥下来,做成人皮灯笼,由我带回苏州,亲自挂在沈府门前,叫他永生永世,充当沈府看门的狗!”话毕,沈越转身决绝离去。

“是,主子。”

沈越返回地面,行至最后一级,往回看了一眼,脸上不见喜怒,可行动间,却像是诀别。

待书架阖上,沈越收拾心神,步出屋子。忽听草丛紊动,沈越警觉,喝道:“谁!”

院中唯一的一株乔木后,缓缓站出一人——

沈超。

兄弟几十年,沈越深知沈超素来和顺的性子,然而,此刻他却神情凝重,目带疑色,良久,方见他开口:

“哥,下面藏的……可是阿鲤?”

沈越垂眸,沉默。

沈超目露痛色,向兄长走去。靠近时,却是径自错开沈越,直直往荒楼走去。

沈越反应过来,即刻迈步追上,拉住胞弟:“你干嘛?”

沈超不答,兀自起伏着胸膛,甩动手肘,却甩不开兄长钳握的手臂。

“你要放他出来?”见弟弟默然,沈越上前一步,横亘在他面前,压低了音道,“你想清楚,他出去后,叫旁人知道我私押钦犯……”沈越一时语塞,片刻,软声道:“你救了他,就会害了我。”

“你既清楚当中利害,怎么还捉他关了!阿鲤是有错,朝廷自会审判,你为何意气用事!”

或许是沈超罕见的据理力争,震住了沈越,一时间,沈越竟垂首默然。

须臾,沈超道:“算了,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看到……回屋用饭吧。”

沈越跟在胞弟身后,目露感激,可终究没有言语,一路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