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明月下凉州>第五十七章

刘瞻回去后平躺了一阵,自觉好些了,又回到了张皎处。张皎已经睡下,可为了照顾之便,屋中不远处始终点着两根蜡烛,烛火不亮,只是能堪堪照清屋中陈设,防止旁人行走时撞到什么东西,将他吵醒。

刘瞻轻手轻脚地走近,在张皎头上探探。张皎发着烧,但烧得不算太热,比起刘瞻预想的要好了很多。到底是身体好,先前刚接回来时他那般虚弱,可一碗参汤下肚,人几乎当时便看着精神了几分。

刘瞻又在他身上其余各处轻轻摸摸,举着蜡烛一点点检查他身上伤口有没有又渗血的。大部分伤都没有事,只有前胸的一处,从布条后隐隐泛出些红色来,只是看着不算太严重,刘瞻便未做声,打算等他醒后再行处理。

他动作放得很轻,几乎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却不料忽然听见一旁张皎轻轻呻吟了一声。刘瞻动作一顿,以为吵醒了他,等了一阵,却不闻张皎开口,于是放缓了呼吸,拿着蜡烛,小心翼翼地向他面前凑近。

蜡烛的光落在张皎身上,宛如水中的一只小船,水浪被船头轻轻拨开,随后又在船身过后不疾不徐地拥了上来,合在一处。这只光的小船在暗色的海上缓缓向上驶去,深黑的阴影像是船身溅出的水花,忽长忽短地滑动一阵,随后被烛光驱散,露出一张满布薄汗的苍白面孔。

张皎紧闭着双眼,似乎仍睡着未醒,只是牙关紧紧咬着,呼气时从喉咙里传来轻轻的呻吟,一声一声,像是轻哼一般。

刘瞻一怔。张皎醒着时从来不会呻吟,神色上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反而还能与人交谈几句,刘瞻便时常暗暗庆幸,以为他会不会其实并不很痛了。可这时才知原来他正痛得紧,只是从未说起过,呻吟声虽轻,可落在地上,便如一颗颗钉子似的,刘瞻听着,心里一阵阵拧起来,拧出了些平生从未有过的狠意。

他拿低了蜡烛,缓缓直起身来,阴影迅速爬满了他的大半张面孔,只余下一半的下颌被烛火照亮,露出紧紧抿着、向下撇去的嘴角。先前在马车上的那股轻飘飘的恨意,此时好像忽然落到了实处,如一块巨石般横在他胸口当中,恨不能从他肋骨当中顶出来。

刘瞻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

片刻的功夫,他已想了很多、很远,心中砰砰乱跳,背后涌出热汗,可随后便紧咬牙关,无声地摇了摇头。

父皇虽然一年比一年老了,可是精明强干,人所共仰,更不必提军中大小将领无不目之以天人,对他忠心耿耿、推崇备至;刘彰也并非易与之辈,当初立储之时,群臣当中几乎无人反对,足见其东宫之位稳如泰山。他为着一时之愤以卵击石,倒不足惜,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在他身后,张皎也必脱不了干系,到时可不是受刑这么简单了。

刘瞻轻轻叹一口气,随后吹熄了蜡烛,放在一边。

他自小身体不好,因此几乎从未想过争些什么。可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他堂堂亲王,不是砧板上的肉,会躺在上面任人宰割,不可能就此咽下这一口气。

人活在世上,谁能干干净净,全无把柄?去年刺杀之事被揭出来,张皎吃了苦头,他也受了责罚,这些他都可以认下,因为他二人确有错处。可他刘彰难道还能一尘不染不成?此事过后,他若不也狠蛰刘彰一下,如何能消他心头之恨!

