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明月下凉州>第二十六章

“唉,你就不能时不时地故意输我一阵么?”秦桐放下弓,笑着叹了口气。

张皎调了调弓弦,也将弓放下,知道秦桐这是一句玩笑话,并不是真想让自己故意输给他,于是便不答话。

秦桐早习惯他如此,耸了耸肩问:“输了你那么多次,也该有点表示,今天晚上去西街,我做东。”

从前张皎在明威府时,只与同队人相熟,峡口一败之后,不仅是吴大眼、赵小江,除张皎之外,同队的其他人尽皆战死,他便再没了相熟的人。后来他自明威调入武安府,在秦桐麾下,秦桐对他甚是热络,他也觉秦桐乃心思坦荡之人,两人从此便渐渐走得近了。

张皎从未有过朋友,不知如他和秦桐这般,称不称得上是好友。但秦桐约他做什么事时,他往往都会答应,同他在一起时也不再局促。他算算时间,应当不耽误夜里去找刘瞻,于是点点头,两人便即离了折冲府往西街去。

两人骑着马,慢慢地在街上走着。

如今已经开春,街上春冰初泮,马蹄踏在还未消融的冰壳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冰壳碎开,一步一个蹄印。屋檐下头挂着一排排三角形的冰柱,滴滴答答地淌下水来,打湿了整条街面。空气中仍带着几分残冬的寒意,偶尔一阵风吹来,街上行人便将手揣起来,脚下步伐也跟着加快几分。

张皎端坐在马上,扯着缰绳,露出的两手只骨节处微微发红。他身上的冻疮和箭伤早已痊愈,这个时候的风对他来说倒并不算寒冷。

秦桐同他并辔而行,忽然偏了偏头,低声道:“你知道朝廷要有大动静了吧?”

张皎一怔,摇一摇头,但想到刘瞻曾数次和他说过,开春之后将有大战,隐隐猜到一二,问道:“是要发兵了么?”

秦桐点点头,笑道:“不愧是晋王府的人,消息倒是灵通。”他随后敛了些面色,“那你知道谁为将么?”

张皎有些疑惑,“自然是大将军吧。”

秦桐摇摇头,“听说还要派一上将,与我父亲同领大军,但是具体人选现在还不知道。”

“若是两人各领一军,恐怕到时互相掣肘。”张皎宽慰他道:“来人应当还是受大将军节度的。”

秦桐闻言一愣。他从前只知张皎是只闷嘴的葫芦,却不知从他口中能说出这般话来。他耸耸肩膀,随后叹了口气,“唉,反正与你我无关!咱们两个,一个六品,一个七品,都是芝麻绿豆大小的武弁。他们议定了什么方略,咱们照做便是。”

秦桐不愿受父亲荫蔽,从军后便即从低级军官做起,国初以来,一直没有什么像样的战事,因此升爵不快,从军十一年,也只做到了六品上的果毅都尉。上次峡口败仗之后,朝廷追究下来,他因败军之责,更是又降了一级,思及此,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可他随即想到将来的战事,不由得精神暗暗一振。这次大战不同以往,他那十一年里白白虚度的光阴,说不定能在往后的一两年里全都找补回来。

张皎闻言没说什么。他想到从前听孟孝良与主上交谈时所说,雍国天下初定,百姓穷困,应当不敢发动大战。他到了凉州之后,有意留心,更觉田亩荒凉,民业凋敝,与孟孝良所说大体不差,却不知为何雍帝要征发大军北伐。

他坐在马上,环顾四周,见路上行人虽不至于衣不蔽体,可也尽是粗布短褐,许多人还把打了补丁的衣服穿在外面,与他在长安时所见大不相同。他问秦桐:“打起仗来,抽丁加税,这些人怎么办呢?”

