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明月下凉州>第十八章

秦恭召集诸将,一连商议数日,终于下定决心,正月一过,便即发兵奇袭。

今年正月下了大雪。凉州的雪不同于长安,长安的雪像柳絮,飘飘荡荡,宛转多情,落地无声;凉州的雪,一片片铜钱般大小,纷纷扬扬地撒下来,打在人头面上,便是扑地一声响。

雪下了一天一夜,却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清晨,天蒙蒙地亮起来,却还未放晴,铅灰色的天幕上不住剥落下白色的雪片,积在地上,好像落了一张被子。一栋栋房屋、一棵棵树木从雪白的被子里顶出,身上也落满了雪,黑色的枯枝不堪重负,时不时发出“咔嚓嚓”的沉闷声响,除此之外,整座凉州城都静悄悄的,无声无息,好像正在蛰伏着过冬。

三天前议定了出兵日期,只有当日帐中的几个将领知道,刘瞻议事回来,洗脚时随口告诉了张皎。张皎没有什么反应,只应了一声。

刘瞻不惯骑马,担心行军时误事,这些日子便练得勤些。来时曹文叔所献的十匹宝马,已被他悉数赠与旁人,除了送给张皎的那匹青骢马外,只留下一匹骨架不算太高的黄马自骑。

临行前两天,他又去城外跑马。张皎跟在后面,马蹄踏进积雪,倏忽间便没去大半截小腿,即便是这等良驹,也无法像往日一般来去如风。此时出兵,狄夏绝想不到,但于他们而言,在这般大的雪中行军,也非易事。

刘瞻两脚紧勾着马镫,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甚至还有余裕回头对张皎一笑,“过两日便要发兵了,你怕不怕?”

张皎一愣,摇了摇头。

他十二岁时第一次杀人,那时他心在抖,手在抖,手里的刀也在抖。可他最后还是成功了,鲜红的血溅在他手上,像是泼来滚烫的热油,从他的两只手烧进他心肠里,他伏在地上,呕吐了出来。

等他到了十三岁时,就已是真正的影卫了。他隐藏在黑暗里,无动于衷地瞧着一个个人演着最后的故事,等柳叶薄的刀片在喉管上嗤地一划,所有的嬉笑怒骂、离合悲欢,就都散如云烟了。

刘瞻瞧着他,轻叹道:“也是。”

他回头催动马鞭,没再说什么,张皎却莫名有种被人窥见了什么的慌乱。他的心被蛀出了洞,只离开草原大半年,便不再是真正的影卫了。

忽然,刘瞻座下黄马不知为何受了惊,撒开四蹄狂奔起来。刘瞻控不住马,两手攥紧了缰绳,紧紧抱在马颈上,生怕被它摔下。情急之下,两边马镫紧夹在马腹上,反而害得黄马吃痛,跑得愈发急了。

他眼瞧着两侧树木一排排向后飞去,心里咚咚而跳,想要安抚黄马,却不知如何下手,况且控制着自己不掉下去,已经需要使出全力,他也实在无暇他顾。

再这般下去,待他逐渐力竭,迟早要被这马甩脱。刘瞻心里一狠,一手摸到腰间佩剑,便想刺入马颈。那马吃痛,恐怕要挣扎得剧烈,但好歹长痛不如短痛,趁着他现在还有力气,受的伤反而更轻些。

他摇摇晃晃地拔出佩剑,对准了马颈,还未刺入,忽地从旁伸来一只手,扯住了马络头,随后从旁响起一道响亮的“吁”声。

黄马被扯得偏过头去,烦躁地甩了甩头,却甩不开,仍被这只手牢牢抓着。刘瞻知道是张皎赶上了,这当口却无暇偏头去看,只瞧着这只手提着络头向后一扯,两侧树木飞奔的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

他这才能从马上直起腰来,长舒一口气,收剑回鞘,因着手上发抖,插了几次,才插进鞘里。

张皎同他并辔而行,控着两匹马越跑越慢,终于停下。他跳下马,朝刘瞻扬起双臂,要扶他下马,“殿下受惊了。”

刘瞻摇摇头,想自己跳下马。不料刚才一时紧张,手脚夹得太紧,脱险后忽然放松,才发觉没剩下几分力气。他咬咬牙,怕若是当真摔下马去反而更加丢脸,只得让张皎抱下了马,低声说了句“多谢”。

张皎绕着黄马检查一周,在马蹄上拔出了一只血淋淋的铁蒺藜。这东西形如三角,上面布满尖刺,是凉州的雍军惯常使用的,撒在地上,专门用来对付狄夏的战马。不知为何这里遗落了一只,被大雪覆盖,看不出来,刘瞻的黄马不小心踩到,便即吃痛发狂。

张皎在黄马马头上轻轻抚摸两下,黄马身上疼痛渐消,重又温驯下来,尾巴轻甩两下,拿头亲昵地同他贴了贴。

刘瞻喘息甫定,接过铁蒺藜瞧瞧,笑道:“没想到还没出师,险些误在这东西手上。”

张皎将青骢马的辔头递过,“这匹马性格更温顺些,殿下出征时骑这一匹吧。”

刘瞻一怔,这马虽是从前他赠与张皎的,可今日张皎又借马于他,他反倒莫名心跳了两下。他也不推辞,从张皎手里接过辔头,应道:“好,等回来时还你。”摸摸马头,随后掩饰般地问:“你给它取了什么名字?”