他站在床头,在黑暗当中默默无声地想着。忽然,张皎又呻吟了一声,比先前更急几分。刘瞻回过神来,借着隐约透进来的月光打量着他,见他眉头皱得更深、嘴角抿得更紧,喉结上上下下地滚着,一时忘了其他,只剩下心疼,可又不忍叫醒了他,犹豫片刻,最后把手轻轻放在张皎头顶,在那上面一下下抚去。

不知是张皎被他从深睡中吵醒,变成了浅眠,还是他的安抚当真有效,过了一阵,张皎竟不再呻吟,眉头虽然仍皱着,却慢慢安静了下来,呼吸声放得缓了。刘瞻在床头坐下,仍一下下轻轻抚着,心中忽地一软,方才的滔天恨意也渐渐落了潮头。

他想,他一定会做些什么,只是他所做之事,必须让父皇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伤兄弟和气,让刘彰有苦说不出。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张皎就醒了过来。这两天里,他总是醒不一两个时辰,便又会睡去,直睡得晨昏不辨,这会儿看见外面泛出些晨光,心中算了好一阵,才分辨出是回来的第几日。

他刚一醒来,就听见旁边有一道呼吸声,见是刘瞻的,便不警惕提防。先看看窗外,才缓缓转头瞧向了他。

刘瞻正倚靠在床头半坐着,合着两眼、呼吸绵长,显然已睡着了,却好像睡得很不舒服似的,脸色发白,垂在身侧的手指时不时轻颤一下。张皎试着抬起手,发觉手臂上已比昨天多了几分力气,心中松了口气,拿夹紧了竹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刘瞻。

刘瞻霍地惊醒,下一刻忙向床上看去,上下打量了张皎一番,眼中半分混沌也没有,看来睡得甚浅。他先看向张皎身上伤口,确认无恙后才向上看去,这才发现他已醒了,正瞧着自己,不禁放缓了面色,微笑道:“醒啦,昨天睡得好么?”

张皎点点头,“殿下怎么睡在这里?”

刘瞻偏头轻咳两声,摆了摆手,“我昨天来看了看你,结果不小心靠在这里睡着了。”他一面咳着,一面起身,摸了摸案上的茶壶早已凉了,便吩咐人送上热水,在里面兑了些蜂蜜,自己拿着杯子回到床头。

他扶着张皎的头,想将他垫高一些,可张皎却道:“殿下,我想坐起来。”

刘瞻闻言,下意识便摇头,“现在哪能坐着?放心,我慢一点喂,不会呛到的。”

他说罢,作势正要喂水,不料张皎又道:“可以的。”

刘瞻见他甚是坚持,只得把杯子放在一旁,两手伸到他背后,托着他的肩膀,扶他缓缓坐起身来,担忧地问:“当真可以么?”

张皎在他的搀扶下慢慢坐起时,身上当真痛得愈发厉害,可坐好之后又过了一阵,疼痛便渐渐和缓,和先前躺着时一样。他对刘瞻点点头,随后想试着自己拿水,刘瞻吓了一跳,忙轻轻按住他手,“做什么?你手上有夹板,不要乱动,小心骨头长歪了。”

张皎从前在影卫阁时也受过断骨之刑,接好骨头第二天便也需照常训练,只是有些动作可以不做而已,让旁人照料更是几乎从未有过之事。他指骨虽然不能弯曲,可是只要坐起,两只手夹住杯子便能喝水,不需劳烦旁人,见刘瞻这么小心,不禁暗暗奇怪。

刘瞻喂着他喝了水,又摸摸他额头,喜道:“似乎退烧了。”

张皎闻言,在心中暗暗寻思:其实晨起时烧热总会暂退,但等到了晚上往往还会再烧起来,只要人受外伤较重时,都要这样反复几日。可他瞧着刘瞻面露喜悦之色,似乎为此很是松了一口气似的,便闭口不言。

刘瞻按住嘴,又咳了两声,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有人通报,说东宫差人送来些物品,问要不要拿进屋来。刘瞻微微皱眉,站起了身,从家丁手中接过一看,却原来是两株郁李花枝,不禁一愣。家丁弯了弯腰又道:“还有些药材,放在院子里了。”

刘瞻点点头,拿着花枝发了阵呆,随后放在桌上,坐回床边。家丁见他没有挥退自己,不敢离去,仍在门口候着。

刘瞻问张皎:“阿皎,你可知太子是何意?”

