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说来就来,春雨更是接踵而至。

  借由雷声、雨声,祁知年哭得更为放肆,春雷不仅炸醒祁知年的美梦,更是将一院子的人都给炸醒。

  眼见雨点就这么突兀地落下来,小颂赶紧去扶他:“小郎君,先进屋!”

  祁知年透过泪眼还在看着祁淮离开的地方,眼泪越多,眼前的世界便更为清晰,他比谁都更清晰地知道,祁淮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不会转身,不会再看他一眼,不会对他笑,不会关心他,不会陪他看书,不会鼓励他编书。

  他压根就没听明白小颂在说什么,后来是纪嬷嬷、范嬷嬷包括小雅一同过来又是劝,又是拉,好歹把他给拉到屋子里。

  他们忙着拿干布给祁知年擦着头发,又叫他赶紧去换衣服。

  他充耳不闻。

  后来还是纪嬷嬷道:“小郎君!您不看看国公爷给您的盒子里是什么吗?”

  对!祁淮走前给了他一个盒子!

  祁知年这才有点回过神,小盒子还一直在他的手心里紧紧攥着呢,他立即打开,结果发现里面同样躺着一张落籍文书,文书上名字甚至已经写好,是“祁霙”。

  祁知年趴在桌上就是痛哭,哭得比方才还要惨烈。

  大家都没看清那纸上写了什么,没想到他看完还哭得更厉害,大眼对小眼,除了竭尽全力地安慰祁知年,再无他法。

  祁知年已不是从前的祁知年,他虽还保有天真,却也早已面对过世界的真实与残酷。

  再难过,他也还有娘亲与范嬷嬷要照顾。

  再难过,他也得忍耐住,小半个时辰后,他自己从桌子直起身子,木愣愣地用袖子将眼泪擦干净,小心把祁淮给的那张文书放回盒中。

  他又拿起长公主给的那个盒子,递还给纪嬷嬷。

  纪嬷嬷不解:“小郎君,这——”

  哭过后,祁知年的双眼微红,却也更为剔透,他扯出一点笑容:“我真的很感谢长公主对我的帮助,这些是我此生都无以为报的,但是——我不配得到这些,嬷嬷,过些天,我就会与我娘、范嬷嬷一同离开京都,这张京都的落籍文书,于我已经无用。”

  “这,这——长公主已经不生气了,小郎君。”

  “我知道,正是因为长公主已经不生气,我更是愧疚,她有容人之心,我们是做错事的人,又哪来脸面再强留此处。”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郎君,您有什么留不得的?您生于、长于京都,您本来就是京都人,还是国公爷,他——”

  祁知年一听到“国公爷”三个字,强忍的情绪再次憋不住,眼泪眨眼间就落了下来。

  纪嬷嬷吓道:“好好好,嬷嬷不问,嬷嬷不问,不哭,不哭……”

  小颂已经拿了帕子帮他擦眼泪,祁知年笑得很狼狈:“对不起,让你们见笑了……至于国公爷,国公爷……呜呜呜……”

  祁知年的情绪再次崩溃,他又趴到桌上一阵哭。

  纪嬷嬷叹气:“唉,这文书你若是不想要,咱们过几天再说,左右童生试还要些日子,便是今年赶不上,也还有以后,我们不着急,回去后咱们也会好好跟长公主禀报,长公主定能知道您的意思,她不会怪您的。”

  祁知年趴在桌子上直摇头:“长公主很快也会知道的……”

  “长公主知道什么呀,小郎君?”纪嬷嬷真的是一头雾水,她是什么也不知道,更别提还有那突然出现又离开的国公爷,这又是哪门官司呀?

  稍微知道一点点的小颂也不好开口,因为她知道的那么一点点,其实也是毫无用处,说出来反而会引起诸多莫名的猜想。

  纪嬷嬷又拉着范嬷嬷到东间问,范嬷嬷人虽不伶俐,却是极为忠心,半个字儿也不肯吐露,纪嬷嬷简直是愁得不行。

  雨停后,天也晚了,纪嬷嬷她们也需回去。

  说实在的,她们仨倒是想留下来,如今长公主已经不管这事儿,国公府里也没事要忙,便是留下来住几天倒也不碍事,实在是这个宅子太浅,就是留下来也没地方待。

  她们只好先走。

  知道她们要走,祁知年到底是站起来,声音沙哑:“我送你们。”

  纪嬷嬷一阵心疼,本想说别送了,见他这样,反而不舍得开口,几人走到门边,纪嬷嬷觑着祁知年没精打采的模样,想了想,说道:“小郎君,嬷嬷回去就打听国公爷去了哪处,一有消息就告诉您,好不好?”

