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不要爱上杀猪佬!>第135章

燕赤城回到夜梦别苑。

东陵阳光正好,晴空万里,天边却隐隐传来闷雷声。

令坚垂垂老矣地飘在半空,活像个一戳即散的草人。

燕赤城看着他来来回回地整理屋内的东西,这栋小院百年内毁了重建,建了又毁,都是这个半鬼老管事在经手,才能在他们重归之日复原如初。

“又要打雷了……”老管事颤颤说道,“少爷……少爷还好吗……”

燕赤城道:“他很好。”

老管事“哦”了一声,又从屋中慢吞吞抱出一卷被褥晒着,随口道:“燕逍你……怎么不去陪着少爷?”

燕赤城垂目道:“他不要我陪,也不要我看着。”

老管事愣了下,继而“嘿嘿”笑起来:“少爷肯定又去闯祸了,等他回来,你说说他。”

燕赤城没有说话。

天边又打起两声雷响,老管事正搬出书来晒。

燕赤城道:“马上要下雨,你莫做无用功了。”

令坚浑浑噩噩道:“下湿了,再晒便是了,若不是这些东西要建了毁毁了建、湿了晒晒了湿,老朽这一生,又有甚么意义?”

燕赤城长叹一声。

“东陵人又开始哭了,”老管事一边搬东西,一边幽幽地自言自语,“总是有人死,有人活,有人哭,有人笑,吵吵闹闹的,最后安静下来,过了几年,又吵吵闹闹的……”

“诛邪阵。”燕赤城忽然道,“是诛邪阵的声音。”

“少爷在布阵么?”令坚好奇地抬起手,将基本功法藏书摊开了放在桌上,“少爷要为东陵驱邪?”

“不错。”燕赤城道,“他做了些改动,将那些被金缕衣所噬的星官、弟子……还有百姓,都引到了阵眼,他要和他们不死不休。”

令坚怔然叹道:“好重的杀孽呀!……就真没有,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燕赤城默然许久。

“生魂树的根借那些人的血肉而生,彼世之鬼以残根为媒介,抢占了此世凡人的身躯,”他缓缓道,“他想将这些身躯、连同祝百凌的鬼胎一起,交由天雷付之一炬。”

“少爷在,在招天雷?”令坚张大了嘴。

“他不需要招天雷。”燕赤城道,他轻轻抚摸着被突如起来的雨点打湿的簿册,“天雷自会来找他。”

令坚“啊啊”两声,跪在地上,满手的书籍落了一地,慢慢积起的水洼把纸张洇得透明。

“阵眼,阵眼在何处?”他最后道,“令坚……想送仙君一程。”

阵眼在小镜湖。

令坚赶到小镜湖时,谢秋石正与水娘抱在一起喝酒。

令坚:“……”

谢秋石见到他,眉开眼笑,也伸长手臂把他拉过来,揽在胳膊肘下,笑道:“本仙君竟然死到临头,还有坐享齐人之福这样的好事!”

水娘急道:“少爷,弗好这样的,你赶紧再想想办法……”

“没有其他办法。”谢秋石仰头将酒喝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些为金缕衣所困之人,贪图不属于自己的运数,逆天改命,妄夺他人前程……他们与我一样,早为不可逃脱的孽债所困。”

“凡间没有孽煞之说的!”水娘红着眼睛道,“他们做错事体,该交给官府律令处罚,少爷杀了他们的头,孽煞要算到少爷头上的!”

谢秋石浑不在意,笑道:“我还差这一条罪么?”

他将酒壶甩在桌上,一撩衣袍,走出水榭,脚踩五彩仙阵,手持玉扇翠珠,心道:当年薛灵镜身死于此,说他逆道而行却不悔,如今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做得每一件事都是算在我身上的罪咎,可每一件事又除我之外无人能及、不可不为,我有何可悔,有何可惧!……只苦了他对我相候相守然而我杀的每一个人,又哪个没有相守相候之人呢?

想罢他抬起头,目中明澈决绝,而那九重天上,秦灵彻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忽然低下头去,轻笑一声。

一旁周瑛莘停下脚步,疑道:“陛下?”