秦桐怔了一怔,才明白他所说的人是谁,他左右瞧了瞧马下的行人、小贩,伸手挠了挠头,“朝廷总不会不给百姓留活路的。听说好像是修黄河河堤的工程先放了下来,工部、吏部也都挤出了些银子,要供此一战。这一战……”

他眉头微微皱起,看了眼张皎,又看向前方,露出些志在必得的神色,“这一战总是要打的,不仅要打,而且需得打得漂亮!若能毕其功于一役,从此解决了北方边患,往后路便走得通了。”

张皎点点头,两人一时无话。等到了店外,秦桐先跳下马,店里小厮点头哈腰,两手接过缰绳,将马往马厩牵去。

张皎也下了马,将缰绳交给旁人,跟在秦桐后面,正待进店,忽然瞧见一人从一旁闪出,在秦桐身上轻轻一撞,随后将什么东西拿在了手上。秦桐被人撞到,下意识回头看了他一眼,却也并不在意,随后便转回了头,抬脚正要往店里迈去。

那人得手,将从秦桐身上偷来的东西揣进袖子里,随后便向外走,正好从张皎身边经过。张皎同他擦身时,手腕一抖,已将秦桐失物取回,拿在手上,才知是钱袋。他这一下无声无息,两人身体更未曾碰到一下,那人犹自不觉,仍向前走去。

张皎拍拍秦桐,将钱袋归还给他。秦桐接过一愣,在身上摸摸,问道:“啊?怎么回事?”

张皎答道:“刚才有人偷了你的钱袋,我将它取回来了。”

秦桐又是一愣,随后怒道:“什么人偷的?人呢?”说着向后张望。

“是那个人。”张皎抬手对他指指,“不过钱袋已经取回来了,应该没有丢什么东西。”

他们两个说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那人听见,回头瞧瞧,见二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知大事不好,拔腿便跑。秦桐瞧见,怒道:“别跑!”说着便去追他。

那小偷显然是个惯犯,身形灵活,在人群中间左穿右插,如鱼得水,秦桐虽然紧跟在他后面,没被他甩下,却也始终追他不上。

张皎见秦桐不想将那人放走,便也上前相助。他瞧见那小偷转弯之前,总是要向那一边瞟去一眼,心中已有准备,每次和他几乎都是同时转身,加上身形又快,几乎是片刻的功夫便已追上前去,伸手在那人背心处轻轻一推,那人便即脱力,向前扑倒在地上。

秦桐这时才气喘吁吁赶到,在那人身上踢了一脚,“好小子,偷到我头上来了!”

他骂完之后,喘了两口气,转向张皎,见他脸不红、气不喘,摇一摇头,感叹道:“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腿上这也太快了!我还从没见过哦,只除了……”

他说到一半,想起了那日来府中行刺他父亲的刺客,再瞧瞧张皎,只觉两人身法之快,俱都当世罕见,说起来,从背后看去,就连身形都有几分相似。

他瞧着张皎,心中微微一沉,可随即便摇了摇头,暗暗道:我想哪去了,张皎怎么可能是那刺客?

张皎见他神情,心中一紧,两手在身侧悄无声息地攥成了拳头。

不料秦桐随后对他又道:“你先去店里等我,我给这人送去衙里便回,放心,用不了多久。”面上竟是全无异色。

张皎离他甚近,紧盯着他,知他这副神情绝非作为,心中紧张霎时变作了愧疚,张了张口,才对他道:“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情,还是先回去了。”

秦桐将那人从地上扯起来,制在手中,丝毫不疑有他,“行,那明日再请你,我现在就去县衙。”

张皎应道:“嗯。”

他站在原地,瞧着秦桐风风火火的背影,瞧了许久,才牵着马,慢慢往刺史府走去。

他走在街上,瞧见一家卖糖炒栗子的店,想起刘瞻爱吃,这几个月中总差人来买,便打算顺路买回一些。店家展开一个纸袋,一面装栗子,一面随口和他说起这是去年冬天的最后一批,过了这几日,就再没得卖了,想要再吃得等到今年入冬。