  祁知年赶紧使劲儿抽鼻子。

  纪嬷嬷心道“糟糕”,原本提这个是想叫他放下点心,哪料“国公爷”三个字是真的一点也不能提!

  “那嬷嬷不打听了!不打听了!”纪嬷嬷又赶紧摇头。

  祁知年却是抬眼望来,可怜道:“嬷嬷,你帮我打听吧,我想当面与他道歉,若是你能联系到他,告诉他我的想法,你就说我没有其他想法,只想说声‘对不起’,说完我们就会离开京都的,好吗?”

  一双眼睛哭得比小兔子还要红,脸颊上全是泪渍,就这么软软地看着你,就是神仙在这里也没法拒绝啊!

  纪嬷嬷连连点头:“好好好!嬷嬷一定帮您办到!”

  小雅已经直接拿着帕子给他擦眼泪:“别哭了啊小郎君,您这么一哭,奴婢也要哭了。”

  小颂点头:“明儿咱们还来,有什么消息一定立即告诉您。”

  “好——”祁知年的嘴巴哭得瘪了起来,“我等着你们的消息。”

  几人站在门前,说了要走,谁也不舍得走。

  林秀秀正要趁着雨停了出门买黄豆,家里的有些不够用,她手上挽着竹篮子,瞧见祁知年家门口这一幕,她也傻住了,呆站在原地,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祁知年。

  认识祁知年,也已有些日子。

  她每次看到祁知年,祁知年都是那副清清雅雅、有条不紊又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他又长得那么好,还识字,会画画儿,林秀秀也是听过说书的,那些故事里头,总有这么一个人,他为人善良,上进又有才学,最后考上状元,当大官,总为老百姓做好事儿。

  林秀秀头一回看到祁知年,便觉得祁知年就该是那样的人。

  可是就在眼前,这样的祁知年——

  他竟然满身都是仓皇,脸上更是六神无主的无助模样,他竟然还在哭!

  他哭得眼睛都红通通的,在与身边的人说什么,那样委屈,又是一副很是依赖的模样。

  而他说话的对象,竟然是两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娘子,还有个与范嬷嬷差不多年纪的大娘,她们都穿得很是精致,两个小娘子头上戴了金簪,长得好漂亮,那位大娘更是通身的威严。

  这样的人,林秀秀也是见过的,有时候去庙里上香会遇到一些富户,那些人家的夫人与小娘子就是这种气派。

  然而此时,这些人全都矮了身儿,曲着腿、弯着腰极力地似乎在劝说祁知年。

  两个小娘子还不时用精致的帕子给他擦眼泪,就像在哄一个孩子,明明他们差不多大。

  林秀秀汗毛直立,风一吹凉飕飕的,不是觉得这一幕不堪直视。

  她看着这样的祁知年甚至移不开眼神,她虽出身平凡,瞧见这般的祁知年,却是生出个想法,她娘说他不是普通人,是不是,这样的祁知年才是原本的、最真实的样子?

  金尊玉贵,被所有人小心翼翼护着、捧着、哄着的小郎君。

  林秀秀没有哪一刻似此时这般明了,她与这位看似亲切,却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哥之间真真实实的距离。

  林秀秀的脚步很轻,他们站在门前又有些过于忘我,林秀秀站了很久,纪嬷嬷才发现。

  林秀秀不好意思地直起腰背,朝他们笑了笑。

  祁知年抬头看她,往常最有礼貌的他,此时却是忘记与林秀秀打招呼,他的眼神哭得已经有点呆滞。

  林秀秀已不觉得奇怪,再朝他们笑笑,便打算离开。

  纪嬷嬷往前一步:“这是秀秀姑娘吧?”