“无事。”秦灵彻摇了摇头。

周瑛莘不解:“陛下无故发笑,想来是有喜事。”

“算不得喜事,只是有些意思。”秦灵彻微笑道,“鸿蒙至今,三万六千余年,轮回百世,我倒是第一次见识……这顽石彻头彻尾地变成凡人。”

第一阵雷声响起,燕赤城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最终没有任何动作。

他挥了挥手,让令坚留在院外的东西飘回里屋,他将火盆燃了,把那些簿册丢进去。

谢秋石临走时跟他说那番话,是让想他活下去,而这些东西,若是留在世上,他每看一眼,那活下去的念头便会淡一分。

他不知道往后的岁月他该如何度过,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要活到天亡地枯,他看着满地焦灰残烬,听闻天雷灌耳,只觉身体里边有什么刚长出来的东西,正在悄然远去。

“噗嗤”一声,炉膛中的火忽然灭了。

他皱了皱眉,捏了个法诀,让那火烧得更旺盛些。

火舌冉冉升起,然而,在碰到那潮湿的簿册时,复又化为一缕细烟,继而灭去。

他定睛一看,只见那本书上写着五个熟悉的大字:

《八荒独尊法》。

燕赤城心中一动,他将那《独尊法》从火盆中取出来,炉火复又开始燃烧,他翻开书册,秦灵彻的笔迹跃然纸上。

《独尊术》的内容他和谢秋石早已烂熟于心,本已不必再看,只是今番再读,却总觉得那术法中有些许不同往日之处。

燕赤城皱着眉,飞快地将术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功法经诀仍是那几句,并无异样,他又翻了一遍,忽然在最后一页后停下了动作。

只见那书皮因湿水又灼烤而鼓起来,里面竟隐隐透出字迹,燕赤城将书皮裁开,里头掉出一张布满褶皱的泛黄纸片。

纸片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字迹,甚至沾着灰暗的血斑,仍是秦灵彻的笔迹,却与前面端正苍劲的字体截然不同那笔字凌乱潦草,下笔时力透纸背,收笔时又似乎气有不足,仿佛是一个人在极虚弱时,咬着恨意与不甘,忍痛写下的文章。

纸上来来回回,只循环重复着六个字:

求死易,求生难

求死易,求生难

求死易,求生难!

字与字之间的空隙里都填满了这六个小字,燕赤城几乎能想见秦灵彻是在什么情况下写下这行字的他是九五之尊,却得一次次尽尝孽债,要以轮回洗煞,他每次都要付出比往生更重的代价。

天帝陛下曾多少次打碎牙齿、扭断四肢、遍体污秽,如牲口一般被碾入尘埃,生不如死?他必然无数次宁可魂飞魄散,宁可力尽身死,因此才会一遍又一遍,含着血咬着牙在这张手掌大的纸片上告诫自己:一死虽容易,贪生何其难!

燕赤城眉头紧拧着,像是有什么东西撞进了他的识海,渺小如蚊蝇,却发着微弱的光。

求死易,求生难……求死易,求生难……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为谢秋石斫断生魂树树根的那一天,想到祝百凌,想到外头嚎哭的东陵百姓。

要他为谢秋石死,自然容易,但若要他为谢秋石活着……

一道明光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他长啸一声,飞身离开夜梦别苑,漆黑的身影掠过武陵,掠过小镜湖,掠过桃源津上的瀛台山。

天雷在山尽头滚滚翻涌,怒浪击岸,雷雨点点,一声怒响便是九道惊雷,一道惊雷又能分为九股。

燕赤城目色冷沉,声音果决,一字一句地念道:“大修罗咒。”

“万籁肃静,众生平等。”

凡间浩浩汤汤的纷乱于一瞬间凝滞,乃至天庭都震上三分。

周瑛莘叫道:“陛下,这是?!”

秦灵彻摇了摇头,颇为可惜地叹道:“他发现了。”

周瑛莘一头雾水:“他发现了什么?”

天帝不答,沿着荷花池慢悠悠地散着步,行至一片垂柳前,才似有了兴致,道:“我曾经将八荒独尊法赠与谢秋石赏玩,如今正好,谢秋石因孽煞,入了劫。”

周瑛莘拧眉道:“陛下乃天界之主,方能修炼这独尊术,谢秋石纵使练了,也不见得能借此消煞。”

“你这急性子谁说谢秋石练了?”秦灵彻叹道,持起一柄如意便往周瑛莘头顶轻敲了一下,“燕赤城练了。”

周瑛莘“啊?”了一声。

“燕赤城坐拥修罗道,自然能练这独尊术,有什么奇怪的。”秦灵彻觉得好笑。

“可他身在三界之外,本身不染孽煞,何必受这些……”周瑛莘说着说着便捂住了嘴。

“何必受这些苦,对不对?”秦灵彻随口接完,仿佛对自己鲜血淋漓的过往毫不在意。

周瑛莘没有说话。

“他想活着。”秦灵彻道,“或者说……他想活过来。”

