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明月下凉州>第二十二章

秦桐率一队雍军赶到,夏人那一小伙追兵自然不是对手,有几人想挟持刘瞻为质,可张皎挡在前面,根本近不得他身,进退失据,不多时便被屠戮殆尽。

秦桐上前跪地道:“殿下受惊了!”他见刘瞻面色苍白,惊问:“殿下可受了伤么?”

刘瞻摇摇头,轻叹一口气,收剑回鞘。他心神一松,登时站立不住,背靠着大树,缓缓滑落下来,秦桐忙伸臂接住,见状为难道:“末将来得太急,不及为殿下备车……”

他与刘瞻从小虽一起长大,可这时当着许多军士的面,还是以 “末将”自称,“殿下若不嫌弃,便乘末将的马回营吧。”

他说得委婉,其实是瞧刘瞻自己乘不了马,打算和他同乘一骑,好扶住他,以免他从马上跌下来。他说完便即起身,却不料刘瞻竟然摇一摇头,抬手指了指旁边。

秦桐扭头看去,见他所指之人乃是张皎,愣了一愣,随即会意。那日张皎以一人搏杀数十夏兵之事早在军中传开,如此悍勇之人,即便在整个西北军中也属罕见,不仅是寻常士卒,即便是秦桐、柴庄等将,听来也不免心生敬佩。

他见刘瞻身边只张皎一个,再无旁人,便知刘瞻与大军走散之后,能脱险全靠此人。如此说来,刘瞻要与他共乘一骑回营,倒也是顺理成章。

他走到张皎面前,见他满襟鲜血,浑身冻疮,心中钦佩无限,竟对他行了一礼,用了敬称,“此一番有惊无险,既赖殿下洪福,也因阁下忠勇无双,请上马吧!”说着,将自己座下马牵来。

他现在骑的这匹马正是曹文叔献于刘瞻、又被刘瞻转手赠出的,也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马。刘瞻见了,不由得想起了那匹骢马。

张皎面上却仍没有什么表情,见秦桐牵马过来,刘瞻又没有异议,便两手托住刘瞻,利落地将他抱上马鞍,随即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刘瞻后面,两手从他肋下穿过,扯住了马缰。

刘瞻心里又跳了两下。一半因为实在无力,一半因为别的心思,不动声色,悄悄靠在了张皎胸前。

秦桐换了匹马,和刘瞻二人错开半个马头,走在后面,一行人启程回营。行至一半,秦桐忽然道:“殿下,行军之时张皎曾找过末将,和末将说他听见了鸟叫,又说那鸟不该在这个时节出现,提醒末将小心。末将心想偶有鸟雀不及南飞,也没有什么奇怪,便没放在心上,也没有向柴将军、殿下上报。”

刘瞻一面听着,一面心道:张皎为何不找自己?转念一想,张皎在军中仅仅只是一个队副,管着五十人,连爵位品级都还没有,奔袭之时不比在凉州城内,能见到秦桐一面已是不易,如何能得见自己?

那边秦桐又继续道:“结果昨夜抓着了叛徒,声音竟是那人所发出。他趁行军至林中时,借树木掩盖,以此为暗号,唤来信鸟传信于夏兵。夏人闻讯,便没往金山去,反而赶在咱们之前,于峡口设伏,这才误了大事。”

他说到这里,正色道:“末将疏忽大意,以致铸成此错,一番筹划成空,又害殿下身临险境。如何处置,还请殿下决断。”

其实他若不说,军中再无第三人会知道此事。且不说张皎寡言少语,定不会对旁人说起,即便他当真说了,秦桐也大可以矢口否认。可他虽自知此过不小,说出后定要受罚,却仍毫不避讳,尽数说出,这一副坦荡之态,即便是张皎,也对他暗自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情。

刘瞻听说找出了泄谋之人,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痛恨之余,对那人竟隐隐约约有几分感激。他垂下两眼,瞧着张皎两只紫红色的手,和上面的脓血、冻疮,想了想道:“此事还是由大将军裁决为好。”

说罢,他转了话锋,“似这等蛛丝马迹,任谁也想不到会是夏人阴谋,到时大将军若要重责,我定同他分说。”

秦桐见他深有相护之意,虽然已打定主意要受罚,却仍不免感动。默然片刻,忽然转向张皎,“张皎,以你临阵杀伤之数,已足酬勋二转。况且你预警在先,后又有护卫殿下之功,回营之后,我定为你表一大功。”

他微微一笑,真心为他高兴,“这一仗打得太不漂亮,恐怕我们几人各个都要受些责罚,我看全军当中能受封赏的,就你张皎一个。”他半是叮嘱,半是玩笑地道:“你可别翘尾巴。”

刘瞻听来,只觉颇不顺耳,不待张皎开口,他先哼了一声,“救下我一条命,不知当不当得翘一翘尾巴。”

秦桐见他不怿,忙道:“当得、当得,说他是西北军各个长官的再生父母,他都当得。”

他这话说得夸张,其实却并不是玩笑。倘若刘瞻当真死在军中,全军上下怕是都要倒了大霉,陛下怪罪下来,谁也躲不过去。如今首战虽然不利,可刘瞻却安然无恙,实在可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刘瞻闻言一哂,没再说话。张皎也不知该如何接下秦桐这话,挺直了背坐在马上,两眼瞧着前面,只作不闻。

