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明月下凉州>第二十八章

“这次雍人北上,声势大得很,看来决心不小。”狄罕环视众人,哼了一声,将一张纸拍在桌案上,“刚刚接报,秦恭已领军从白亭出发,看架势是冲着咱们来的,如何应对?”

狄罕身形长大,足有九尺有余,肩宽背阔,一部络腮胡子四面张开,看着威风凛凛。然而他今年已六十有四,筋力渐衰,早不复昔日魁伟,近年来老病缠身,日渐瘦弱,两颊如同被刀削过一般,从两边颧骨处直直下来,已看不见一丝多余的肉,胡须虽然茂盛,大半却已灰白,好像乱蓬蓬的野草。幸好他骨架甚大,还能堪堪撑住衣服,一眼看去,倒也不显单薄。

“大汗,依臣看来,当初与雍订盟之后,就不该为着那些蝇头小利撕毁盟约。” 鲁男瞧了孟孝良一眼,“当初孟大人极言雍人国力衰弱,不敢大举进犯,因此苦劝大汗南下,进取瓜州。可现在怎样?”

他冷笑一声,摊开两手,“现在好了,雍人来了!这不是两千人、两万人,是二十万!却不知孟大人有何说法?”

鲁男与孟孝良一样,也是汉人。昔日中原丧乱,诸侯各自征战不休,几致民不聊生,许多边民为避战乱,携家人一同逃亡北边,遇见草原上的部落,为求生路,便同他们两相混杂而居。再后来狄罕席卷草原,征服各个部落,这些汉人有的被杀,有的成为奴隶,还有的便像鲁男、孟孝良这般,因受赏识而留在狄罕帐下听用。

当初狄震、孟孝良一行人携盟约自雍国北归,约定两国结好,互不侵犯,可回来后便即献策,劝狄罕发兵南下,鲁男当时便极力反对此事。

他虽久离中原,也从未见过雍帝,却也对其生平有所耳闻,心知此等人必不是忍气吞声之辈,怎么可能吃得下这个暗亏?可孟孝良只说他未亲眼见过雍帝,也不知雍国境况如何,说他这份担忧未免是想当然了。鲁男毕竟未和他一同南下,无从反驳,只得闭嘴。

后来孟孝良当真说动狄罕发兵,瓜州一行,收获颇丰,他也由此一跃而成了狄罕眼前的第一红人。其年冬天,雍军发兵报复,却被侦破,被纳喇波光率军大败于峡口,就连他们皇帝的大儿子,都差一点被擒来。

这一下更助长了孟孝良的气焰,让他一时风光无两。鲁男从旁冷眼瞧着,不发一言,果然等到雍人大举发兵报复,这才终于向他发难。

孟孝良出列,还未说什么,狄震却从旁道:“南下瓜州,是本太子与孟大人一同进言于父汗的。鲁大人想要说法,那也不该向孟大人要,该向本太子要才是。”

鲁男见狄震如此回护于孟孝良,知他二人过从甚密,关系非同一般,忙道:“下官不敢。”

去年这个时候,狄震设宴款待众人,他虽没有列席,却也听说了狄震在席上所为,深深为之震怖。从那之后,二太子狄骏便即染病不起,若无大事绝不出家门一步,即便今日大汗召集众人议事,也不见他现身。坊间已有传言,说他忧惧成疾,恐怕十有八九要走在大汗前头了。更有消息,说他恐怕连今年都未必能过得去。

大汗老迈,身体眼看着已一日不如一日,鲁男敢得罪谁,也不敢得罪这大太子。见狄震出列,不敢多说,忙退了回去。

“南下伐雍,是本太子的主张。去年瓜州一战,斩获颇丰,大人不是没有跟着沾一沾光。”狄震朝着鲁男走了两步,吓得后者匆匆忙忙低下头去,“怎么现在见雍人进逼,就反过来怪罪当时不该出兵了呢?”

狄罕重重咳嗽两声,摆一摆手,“好啦,不要说这个了,都来说说如何对敌。”

“父汗莫急,孩儿正要说此事。”狄震逼问鲁男,只是就事论事,并非同他有什么过节,闻言便转回身,“雍军此来,声势不可谓不大,看样子是下定决心,要与我打一场大战!昔日父汗率领健儿席卷草原,所过之处,无不望风披靡,岂怕雍人进犯?”

“我知在场诸位中的许多人,都想着据守金城不出,待雍军自退。”狄震环视众人,“可让人打上门来,龟缩不出,也未免太示弱了些。他们既然瞧得起咱们,亲自送上门来,岂有任其自来自退的道理?”

众人听他话音,知他已有战心,一时无人敢吭一声,满庭之中,只听狄震一人的声音嗡嗡作响,“父汗,孩儿有一计!”

狄罕道:“讲。”

“雍军远来,战线甚长,粮草、辎重逶迤百里,一旦掐断了这个,便是掐住了他们的脖子,莫说他是二十万人,便是二百万、二千万,也何愁不能将他们尽数困死在这里?孩儿愿亲领一军,绕到雍军后面,断其粮道,再图歼灭。”

孟孝良闻言,摇了摇头。先前狄震回护于他,他承了此情,可还是不得不反驳道:“大太子此计虽好,却甚是冒险,恐怕还需斟酌。”

他心中所想,乃是此计不啻天方夜谭,全不可行,话出口时却委婉了三分,“一来,我能想到此处,雍人也必如此,定留重兵把守粮道,不会那么容易被截断。二来,雍人既然孤军深入,定是要速战速决不可。大太子探明其粮道,已要耗费些时日;再分出一军千里奔袭,断其后路,又要数日,这其间前线未必能抵挡得住。若是金城有失,如之奈何?”