说着他指尖一点,清澈如镜的池水中,忽然倒映出大修罗道的景象四面赤山,尽头滚水,空中流火,血燕纷飞,无数鬼魂精魅从崖底往上攀爬,拽着四面锋刃的铁柳垂枝,只为到得崖上,受修罗道主人的审判。

只是此时,修罗道主人却不在山头。

周瑛莘刚想发问,忽然惊然失语,他指着崖底,叫道:“那是……那是……”

只见燕赤城在崖底的万千鬼魅之中,一步、一步,向上爬着,无数白骨拽着他的双脚,要将他往下拽,铁柳的细叶将他割的鲜血淋漓。

“他要……他要爬去哪?”

秦灵彻道:“你且看。”

只见那燕赤城不知攀爬了多久,那几成白骨的手终于抓住了顶端的山石,就在此时,一只血燕尖叫着飞过,燃着赤焰的飞羽将他扇入崖底。

周瑛莘面色发白,尚未等他反应过来,燕赤城复又往那崖上爬去。

“你有拥有过多大的权势,多少野心,八荒独尊术便会叫你在历劫时偿还多少。”秦灵彻看着自己的手掌,冷冷地微笑着,“但只要熬过了这一劫……熬过了这一劫,天道便会还你一具崭新的身躯,干净如初生孩童,无罪无孽,无冤无债,坦然新生于天地之间。”

“燕赤城为什么要这么做?”周瑛莘张口结舌,“他要这样,他要这样爬多少次?爬多久?”

天帝揉了揉眉心,笑而不答,过得片刻,才开玩笑一般问道:“我刚才说过,鸿蒙至今,多少年来着?”

周瑛莘未解其意,老老实实答道:“三万六千余年。”

“是了,是了。”秦灵彻击掌笑道,“他当了三万六千余年大修罗道的主人……自然要爬三万六千余年。”

大修罗道中过去三万余年,凡间却好似只停滞了一瞬间。

雷雨不甘地怒哮,天雷引火,噼啪灼烧着小镜湖。

谢秋石衣衫不整地躺在焦黑的草地上,脸上花猫似的白一团,灰一团,他紧闭着眼睛,耳边传来各色各异的声响噼里啪啦的雷,滴滴答答的雨,人们的哭声、闹声、尖叫声,还有笑语。

谁在笑?他茫然不解,谁在笑?

谢掌门心道:莫不是我到了阎王地府,遇到了薛灵镜他们,他们在笑我是个不中用的,死得又丑又惨?

他用力地睁开眼睛,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本该和他一起被劈成焦炭的东陵众人一脸茫然地彼此相望,偶有几个发现了自己跟来的妻小老母,互相抱着哭成一团;白衣星官满脸狼狈地聚在一起说些什么,而幽冥诸女正围着祝百凌,祝百凌似乎并无生命之忧,只是面色略有些惨淡。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躯,虽东一块西一块的发黑,也擦碰出不少见血的伤痕,却也没有要死的征兆,离魂飞魄散更是相差甚远。

“怎么回事?”他蹒跚着想要站起来,却又因体力不支软倒在地,仰头躺下时,他忽然发现天空敞亮着,雨后天晴,一碧如洗,“我是醉疯了,还在梦里么?”

一片手掌大的白叶从空中飘落,他抬手接了,熟悉的草木芬芳沁入鼻端。

“啊……”他恍惚地喃喃着,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叶片,泪水忽然夺眶而出,“啊……啊……”

白叶如瀛台山顶的飞雪般落下,温柔地盖在他的身体上。

紧紧地拥抱着他。

周瑛莘紧抿着嘴唇,不可置信地看着水镜中的景象,只见燕赤城的身体在刀山火海中化为烟尘,而瀛台山上枯死已久的老木,伸展着、抖擞着,复又生长出层层叠叠的苍枝雪叶。

“原来他练独尊术,是为了让生魂树复生……”他轻轻地说,“可是这样,为何能解了天劫呢?”

“独尊术本就是为了以德消煞。”秦灵彻淡淡地说,“东陵万余百姓为枯根残魂寄生,如今生魂树复生,鬼道复兴,鬼魂重归人间,自无须占用东陵百姓的身体,这数万人因此活下来,便是燕赤城的功德。”

周瑛莘“咦”了声:“您刚才还说过他不染孽煞、不受功德……”

秦灵彻笑道:“傻小子啊,傻小子。”他指着凡间抱膝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小傻猫的谢秋石,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这句“傻小子”实在说谁:“他是为谁做的这些事,那便是谁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