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明月下凉州>第二十四章

此后一连数日,水生换了好几个大夫,可是不管是谁开出的药,刘瞻全都一口喝不进去。不仅喝不下药,还吃什么吐什么,连点米汤都喂不下去,全靠些参汤水顶着。

水生眼瞧着他一天比一天消瘦,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刘瞻本来就生得瘦削,这下直接干脆瘦脱了相,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领口直往肩膀下面滑,白天好不容易刚退了烧,夜半时铁定又要烧起来,反反复复,总是不好。

刘瞻虽然生着高热,可人大体还算清醒。见自己一病多日,在军中影响甚大,不禁深感自惭。

军中不少风言风语传进他耳中,有人猜他是因着出师不利,首战未捷,便积郁在心,一病不起;有人猜当初是他自请分兵夹击,战败之后,担心朝廷追责怪罪,这才忧惧成疾;还有人说他是逃命之时毁伤了根本,风寒入骨,虽然救回,却无济于事,用不多久就要一命呜呼了。

旁人不知,他自己却清楚自己这病的病因所在,可越清楚,便越是羞惭。他自己也深恨他这一副小儿女情态,每每打点精神,力图振作,可东西吃进胃里,总是张口便呕,连一时半刻都存不住。

他这般久病不愈,甚至惊动了秦恭。

这一日秦恭亲自来他帐里探望,刘瞻正好醒着,忙从床上撑起身来迎接。秦恭见刘瞻瘦得脱形,比秦桐对他描述的还要更严重几分,一颗心直往下沉。

他摸不准刘瞻的心思,只得尽量宽慰他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这一战虽然战败,士卒损伤却并不大,并未伤了元气,殿下不必为此太过忧心。”

水生忙搬来椅子,秦恭坐下来,又继续道:“况且这次败军之责,乃是下官治军不严所致,与其他无关。分兵夹击,以为掎角之援,合于兵法,乃是用兵正道,陛下圣明烛照,岂会不察?还望殿下暂且宽心,善保玉体才是。”

刘瞻知秦恭总统一军,事务繁忙,见他今日竟特来自己榻前宽慰,又羞又愧,忙道:“多谢大将军提点,瞻记下了。瞻只是偶感小恙,不意竟劳大将军玉趾。”

他病了多日,喉咙已哑了,开口颇为费力,却紧跟着又道:“大将军来得正巧,瞻有一事,正要向大将军请教。”

“不敢当。殿下请讲。”

“先前那个向夏人传讯的内奸已经伏法,听闻其一火之中,其余九人,似是并未受罚?”

秦恭点点头,“那人并未供出军中还有其他党羽,那九人均不知情,因此只训诫一番,便放归了本营。”

“瞻近来无事,恰好读到《商君书》,虽觉其用刑深刻,却觉仍有可取之处。”刘瞻喘过一口气,又道:“秦人防民,如防仇雠,自然是取败之道。其什伍连坐之法,如今废置已久,但瞻以为稍加变动,未尝不可用以约束士卒。”

他这话只起了个头,秦恭便已知其意,“殿下是说,要让一火之中士卒互保?”

刘瞻一怔,随即道:“正是。不知大将军以为可行么?”

秦恭所言“互保”,其实是让士卒彼此连坐、互相监督之意,前朝也有制度。一火十人当中,谁若触犯军法,其余九人也要连坐,如此人人戒惧,生怕遭人连累,便自会互相留心监视,一有不对,便向长官告发以脱责。此虽是酷法,却也算得上是束伍良策。

这些时日刘瞻虽然病得潦倒,却也难免暗暗寻思:一火虽只有十人,可行军之时,火长未必能时时照看,那人恐怕便是趁火长注意不到时,寻机向夏人报信的。但他擅离队伍,其余九人,岂能人人不知?定有人瞧见,只是事不关己,便未上心而已。

若行连坐之法,除非这一火十人,个个都是夏人奸细,不然定有人能告发此事,也就不会有此一败了。

秦恭闻言沉吟片刻。刘瞻所说,他其实也已想到,只是此法若行,长远来看虽是好事,推行之初却甚坏军心。如今与夏人大战在即,他本就身为一军统帅,若又上疏推行此法,将来一旦事有蹉跎,两相追究下来,他只这一颗脑袋,如何担当得起?

刘瞻年纪虽轻,却也算久经宦海,见他沉吟,已知其心思,微微一笑,又道:“大将军若有所顾虑,可由刘瞻一人向父皇上疏言事。”

他言中之意,乃是要与秦恭共分其咎若是推行此法,将来出了岔子,败军之责,由秦恭担待,始作俑者,则是他刘瞻。

将来若是成功,便是就此为雍军堵上了一个窟窿;若是不成,那就是捅出来了一个窟窿。他身为亲王,与雍帝有父子之情,除非是捅破了天,不然总不会有杀头的罪过,手脚自然能比旁人放得开些。

秦恭虽然老成,却并非畏葸之人,闻言便正色道:“殿下既有如此担当,下官自也不能临阵而退,当与殿下一同担待下来才是。”

“既如此,”刘瞻又挣扎着撑坐起来些,“瞻过两日便上疏,今冬恐怕只能坚守不出了。”

秦恭虽不像柴庄那般将刘瞻当做纨绔看待,可心中却也以为他此来凉州,定是要求功避过,不意他竟能如此,意外之余,一时倒也有几分欣慰,关心道:“殿下还是先养好身体为上。凉州地僻,恐无良医,下官还是急报长安,请陛下遣御医前来罢。”

刘瞻闻言,只觉原本烧得发烫的身体霍地一凉,两眼中一霎时现出父亲闻报时脸上会露出的神情父亲会如何看他?

