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不要爱上杀猪佬!>第75章 御令十二条(一)

众人鸦雀无声。

余黛岚悄悄拿胳膊肘顶了顶岑蹊河,小声道:“师兄,我们要拜吗?”

岑蹊河:“……”

谢秋石大笑:“拜什么?拜谢幽冥仙子赐我们满山食锦虫,叫我们长长见识?”

余黛岚闻言一怔,面色渐渐冷下去。

祝百凌恍若未闻,仍是单手托举着重鼎,举步走到出云堂前,掌心微一用力,巨鼎竟然腾空而起,下一瞬重重砸立于地,砰然巨响,嗡鸣传出千里之外。

谢掌门挑眉道:“这是何物?”

“问仙鼎。”祝百凌沉声道,“燕赤城何在?”

“你找他做什么?”谢秋石一哂,眉眼舒展,神情挑衅,“想跟他聊聊东陵金缕之祸么?”

祝百凌道:“金缕衣是我命人制的。”

“你承认就……”谢秋石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你承认了?”

“东陵是你武陵的地界,我想抢过来,便将金缕衣分发给百姓。”祝百凌一挑长眉,“又有何不可?”

她认得爽快,众人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既然如此,东陵城每夜狐啼鬼啸,皆因你而起。”谢掌门道,“你承不承认?”

“承认又如何?”祝百凌皱眉问道。

谢秋石差点被她的坦然气笑了:“你都认了,干什么还要捏造伪仙一说,把东陵疫病嫁祸给燕赤城?”

“谢掌门糊涂了!”一个清亮的女声自不远处传来,只见孔雀教主一身明艳,从天而降,立在祝百凌身侧,拿手指点掇着嗤道,“因为你本身就是伪仙,所以才骂你是伪仙!和甚么疫病,甚么金缕衣,又有甚么关系?”

谢秋石抬目扫向她:“孔雀教主是伤好全了,忘了疼么?”

“谢秋石。”祝百凌冷声打断,“金缕衣确是邪器,但每个身披金缕衣之人,都是自愿的。”

谢秋石一怔。

“四季无灾,平安康泰,财源滚滚,心想事成。”孔雀教主清了清嗓子,笑意盈盈,“我家仙子一个个问过他们,他们要的不过是这些东西,至于熟睡之际,有没有残魂借用自己的身体,又有什么大碍?”

谢秋石缓缓摇头:“仅仅是借用身体?”

“若没有你家仙君,本该如此。”孔雀冷笑道,“那金缕衣中,有一味延年益寿的材料,便是魂生树的枯根。本来鬼道尽数灭亡,魂生树也早已枯死,天地间缥缈无形的残魂无处可去,只有在夜间阴盛之时,能借着枯根与凡人血肉之躯,短暂地一窥天光”

“燕赤城在桃源村与我交手后,金缕衣中的枯根感知到了他的术法,竟然有了动静。”祝百凌抬目道,眼中精光大显,“残魂野鬼蜂拥而至,争夺躯壳,妄图借机复生,东陵疫祸由此而起。”

“且住。”谢秋石恍若未闻,只摆手道,“绕来绕去,还不是要归咎于那金缕衣,祝百凌,你纵使能一口咬死了燕赤城,自己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幽冥众人闻言大怒:

“住嘴!”

“臭小贼,休要对我仙子指手画脚!”

“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祝百凌安静听完,淡淡一笑,当着众人的面,忽地抽去了头顶束发的金簪,霎时间,金冠落地,三千青丝一泄如注,愣是将她棱角锋利的五官衬得柔和婉秀许多。

全场哗然,曲江、灵山众人均侧头避开了视线,幽冥弟子惊呼:“仙子!”

孔雀教主面色也微微一沉,却并不惊异,似乎早有所知。

“哐啷”一声,七尺长的“涿红缨”斜插于地,祝百凌往前一步,朗声道:“我有过错,故已禀明天帝,引咎卸去‘幽冥仙子’一位。今日起世间再无幽冥仙子,而我祝百凌亦只做一介散仙,从此不理仙务。”

“什么?”

“祝仙子?”

“此话当真?”

“仙子……”

幽冥教诸女竟有不少哀叫饮泣,谢秋石只觉有些荒谬,目光探究地看向祝百凌。

祝百凌负手道:“谢掌门还有什么要问?”

谢秋石尚未发话,岑峰主已上前一步,问道:“阁下既已卸去仙职,现今又是以何身份,率这许多人来我武陵门前叫板?”

孔雀笑吟吟插嘴道:“天铜钟响,人人自危,你武陵窝藏了个瞒天过海的鬼道祸根,惹得天帝陛下龙颜大怒,还指望我们袖手旁观不成?”