回到大营,柴庄早已等候在营门外,见了刘瞻,便即上前请罪,跪地道:“末将治军不严,以致偾军之失、殿下涉险,罪过实大,悉听裁处。”

刘瞻一路骑马回来,身上难受已极,全凭靠在张皎身上才不至于跌下马去。见柴庄请罪,虽知这是同他冰释前嫌的好时机,有心想做出一副礼贤下士、宽宏大量之态,无奈却下不去马,只得高坐马上,显得有几分骄矜。

他扬一扬手,只得在言语间做足了功夫,“柴将军请起。是我不惯戎马,一经夏人冲阵,便抵挡不住,与中军失散,也怪不得旁人。况且全凭将军麾下士卒用命,夏人虽然凶悍,却没伤我分毫,这一番有惊无险,也有赖于将军平日对士卒教导之功。”

柴庄初时见他华车轻盖、锦衣貂裘而来,一副养尊处优之态,对他颇有恶感。但昨日刘瞻遇险不退,虽然几于战事无补,但也让他多少对其改观了几分。后来刘瞻失踪,整整一日没有消息,他心中估量,认定他十有八九已然无幸,已有以死谢罪之意,只待尘埃落定,便即一死以报君王。

不料刘瞻竟安然无恙返回,且面上全无惊慌之色,更又揽过于己,要为他开脱。他本以为自己酒后失言,得罪过刘瞻,他定要借此发难,却不料他竟全然不计较此事,不由得心中一热,感叹道:“殿下仁恕,真令末将羞愧无地。先前失言,还望殿下恕罪。”

刘瞻微微一笑,又安抚他几句。可他这时正烧得糊涂,强撑着说到后面,连自己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全靠些平日里说惯了的官样文章撑着。众人见他已有几分摇摇欲坠,忙将他扶下了马,送回帐中休息。

一个晋王府的亲卫将他打横抱在怀里,刘瞻迷迷糊糊间掀开眼皮看他一眼,心下大感失望,很想换张皎来抱自己,可当着众人之面,又无法开口,只得闭上了眼。

亲卫将他放在床上,军医早候在一旁,忙上前来替他诊治。刘瞻耳中嗡嗡作响,军医说了些什么,全没听清,察觉他的手离开了自己腕子,忙叫住他道:“我的……我那鹰侍身上受了箭伤……”

他烧得有气无力,全靠一口气才没昏过去,说话声音自然大不起来。军医只见他张了张口,却听不见他吩咐了什么,忙半跪下去,弯腰侧耳在他嘴边,才勉强听清他的话。只听他断断续续道:“还有……还有冻疮,还有,脚上,脱了鞋……你给他瞧瞧,开些好药。”

他说得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勉强说完,仍不放心,担忧军医见张皎位卑权轻,舍不得在他身上用什么名贵药材,又补充道:“用什么药,之后……我自会过问……不可、不可敷衍。”

军医在一旁跪了许久,才终于听他说完,忙道:“一定、一定!殿下放心,下官绝不敢疏忽。殿下请稍待,先服了药再睡。”

刘瞻点点头,可下一刻就昏睡过去。

张皎这时并不在帐中,他刚才方一下马,便被柴庄叫去问话。柴庄早听闻他杀人夺马、一人手刃数十夏兵之事,惜乎并未亲眼得见,加之要以此论功行赏,担忧军中所传有夸大不实之处,便将他叫来细细询问。

张皎虽不善言辞,却也将那日情形勉强说了个清楚,几个关键之处全无含糊,听得柴庄和在座几个将军不住点头。柴庄从椅子间起身,走上前去,对张皎道:“将衣服脱掉。”

张皎闻言一愣。从前在刘瞻身边时,刘瞻便几次让他脱衣服,没想到现在柴庄也是如此。他不知何故,只得顺从地脱去上衣。

柴庄绕着他走过一圈,先脱口而赞道:“好个壮士!”

随后,他仔细检查过张皎身上几处箭伤,见与他所说丝毫无半点出入,伤势反而还被他轻描淡写地隐去了几分,不禁又点点头。

检查时,柴庄见除去这几道箭伤之外,他身上还有几处旧疤,微微一愣,倒是没放在心上。又瞧见他身上的冻伤和脓血,更是心生怜爱之意,替他将衣服从地上捡起,递回他手上。

他伸手在张皎胸前拍拍,半是嗔怪、半是喜欢道:“怎么现在才来从军!之前干什么去了?”

张皎低着头,不知如何作答,好半天后才想起刘瞻教给他的那套说辞,“回禀将军,小人原先是晋王府的鹰侍,在那之前……”

但柴庄方才只是随口一问,倒不是真的关心他从前之事,闻言哈哈一笑,打断他道:“以前做什么都不打紧,以后在军中可要好好干,不要白白辜负了老天爷给你的这堂堂八尺之躯!”

张皎应道:“是。”

柴庄又转身对众人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这就如实写下,呈给大将军、陛下,为此人表功。”

这一战后,他还不知朝廷要如何处置自己,可见自己军中有如此英雄少年崭露头角,喜悦之情、爱惜之意,反而一扫心头阴霾,占了上风,定要吹一阵风,送他出一头地不可。

众将也点头附和道:“原该如此。”

“好了,你先回营,把身体养好。”柴庄在张皎肩头轻拍两下,“回去等着好消息便是。”他说着,笑着叹一口气,“唉!我们这些人可要等着自己的坏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