他稳稳心神,强笑道:“小可之疾,不日便愈,不必惊动长安。”

秦恭瞧着他这一脸病容,轻轻摇了摇头,“还是让良医来诊治为好。”

刘瞻心中焦急,当着秦恭的面,强打精神吃了些东西,不料还没撑到他离开,便又忍不住吐了一地。

秦恭见了,愈发忧虑,站起身来。刘瞻瞧他神色,是定要向长安发报不可,情急之下扯住秦恭袖口,半边身子挂在榻外,“大将军若真为刘瞻打算,千万别写这封信!”

秦恭一怔,虽不解其意,可见他满脸恳求之色,只得答应下来。

待秦恭离开后,水生一面收拾地上,一面低声嘟囔:“连大将军都来了,阿皎这没良心的,殿下病得这么厉害,怎么都不知道来看看?”

他在刘瞻身边,便同刘瞻一样,习惯唤张皎为“阿皎”。说完,摇一摇头,正想出去,却被刘瞻叫住。

刘瞻心绪未定,闻言更是一惊,“什么?他回来了?”

水生不解,“都戌时了,怎么都该回来了。殿下要传他吗?”

刘瞻怔了片刻,虽然一时想不通其中关节,却点点头,“你……你让他过来见我。”

过不多时,帐外传来动静。刘瞻裹了两床被子,却仍在床上打着哆嗦,闻声偏过头去,正瞧见张皎进来,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微微从床上撑起身来,唤道:“阿皎……”

张皎这几日也听说刘瞻身上的病全不见好,虽然心中有几分忧急,但仍没有什么事情可借以求见,不知道刘瞻再问起自己找他何事时,自己该怎么回答,只得每天早上照常去营中,等训练结束再回来。见水生终于来叫他,他不禁松了一口气,跟在他后面赶了过来。

他瞧见刘瞻,微微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上前几步问道:“殿下唤我何事?”

“你……”刘瞻心神激动,声音发了颤,才说一个字,便忽地大咳起来。他手攥着胸口的衣服,手背上几根细细的骨头高高绷起来,咳得脸上泛起红色。他心中焦急,可越急便越是说不出话来。

张皎见他咳得几乎背过去气,忙上前替他导气,可许久都不见好。他粗通医道,按了按刘瞻的脉,不禁拧起眉头。

刘瞻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像是要说什么,可是咳个不停,半晌说不出半个字。

张皎本想起身,可被刘瞻这般按住肩膀,以为他坐不住,这才扶住自己,便两手托着他肋下,想帮他躺回床上。不料刘瞻一面咳,一面摇头,一面又按着他肩头不松开,张皎只得继续弯着腰,同刘瞻几乎贴在一起。

过了良久,刘瞻才渐渐缓过一口气。张皎见状,心里一松,便想直身站起,不料刘瞻竟忽然伸手抱住了他。他一怔,这一下便没躲开。

“阿皎,”刘瞻轻声道:“你会走吗?”

张皎不解地问:“去哪里?”

刘瞻愣了愣,慢慢松开了他,脱力地靠回床头。他瞧见张皎神色,才知他甚至从未想过此事,心里霍地一松,只字不提自己这些日心中所想,只半真半假地嗔道:“我病了多日,你都未来。怎么,你把人救下后,是死是活便不关心了么?”

张皎听他似乎有责备之意,微觉不安,正色道:“属下知错。”

刘瞻又好气、又好笑,以为自己语气太严厉了,瞧着他的两眼,放低了声音又问:“怎么不来看看我?”

他病得没有力气,说话声本就不大,这会儿又放低几分,如何能听清楚?幸好张皎耳力甚强,闻言犹豫片刻,还是答道:“我不知用什么事来找殿下。”

刘瞻怔了一阵,随后忽然笑了。他这一笑,登时便觉有几分天旋地转,好半天后眼前才又能看清东西。

他瞧着张皎脸上的担忧之色,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一阵,忽然挣扎着向前坐起。

张皎见他吃力,便来扶他,却不料刘瞻竟顺势两手搂过他脖颈,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只这一瞬间过后,刘瞻便松开了两手,仰面靠回床头,面色如常,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干似的,只静静地瞧着张皎。

张皎先是觉得脖颈上忽地一沉,随后刘瞻那两片滚烫、干裂的嘴唇,极短促地在他右颊上贴了一瞬。他微弯着腰,两手还扶在刘瞻腰间,一时怔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

过了片刻,他忽然松开了刘瞻,向后猛地退出两步,只觉被亲过那处火辣辣的,烧得整张脸都滚烫起来。他心中一片迷糊,抿起嘴看向刘瞻。

刘瞻对他笑笑,看着有几分恍惚,“你不喜欢,便只有这一次。”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以后来找我,不用有什么事。”

张皎愕然瞧着他,说不出话来,心中忽然跳了两下:我方才为什么没有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