  “是,大娘你好,我们住姜小哥家隔壁。”

  纪嬷嬷走到她面前,笑得很温婉:“我们小郎君多亏你与你娘亲的照顾了。”

  “不,不——”林秀秀摆摆手,“我们也没有做什么。”

  “姑娘的善心我们都会铭记在心的。”纪嬷嬷身上没带多少东西,此时也不是感谢的时候,往后他们自会好好感谢。

  林秀秀笑得更不好意思,说自己要去买东西,便先走了,经过门口时,祁知年还是没有看她。

  林秀秀已经一点也不难过,她露出释然的笑容,轻快地往巷口走去。

  林秀秀常去买黄豆的那家在几条巷子之外,但她自小在这里长大,她知道如何抄近道过去。

  从巷子出来后,她便立即走向斜对过的另一条巷子,刚进去,却发现巷口停了辆马车,几乎挡住整条路,不过此处本来就很少有人走,林秀秀倒也没有生气。

  见她过不去,车夫虽没说话,却也立即将马车往前赶了赶,给她腾出条道来。

  “多谢!”林秀秀谢完,便斜着身子从车旁走过。

  惊雷后的春雨下得断断续续的,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又有雨落下,恰是林秀秀经过马车车窗的瞬间,有风起,林秀秀瞥到马车中还坐着一人。

  阴天,巷子里本就比较晦暗,马车中便更加黯淡。

  偏偏那人侧面的轮廓清晰无比,林秀秀就瞥了这么一眼,也堪称是惊鸿一瞥。

  都已走过,她还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眼,总觉得那人好生熟悉,她却想不起来,转而又笑,看这马车与那人气势,怎么可能会是她认识的人呀!

  大约是长得好看的人都令人难忘的缘故吧。

  已经有人家门口挂上灯笼,天彻底黑了,纪嬷嬷她们也总算是从巷子中出来,走到路口,她们上了国公府的马车回家。

  “郎君,她们走了。”车夫告诉祁淮。

  良久之后,车内传来低沉的一句:“走吧。”

  “是。”

  逼仄的小巷里,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在青石板路上,夜雨开始下,“滴滴答答”地落在车身,祁淮的思绪化作一片海,祁知年方才面上的绝望、愧疚、无措、慌乱等等所有情绪也化成雨点,一点一滴、纷纷杂杂地落在海面上。

  他看似平静,实际心潮早已难平。

  哪怕他已在此处坐了这么久。

  他不由开口:“停车。”

  车夫立即勒住缰绳,外面的雨依旧在“滴答滴答”,他心中的雨已经越下越大,整片海仿佛已经全部变成祁知年的眼泪,海水卷起浪,一层高过一层,眼看就要将岸边的他吞没。

  他伸手,想要推开马车的门,却又顿住。

  其实那天发现静平郡主与祁知年之间的异样时,他就已猜到祁知年的真正身份。

  但是他竟然自欺欺人了这么久,甚至解决完该解决的事情就立即下山,帮祁知年办了新的文书,用了新的姓名,好像这样就能迅速将祁知年变成另一个人一样。

  祁知年也不会把他当做是什么见了鬼的父亲。

  是的,知道祁知年是谁后,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祁知年的乖巧体贴与小心翼翼,甚至是崇拜的眼神,只是因为把他当做父亲罢了。

  亏他自以为是这么久。

  他自嘲而笑,嘲笑自己。

  太可笑了。

  现在下车,走回去,又能做什么?

  与祁知年要说些什么?

  说“没关系,我并不怪你”?

  祁淮也只会嘲弄自己,因为他失去了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冷静,做了一些再可笑不过的事,与祁知年没有一点的关系。

  说完以后呢?

  继续做所谓的“父子”?

  他心中“哈、哈、哈”地大笑三声。

  没有以后了。

  趋利避害,他本质就是这么一个残酷、没有任何同理心且无趣到极致的人。

  祁知年是他此生目前为止遇到最大且唯一的危险。

  必须避开。

  祁淮收回手,坐回,声音更为低沉:“走。”

  *

  作者有话要说:

  遭遇人生重大滑铁卢的国公爷。

  周末,加更一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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