张皎听了,犹豫片刻,将剩下的所有都一起买了回来,足装了两个布口袋,一左一右挂在马鞍旁边,让战马慢慢驼回了刺史府。

刘瞻夜里有个应酬,这会儿刚刚回来,还未来得及换一套衣服,见张皎提进来这般大的两个布袋,微微吃了一惊。

张皎提着袋子上前,放在刘瞻脚下不远处,解释道:“店家说这是最后的栗子了,我就多买了一些。”

刘瞻抬头瞧着他,过了一会儿,露出一个笑来,“谢谢。”

他虽然刚刚吃过饭,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打开袋口,摸出一把栗子放在桌子上,一颗一颗地剥起来,见张皎站在一旁,邀请道:“你也来吃点么?”

张皎虽然饿着,但从没有吃零嘴的习惯,对他摇了摇头。刘瞻也不勉强,低头又自己剥了起来。

他吃了几颗,就再吃不下了,但不动声色,又从袋子里摸出一把,慢慢地吃了下去,随后拍拍手,对张皎道:“正巧,我也有礼物要送你,你随我来。”

他说完,抬脚往马厩走去,张皎跟在他后面,心中有几分疑惑。早上出府前他刚从里面牵出一匹马,并未发现马厩中有什么和平日里不一样之处,不知刘瞻话中何意。但等他进了马厩,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那里面立着左右两排足足二十匹骏马,筋骨磊落,顾盼生威,打眼一看,便知无一不是天下难寻的龙种神驹。先前曹文叔所献宝马,相形之下,不免都有几分黯然失色。府里何时多了这么些马?

刘瞻上前几步,在每匹马的马头上都轻轻拍了拍,“选选吧。”

张皎一怔,隐隐猜到刘瞻见他先前送给自己那匹青骢马战死,想要再还给他一匹。可是,他一匹匹看去,见这二十匹马无一不价值连城,千金难买,一时心中惴惴,不敢上前。

刘瞻笑道:“堂堂汉皮室,难道还怕马么?”

汉皮室是峡口一战之后,葛逻禄人军中对张皎的称呼。在夏人当中,皮室乃金刚之意,用于称赞勇武猛士的。那一战张皎以一人搏杀数十人,更又全身而退,威震两军,夏人不知其名,便呼其为“汉皮室”。这称号渐渐传回雍国,一营的战士,也有人这般打趣于他。

今日又从刘瞻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张皎不禁脸上一热,不敢应声,上前去随手指了一匹同样浑身青白相间的马,低声道:“谢殿下赠马。”

刘瞻微微一笑,“嗯,看来明天你想骑这一匹。”

张皎一怔,不解其意,随后便听刘瞻又道:“这二十匹都是给你的,我只是让你选选明天骑哪一匹。”

他说着,走到张皎所指的那匹骢马旁边,在马头上轻抚两下,“只是若说这些都是你的马,恐怕惹人非议,你对外便说是我借于你骑的便是。”

之前他瞧着张皎杀马之时,便打定主意要补偿给他。等他病愈之后,搬空了半座晋王府,一掷十数万金,于天下广搜骏马。买来之后,他怕事先漏了底,还特意将马养在别院,等买齐之后,才让人牵来府上。这会儿见了张皎面上愕然之色,他心中不禁微觉得意,邀功般地问:“喜不喜欢?”

然后不待张皎回答,紧接着又道:“喜不喜欢,也都是你的了。”

张皎回过神来,心中乱跳,忙道:“殿下,我……属下……”

他情急之下,又忘了称呼,刘瞻打断道:“大战在即,岂能没有良马?这马让我骑来,未免暴殄天物,你骑着这马,日后战场之上,还要多立功绩才是。”

张皎整整心神,应道:“是!”

刘瞻看着他,又是一笑,生怕张皎忘记给马取名,又嘱咐道:“这些马,别忘了给它们都取个名字。”

“这匹就叫小青好了。”他一只手搭在骢马头上,“其他的你自己取吧,毕竟都是你的马,我也不好越俎代庖。”

张皎瞧着那二十匹马,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