张皎闻言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要给马取名字,摇摇头道:“没有取名。”

刘瞻闻言也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他会不给马取名字。他们家家风如此,飞禽走兽,但凡是家中豢养的,都要取名,比如他这匹黄马就叫大黄。但这毕竟是张皎的马,他也不好越俎代庖,只得点点头,算是接受了。

这一番变故之后,刘瞻也没有了跑马的兴致,两人交换了马,便即回城。刚走出一里地,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清啼,刘瞻仰头看去,见是小玉不知从何处飞来,见了二人,便即落下,收翅站在了张皎肩上。

刘瞻一面向前走,一面随口问道:“你今早将它放出来了么?”

张皎在马上举着一只手臂,“是昨天夜里放出去的,它去外面觅食。”

“嗯?”刘瞻从前从没注意过,“你平日里也经常放它出去么?”

张皎点点头,“每隔十日便放出去一次,它吃饱后自己就会回来。”

刘瞻虽然不懂海东青要如何养,但从前多少也有所耳闻,知道鹰隼这类猛禽,平时切忌喂饱,饱食之后便没了忠诚,打猎时也不尽心。见张皎如此,他怔愣片刻,便即会意,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物伤其类,人也如此。张皎是这样,他自己不也是一样。

可他没想到,就是这只鸟,两天之后便成了他的梦魇。

两日后,到了发兵之期,东西两军先后开拔,秦恭亲统大军先出于金山,刘瞻则率一支偏师绕路峡口,待夏人与秦恭所部主力交战败走后,于此断其去路。刘瞻名为统帅,大军却由柴庄指挥,秦桐为副,张皎所部亦在这一军中。

雪停了两日,这一天却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刘瞻这一军趁着夜色和雾一般的大雪,人衔枚、马裹蹄,急奔峡口山而去。

地上积雪已没过马膝,夜里起了大风,风里卷着一团团雪,扑在人脸上,如刀子一般。刘瞻身着金甲,甲胄外面还裹了一件大氅,却仍冻得格格轻抖,握着缰绳的两只手虽在毛毡之中,却也几乎没了知觉。

他想起张皎,知他正在及膝深的雪中步行,心中有几分不好受。回头看去,却见沉沉夜色、茫茫白雪之中,无数雍军兵士低垂着头、深弯着腰,顶风冒雪,艰难踏雪跋涉,大雪落在他们肩膀、头顶、眉毛上,将他们变成了一个个提着长戈短剑的雪人,身上覆满了白絮,谁也认不出谁。

张皎是他们中的一个,可也只是他们中的一个而已。

刘瞻怔了一怔,咬咬牙回过头来,心中那豪气干云、慨然壮志忽地一柔,变作一种滚烫的悲凉,在他心头萦绕不去,又变成一股股白色的热气,从他鼻间喷出,落在马头的盔甲上,结成了薄薄的霜。

雍军给每个兵士发了厚底的新鞋,可行了大半夜的路,众人的鞋子早被雪浸得湿了,人身上的热气从鞋里透出来,化开了鞋面上的雪,随即又在萧萧北风之中结成了冰,让人每迈一步,都好像赤脚踩在冰面上。不住有人扑倒在雪地里,有些在旁人搀扶下重又站起,有些则伏在雪里,再也没有起来。

有人哭了起来,口中衔枚,发不出声音,只有热泪从眼睛里滚下,还没滑到下巴,便在脸上结作两道碎冰。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向前走着,劈开了夜色,劈开了北风,劈开了皑皑白雪,默默无声地向前走、向前走。

风雪漫漫,遮去了前路。沿着这一条路,昔日霍嫖姚封狼居胥,李卫公北缚单于,拓土开疆,扬威羌夏,从此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也是沿着这一条路,当年完颜氏平辽灭宋,瓦剌人南俘明皇,放马中原,血沃万里,终于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这浩浩北风,是千百年散不去的英雄气,皑皑白雪,是千百年洒不完的英雄血。风雪交加,纷纷而下,吹不尽豪情万丈,也吹不尽浓浓哀愁。

终于,东边的一轮红日从白雪间昂然升起,雪面上好像洒了无数金粉,扑簌簌地闪着耀目的光。众人眯起眼睛向前看去,峡口山青黑色的山体已近在眼前。

他们要在此处将夏人的大军放过,静静埋伏着,直到他们返程,再扎紧了口袋,让他们命丧此地。

可峡口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夏人行军的动静,只有一只还未睡下的雪,转动着脑袋,在树枝上发出一声哀怨凄厉的啼鸣。

忽然,一阵尖利的号角声响起,四面八方涌来夏人的骑兵!

秦桐眨眼间已拔剑在手,柴庄命人举起大旗,收拢队伍迎战。只有刘瞻,呆愣愣地坐在马上,脸色一霎时变得惨白。

他这一军奇兵设伏,却反中了夏人伏兵,定有人走漏消息。当日军帐之中只有他和几个将领,除此之外,无人预知此事,只除了……只除了……

只除了他有意无意,将发兵日期亲口透露给了张皎。

他忽然想到那只振翅万里的海东青,眼前黑了一瞬,身子在马上轻轻晃了晃,只觉一颗心被人拿刀子狠狠挖去了半个,血泼下来,激灵灵地疼着。秦桐见他没有反应,在他耳边焦急大呼着什么,他却一点也听不见。夏人骑兵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呆呆地看着,眼中忽然现出那日雨巷里的那只破旧的纸灯笼。

它在嘈杂的大雨声中,在秦桐的喊声中,在千军万马的呼喝声中,就这么静悄悄地、静悄悄地看着自己。