张皎摇头。

“此花一名棠棣呵!棠棣……”刘瞻微微一笑,“棠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他说着,闭上两眼,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轻轻叹道:“莫如兄弟,莫如兄弟……”再三叹息过后,睁开眼来,又挂上了微笑,“人说此花开花时,上承下覆,繁缛可观,亲爱之意,莫过于此。阿皎,你以为如何?”

张皎丝毫不懂,被他问及,不免有几分赧然,心想既然刘瞻如此说,那便是罢,于是点了点头。

刘瞻忽然问:“你不恨么?”

张皎一怔,“恨什么?”

刘瞻仔细盯着他的脸,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似的,半晌后叹了口气,吩咐道:“取纸笔来。”

家丁应下,片刻后忙铺开了纸,研好了磨,“殿下。”

刘瞻提笔,顿了一顿,又转头看了看张皎,几次提笔复又放下,沉吟良久,随后敲定主意,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张皎从旁看着,只见他眉头微微锁着,似乎正想着什么心事,又瞧见他从袖口中露出的腕子细细的,和他的面孔一样,不知从哪天开始都已褪去了血色。是因为担心自己么?

过了一阵,刘瞻写就,拿起纸随手晃了一晃,吹干墨迹,递给张皎,“阿皎,读读上面写着什么。”

他将纸举在张皎眼前,并不让他接过。张皎瞧见纸上写的是一首小诗,闻言便低声读道:“桃李同一萼,棠棣荣其华。衔书寄青鸟,看取合株花……”

他心中迷糊,不知这诗是本来就有,还是刘瞻所写,不知这四句诗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知刘瞻要自己读出是何用意,读完之后,便抬头瞧向了他。

刘瞻对他微微一笑,随后却转头向家仆吩咐道:“去折些紫荆,并这页纸,一齐送去东宫,以为回礼。”

家仆应下,转身退了出去。刘瞻又捂住嘴,用力咳嗽一阵,随后不待张皎发问,已抬起头来,一面拿帕子擦了擦手,一面解释道:“从前有田氏兄弟几人,欲破前堂一紫荆树而分之,树闻而枯死。田氏兄弟由此感悟,遂相和好,紫荆亦重新茂盛起来。因此后人便常以田家荆合,喻兄弟重睦之意。”

张皎瞧着他手中的帕子,见上面没有血迹,这才收回视线。听刘瞻这样说,他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先前太子让人送来郁李、刘瞻又让人回赠紫荆,是二人均想要重归于好。

这些天里,刘瞻已将当日告发他的人、还有这些人和太子的关系都告诉了他,可他听着倒也不觉如何。在他心中,自己毕竟当真刺伤过大将军,迟早要东窗事发,与旁人无关。他从留在刘瞻身边的第一日起便已想到了今天,刺杀之事一日没有被道破,他的心便要隐隐约约地多悬一日。

这些人告发了他,这把剑终于落了下来,他反而松了口气,一颗心也跟着彻底落下了。这是他顿开的最后一道枷锁,从今往后,他再不会被什么给套上笼头了。

因此虽然刘彰告发了他,但张皎对他也没有什么恨意。他似乎是没有这种感情,又或许只有一点,他几乎想不起来自己一生当中曾对什么人咬牙切齿过,即便对狄震也是一样,何况旁人?

“阿皎,”刘瞻敛去了面上笑意,神色严正地道:“你不必去想这些。你只需知道,往后我一定保护好你。”

张皎一怔,见他面上神情甚是整肃,不由自主地抿起嘴,对他点了点头。

刘瞻微一错眼,瞧见桌上的花枝,心中忽然道:今日我二人修好不假,只是我雍夏两国,春时订盟,秋时便大动干戈,不知兄弟之亲,又能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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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化【0%……20%……55%……67%……failed】(砸电脑)

-以卵击石,好,大皇子,以后就叫你刘蛋蛋了

-想请问一下刘瞻老师,你父亲喜欢写七言诗,为什么到你这变成五言了?刘瞻:没有,小蜗牛老师最近文学素养已经支撑不了七言了。小蜗牛:哦!刘瞻:这时可以说的吗?小蜗牛:哦可以可以(你等着,下章你必没)

-隐秘地立个flag,结尾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