“可真是一出又一出!”谢秋石哂道,“方才还是伪仙,现在又成了鬼道祸根?”

“一动术法便能催生邪物,引发灾祸,不是祸根是什么?”孔雀睨了他一眼,也笑道,“谢掌门剑都拔出来了,是想打架么?我家仙子留着对付你家那位邪魔,我现在正空着,要不要来过几招?”

谢秋石朗声应道:“好啊!”

“雀儿。”祝百凌皱了皱眉。

孔雀“诶哟”一声,飞快地缩回了刚伸出的白腕子。

谢掌门剑未归鞘,雪刃明晃晃地映着他半张苍白俊秀的脸。

“谢秋石。”祝百凌忽然看向他,目光定定,如二人初见时一般,从上到下将他扫视了个遍,方启唇问道,“‘紫微明彻青锋寒,风流最是桃源君’。这句话,你可曾听过?”

谢秋石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到这个,皱了皱眉:“你与燕赤城双仙一位,共称‘桃源仙君’,此事天下皆知。”

“不然。”祝百凌微微摇头,“天界只有三位仙君,从没有双仙一位的说法,自然也不应该有什么幽冥仙子、武陵仙君。”

谢秋石一愣,只觉那种经久的怪异与熟悉之感又涌上了心头,心跳快得厉害,连带着嗓子口都有几分滞涩。

“真正的桃源君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死了。”祝百凌的目光如鹰隼般捉住他的视线,不让他躲开一刻,“在亲手屠灭鬼道之后,死于孽煞。”

轰隆隆

轰隆隆

一阵惊雷随着她的言语在谢秋石耳边炸开,谢秋石蓦然抬头,却见苍空一片碧青,晴空万里,没有半点电闪雷鸣的征兆。

他才发现,那两声惊雷,似乎并非打在天地间,而是打在自己心头。

“你与我说这个作什么?”谢秋石凝神问道。

岑蹊河敏锐地抬眼看他,只见谢掌门虽然站得依旧笔直,声音中却带了一丝动摇。

“我与燕赤城,名义上是‘双仙一位’,实则都是窃名盗誉之辈。”祝百凌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我们两个,都不过是桃源仙君死后留下的影子,没有一个在仙界被称为‘仙君’,也没有一人能与曾经的桃源仙君平起平坐。”

众人清一色屏住了呼吸,没有人敢说话。

岑蹊河余黛岚垂首立在谢秋石身后,面色数变。

谢秋石不知为何,忽然一遍遍看起了自己的手掌。

“谢掌门?”岑蹊河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袖。

谢秋石没听到般,下意识地凭空做了个搓洗的动作。

“谢秋石。”祝百凌再次喊道。

“怎么?”谢掌门抬起眼。

“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不是么?”祝百凌道。

谢秋石摇头道:“我听不明白。”

“你……”

“你不需要明白!”

谢秋石猝然回头。

只见一身红袍的燕仙君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长发未曾束冠,也如祝百凌一般披散着,脸色沉沉,目光如刀,眉宇间似是拢着一团散不开的阴云。

谢秋石心想:许多年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了。

“燕赤城。”他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再不来,你这大妹子可要把你踩进烂泥坑里了。”

燕仙君一言不发,安静地往上走了两步,站到他身侧,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要将他掌中紧握的长剑接过来,低声问道:“你是想护着我么?”

谢掌门撇撇嘴,却也松了手,任燕赤城取走了长剑:“新婚燕尔,你还穿着喜袍,等着本座回去临幸,自然要护着你些。”

一旁余黛岚听得一张脸涨得赤红,直拿眼睛去瞅岑蹊河。

岑蹊河的面色依旧十分难看。

不仅是他,场上所有人都面色不虞,甚至言笑晏晏的谢掌门,颊畔犹带着几分苍白。

燕赤城抬起手臂,似乎想搂一搂看起来冷得慌的谢秋石,最终手掌只停在他的面侧,轻轻地抚了抚,便收了回去。

他转身看向祝百凌,淡淡道:“燕朱眉,你在等我?”

祝百凌此次终于没再纠正他的称呼,而是干脆利落地一指眼前的巨鼎,清声道:“问仙鼎已到。请!”

燕赤城盯着她,缓步走向那口巨鼎。

谢秋石在岑峰主耳畔问道:“问仙鼎是什么?”