昔日狄罕筑城,将此城命名为“金城”,是听从了他的建言,取汉人“固若金汤”之意。可孟孝良心中清楚,此城虽名为金城,可城墙高不过数丈,又未掘什么护城河,并非什么坚城,与汉人的长安、太原等城不可同日而语。

雍人善于攻城,若当真下定决心,运来攻城器械,全力攻城,事情恐怕就要变得十分棘手。城中现有人马本就不算太多,再分出一军之后,未必能抵挡得住。

狄震听来,也觉他此言并非全无道理。自从雍军中推行了什么保甲法之后,探听情报便难上了许多,他安插进去的几个舌头一时都再发不出声音。一旦金城有失,那便不用再打了。他思索片刻,问道:“那你以为该如何?”

孟孝良看向狄罕,“大汗,臣以为应当据城不出,一面召集各部落勤王。”

狄震深深皱眉,“雍军有二十万人,步骑相杂,定不能同时赶到,可以分而破之。我草原各部,也有十数万人马,何不同他拼上一拼?”

孟孝良微微一笑,“何必要同他硬碰硬呢?”

他这边一时争执不下,那边又传来急报秦恭弃了步卒,也不携辎重粮草,只率轻骑数万,昼夜兼程,直奔金城而来。斥候远远瞧见帅旗,除去秦恭之外,那个上次险些被擒的雍国大皇子,竟然也在其中。

狄震既惊且怒,“他竟然还敢来送死?”

自从上次渭南围场一别,狄震思及那日之败,至今耿耿于怀。峡口一战,虽然大胜雍军,可毕竟走脱了刘瞻,更是他心头大憾。他原以为刘瞻从此定不敢再轻易踏出凉州城一步,不想他竟同秦恭一道,胆敢率领区区几万人马,进逼他金城?

孟孝良沉吟道:“秦恭轻骑深入,恐怕后面还有埋伏。”

“不错!”狄震点一点头,“他是怕我龟缩不出,想将这一军做诱饵,诱我出战。”

“大殿下所言甚是。既如此……”孟孝良话刚开了一个头,却被狄震挥手打断,“哼,他们想得倒好,却没想过若是我赶在他们援军到来之前,先把这鱼饵一口吞了……他们又该如何?”

孟孝良心中一动,“殿下是要出兵?”

“不如这样,请贺鲁将军召集各部南下,把守隘口,若见雍军援兵,便暂且挡住他们,拖延些时间。儿臣亲率城中健儿,破秦、刘此军,再同贺鲁将军合兵一处,共破雍人援军,教他们有来无回!”狄震环顾一圈,“不知父汗、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狄罕昔日也是奴隶,后来因战功彪炳,才渐渐起势,身经大小百余战,才为草原众人推为共主。如今他日渐年老,时常生出些力不从心之感,可见长子如此悍勇,不免老怀大慰,点了点头,“你放手去干便是,无论能否取胜,总有父汗替你兜着。”

“孩儿遵命!”狄震慨然应道:“先前说要取来秦恭项上人头,献与父汗祭旗,可惜手下人办事不力,误了此事,至今未能践言。此次孩儿定当取其首级,献在父汗帐下!”

说罢,弯了弯腰,便即转身大踏步而出。

秦恭昼夜兼程,仅仅数日之后,便已逼至近前,距离金城已不足百里。狄震亲披战甲,领一军迎战。他背负长弓,腰悬弯刀,一袭战袍以金带束起,被日光一照,熠熠生辉,逼得人睁不开眼。诸将士见他高坐马上,威风凛凛,不禁欢声雷动。

狄震微微一笑,一踢马腹,缓缓走至阵前,远远望见雍军两面帅旗。他瞧见一个“刘”字,目光向下,果然正瞧见刘瞻!

这时两军距离既远,看不清他面上神情,但远远瞧着,只见他身披全甲,却仍显得瘦瘦巴巴,被他身下那匹高头大马一衬,愈发显得枯枝败叶一般,好像随便一阵风就能给他从马上吹下来。狄震看了一会儿,不由得微微一哂要取此人性命,哪有那么麻烦?

他摘下长弓,背手抽出一箭,搭在弓上,却不举弓,只垂着两手,高声喊道:“大殿下,别来无恙啊!”

他听闻刘瞻自上次惨败之后,惊破了胆,险些病死在营中,这一句“无恙”便是在嘲讽此事。他声音远远送过去,刘瞻听见,也对他说了些什么。

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狄震只能瞧见刘瞻两片嘴唇上下开开合合,浑不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心中对他愈发鄙夷,冷哼一声,低声道:“半个字也听不清。罢了,有话去地下说罢!”

说着,忽地举起弓来,倏忽间射出一箭,直奔刘瞻而去!

这时两军尚未击鼓进军,雍人未料到他竟提前发难,一时不及反应。狄震瞧着那支羽箭一路畅通无阻,眨眼间已至刘瞻近前,下一刻便要射穿他的脑袋,不禁露出一个微笑。

可下一刻,却不知从旁边什么地方横来一柄钢刀,挡在刘瞻面前,不偏不倚,正将他射出这箭劈成两半。随后雍军当中爆出一阵欢呼,欢呼声中,隐约间可听见“皮室”二字。

狄震见一击不中,也不气恼,心道:能这般接下我这一箭的,当世怕也没有多少人。早听闻雍军当中忽然出了一个叫做张皎的“汉皮室”,现在看来也并非名不副实之辈。只可惜这等人不能为我所用……却不知他长什么样子?

他想到此处,视线沿着那柄钢刀,向旁边一移,微微一愣之后,两眼霍地睁大。

隔着这般远,那人五官看不太清楚,可他绝不会认错!

这不正是他那已经死了的影卫,影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