“验明仙身的东西。”岑蹊河道,“传说许多年前,有的鬼修擅长伪装,有的仙人易受蛊惑,但凡是沾了不干净的心思,入了邪道,在这口问仙鼎前,一概无处遁形。”

“是么。”谢秋石手掌渐渐紧握成拳。

“掌门不必担心。”岑蹊河犹豫地看了他一眼,和声劝道,“仙君灵力充沛,纯正高洁,绝不可能……”

他这句话尚未说完,只见燕赤城抬臂,将手掌覆于铜鼎之上,霎时间,灵光流转,一阵莹白拢住了整座大鼎,鼎上镌刻的双龙探珠纹样徐徐亮起,颇似彩云流辉的瑞兆。

余黛岚笑道:“我就说,那群妖女……”

“砰!!”

地面忽然爆裂起一阵惊响,众人齐齐后退几大步,接着,眼前出现了令人不可置信的异景

只见那大鼎上莹白细致的纹路忽然一明一暗,紧接着一道黑烟从鼎中细细攀出,绕着鼎身盘旋一圈,如同一黑色的细刃,将方才的祥纹瑞兆一一切开,瞬息间,大鼎发出颤抖的嗡鸣,四足急动,鼎身巨晃,轰鸣之时,骤然崩塌!

除了祝燕二仙外,所有人面色大变,燕仙君缓缓收回手,拢于袖中,抬起那对暗藏墨绿的眼睛:“这便是你想看到的么?朱眉。”

祝百凌没有说话,只冷冷地扫了一眼脚下。

下边一片哆嗦,紧接着,曲江掌门曲苏阳忽地颤颤巍巍站起来,支着手指指着燕赤城喝道:“以仙为貌,掩鬼之实!与其说是仙,不如说是鬼仙啊……鬼仙……鬼仙!!!”

他颤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过了许久,人群中终于传来窃窃私语。

“鬼仙?”

“即便是鬼道尚存之时,也没有听说过……鬼仙?”

“寻常鬼怪已然恐怖如斯,何况鬼仙……”

“武陵仙君怎么可能是鬼仙?!”

谢秋石愕然看向燕赤城,燕赤城却没有看他,只是微垂着眼睫,正对着眼前的祝百凌。

“急召”

一只通体金光的金凤忽然自天而降,浑身上下爆发出一阵让人难以正视的亮光。

金凤背上站着两个小小的人影,定睛去看,并不是什么仙君仙子,而是两个梳着小辫的仙童。

仙童用稚嫩的声音齐声道:“紫薇帝君有口令,命燕逍速归,钦此!”

“紫薇帝君再令,命燕逍速归,钦此!”

“紫薇帝君第三令,命燕逍速归,钦此!”

一模一样的令旨重复了整整三遍,燕赤城静立许久,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才转身看向愣在一旁的谢掌门,轻叹一声,道:“抱歉。”

谢秋石白着一张脸,瞪了他一眼,一时半会似是一口气噎在胸口般,竟是气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燕赤城见他不说话,竟也不接旨,而是往他身前走了两步,喊:“秋石?”

谢秋石扔不说话。

燕赤城低声道:“秋石……”

“这回知道要问我了?”谢秋石咬牙切齿,“你骗我、瞒我的时候,可曾想过要问问我?”

燕赤城沉默不言。

“为什么不告诉我?”谢秋石又问。

燕仙君安静地站着,半晌才道:“我不能说。”

谢秋石还要开口,忽见仙君倾身而来,半环着他的腰,在他耳边缓缓落下一句话。

谢掌门微微一怔。

“无碍的。”燕赤城后退半步,“不必忧心。”

“你真的要回天庭?”谢秋石瞅着他道。

“自前日起,算上今日,我总共收到了一十二条仙令。”燕赤城笑道,“是我不对在先,确实应该亲自回去一趟。”

谢秋石没再说话。

“不必忧心,等我回来。”燕赤城说完,便朝那金凤点了点头,口中似是轻轻念了念什么,刹那间,一阵木香拂过,烟尘四起,燕仙君携同那小童金凤便已经消失在了半空中。

众人许久才反应过来,连声问道:“怎么回事?人呢?”

“武陵仙……燕赤城回天界了?”

“刚才问仙鼎是不是……”

“肃静!”孔雀教主忽然高喊一声,“伪仙已除,武陵之事却尚未了结。”

谢秋石蓦然“刷”一声,一柄长剑斜斜飞出,钉在她鬓前,削落她一缕发丝。

“怎么?谢掌门死鸭子嘴硬,还死不承认?”孔雀冷笑道。

“谢秋石。”祝百凌忽然再次喊道,“你现在不信,倒也罢了,只是我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看。”

谢秋石“哦?”了声,面色却依旧凝重,看不出半点情绪。

祝百凌缓缓往右侧挪了两步,露出不久前被自己强行破开的峰坡。

谢掌门哂笑道:“祝仙子是想赖账,不赔我武陵草木?”

祝百凌浑然未觉,长袖一拂,乱石碎屑被掌风拨至一旁,露出山石破开处的断面来。

谢秋石凝目去看,看着看着神情越发冷淡。

他瞧见了碎裂的武陵建筑,折断的落花,枯涸溪流,以及被硬生生撕扯成两半的小镜湖那里有他睡过的水榭,燕赤城居住过的旧居,他们吵过架的小桥石亭,喂过的锦鲤,戏过的水,倒过饭菜的水塘,爬过的柳树桃干……

谢掌门越看心中越怒,只是那情绪爆发出来之前,一些异样的物事抢去了他的视线。

“什么……”

只见倒塌的山体后,隐隐露出另一所仙山楼阁般的居所,如同隐藏在凡尘云雾中的仙界遗珠,无人见过,无人识得,冷冷清清自带三分仙气,似乎容不得凡人靠近半步。

“蹊河?”谢秋石喃喃问道。

岑蹊河摇头道:“我不曾见过,也从不知道武陵有这等地方。黛岚,你在山中玩的多,见过这种地方么?”

余黛岚连连摇头:“造得如此精巧,跟小孩子的玩意儿似的,我若是见过,肯定不会忘记。”

谢秋石闻言,又仔仔细细将那楼阁上下打量一通,果见那楼阁造得精巧稀奇,横梁竖柱都与寻常建筑不同,既不图稳健也不图牢固,像是小孩子纯粹为了好看搭起来的花架子一般,松松垮垮,又飘逸自由,没有悬匾,也不曾提名。

“下面就是小镜湖。”他轻声道,“为什么?”

祝百凌也与他们一般凝视了这栋小筑许久,忽开口道:“你们可知,为何武陵弟子能看到小镜湖,能看到小镜湖中的燕赤城,却无论如何难以靠近一步?”

一弟子道:“自是因为仙君威严……”

“伪仙而已,哪来的什么仙君威严?”孔雀咯咯笑道。

“你!”

“雀儿说得不错。”祝百凌淡淡道,“与小镜湖无关,与燕赤城无关,只因为小镜湖上方山石中,藏着这座仙君陵。”

谢秋石一字一句嚼着她口中所言:“仙君陵?”

“顾名思义,桃源仙君的陵墓,就在此处。”祝百凌道,“他燕赤城有何殊荣?他不过是个百年幽居于此,不得离开的守墓人罢了。”

她说到此处,声音变得轻柔,恰逢一阵冷风吹过,将尾音吹散成山谷间不散的回声,打在谢秋石的心头。

“百年幽居于此,不得离开的守墓人……”

“守墓人……”

谢秋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他想起水娘说的话:“除非有大事,主人不会离开小镜湖……勿过你要是有危险,他当然是会去帮你的。”

“祝仙子,”谢秋石忽然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要你进这仙君陵。”祝百凌道。

“为什么?”谢秋石盯着她,目光似是要把她凿穿,“你的目的已经实现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祝百凌未曾应答,只是抬手指了指天际,轻飘飘留下一句:“一切早有注定。”

说着,她提起一旁的濯红缨,身形一闪,便失了踪影。

“谢掌门,告辞了!”孔雀教主嘻嘻一笑,挽着师姐妹的手,也随之而去。

幽冥弟子陆陆续续走了个干净,整个场子空下了一半。

余黛岚狠狠一拳砸向一旁的石壁:“竟然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实在可恶!”

岑蹊河长叹一声,呆立片刻,才转身对着谢秋石道:“掌门,祝百凌既然希望你进这仙君陵,怎么又自顾自走了?”

“她知道我一定会进去。”谢秋石徐徐道。

岑蹊河一愣:“为什么?”

谢秋石摸了摸下巴,笑道:“如果连这仙君陵都不敢进,又谈何自证清白?武陵私守仙君墓,又背了那么大一个罪名,燕赤城这个不中用的,还不知道回不回得来,除了到那传说中的桃源仙君墓穴里找找线索,我们还能做什么?”

岑溪河忙劝阻道:“掌门,恐怕是专程为你而设的圈套。”

“不会是圈套。”谢秋石摇了摇头,言之凿凿。

余黛岚讶道:“你怎么知道?万一祝百凌刚才进去做了什么手脚……”

“不会是圈套,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谢秋石仍旧斩钉截铁,仿佛眼前小筑是他亲手所建一般,目光和语气都没有半点游移,“无论如何……我就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